寫在前面
病床上的老朋友東民已經面目皆非,完全不是原來的模樣了。看到多年的朋友被絕癥熬成這種樣子,不免有些心酸。當東民得知我將去寶雞公干時,竟突然激動起來,他戰戰兢兢地從枕頭下面取出一封信,交給我。我原以為是一份遺囑,他卻說,兄弟,你去寶雞我托你一件事,請你務必把這封信當面交給欒芳。
我看了看上面的地址,對他說,放心吧,我一定親自交到她的手上。
據醫生介紹,我的這位老朋友病情危重,將不久于人世了。哦,我真不知道他是否能堅持到我從寶雞回來。
……
這是一封沒有封口的信,從信封折皺的樣子看,這封信似乎已寫了好長時間了。既為多年的老朋友,我當然知道信封上的收信人,欒芳。欒芳曾經是他的初戀女友。一晃40多年過去了。我想,欒芳也該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太太了吧。不過,我并不希望送一封可能讓對方感到難堪的信,決定,還是看一下這封沒有封口信的內容為妥。
信的內容如下:
欒芳:
您好!
我還是叫你芳子吧。我知道這樣稱呼您,一定會引起您的反感。可是多年來,我就是這樣一直在內心稱呼您,與您交談的。芳子,我之所以鼓足了勇氣給您寫這封信,是下了很大的決心。芳子,我不想把埋藏在自己心底的話也帶到墳墓里去呵。芳子,我知道您家里的電話,也曾經有過打電話向您說明當時情況的念頭,可我不僅沒有這樣的勇氣,更沒有這樣的把握。我清楚地知道,只要電話那頭的您聽到是我,就會立即掛掉電話。芳子,我當然知道您一定非常痛恨我,在你心里我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罪人,惡人。
是啊,在我還身強力壯的時候,由于無法解脫的負罪感,為了擺脫內心的煎熬,曾萌發了去您的家里或者單位的沖動,向您當面來解釋當年我的種種不可饒恕的卑劣做法。是的,我不僅是這么想也這么做了。我坐了兩天兩夜的火車,費盡了周章找到了您的家,我又猶豫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向您的家人介紹自己的身份,我不僅擔心您的丈夫和孩子對我的誤解、反感,更害怕的是,我還沒有把話說完的,就被您趕了出去。于是,我站在您家樓下的那個路燈下面,無望地看著您家的燈亮了,好久好久,熄滅了。于是我像一個可惡的幽靈,拖著自己黑黢黢的身影離開,去了火車站。
芳子,為了解釋當時我的所作所為,曾設想了多種方式,可每一條路都像死胡同一樣擋住了我。不久,我設法得了您電子郵箱的地址,便試圖用寫郵件的方式向您表明當年所發生的一切。可是最后我還是放棄了這種做法。我想,電子郵件和紙質的書信雖同樣是用文字來表達,可電子郵件與收信人之間畢竟還隔著一層屏上的“硬膜”,顯得呆板,冷漠,與公文無二。難以準確表達我的內心。芳子,請您原諒,我還是用傳統的方式給您寫上一封信吧。
也許您會問,那個萬劫不復的夢魘已經過去40多年了,可我為什么挨到生命即將終結的時候才鼓足勇氣給您寫這封信呢?芳子,經過這么多年的反省和漫長歲月的沖刷,我終于找到“偶一失足”的根源。是啊,人活著時,不僅要為自己的解脫做努力,更要為他人的解脫盡一份責任。是的,芳子,這封信不僅是我寫給您的第一封信,也是我此生寫的最后一封信了。
的確,這舊的傷疤一直沒有愈合,時時地在滲著血,跳著痛啊。40年前,就在我們即將要舉行婚禮的前夕,我卻突然不辭而別。這,對您和您的家人來說無異于晴天霹靂啊。每每想起總令我不寒而栗。可當年呢,渾渾噩噩的我竟沒有這樣的預想與擔憂。是人年輕么?是沒心沒肺?還是完全沒有責任感呢?為此,我也曾千百次地拷問過自己。唉,我當時遇到了一件特殊的事,非常特殊,特殊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就在我們剛剛訂下婚期的前幾天,我意外地接到一封加急電報,就是這封突如其來的電報,讓我第一次知道,我還有一個遠在云南的生母。當時她已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了,她便讓家人給我打了這封電報,乞望能見到我最后一面。這可是多年苦苦尋找的母親啊。當時,我竟完全忘記了結婚,像一個夢游者一樣到火車站買了去云南的車票……是的,到了云南之后,我的生母奇跡般地好了起來,只是這種狀態僅僅維持了一個月。臨終前,母親對我說,兒子,我現在可以無牽無掛地離開人世了。
可當時我并沒有想過您是怎樣熬過那一個月的,更沒有想到的是,您已經把結婚的請帖分發了出去。訂好了婚期,而新郎卻失蹤了。今天我才更加清楚地意識到這一切對于一個女孩子意味著什么!她將遭到來自家庭、單位和親友們何等巨大的壓力。蒼天作證,我沒有任何理由為自己如此惡劣的行為做辯解,并求得您的寬恕。是的,我沒有資格這樣做。
芳子,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我會那樣做呢?難道真的是我不愛你了嗎?有人曾經說過,愛情的力量是巨大的。那為什么在我的身上卻沒有顯示出它巨大的能量來呢?這,還要從我的成長經歷說起。我從小就在養父母身邊長大,是啊,我是他們唯一的兒子,他們從小就溺愛我,一切都由著我的性子來,我想做什么,想說什么,就做什么、說什么,處處表現得自私、冷漠,以至于飛揚跋扈,唯我獨尊。還有,養父母謹小慎微的做人方式,也給我的可憎人格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一方面我飛揚跋扈,另一方面我又膽小如鼠。芳子呵,這便是我的自畫像了。看清楚了自己的靈魂,再檢查我一生的行為和做過的那些事,幾乎沒一件不與我這樣的“個性”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可是,當時我并沒有清楚地意識到它是我心中的一個魔鬼。即便是對我當初不辭而別的那件事,也一直陷在就事論事的泥潭里,于自我辯解中不能自拔。
是啊,發生了這樣的事,您毅然決然地與我一刀兩斷,并視為仇人。是我的惡行傷害了您后半生的幸福。我知道,您是在巨大的輿論當中被迫離開了自己的家鄉,去了寶雞工作。您本應該有一個幸福的家庭,理想的工作,是我導致了您一生的悲劇。芳子,我不是在這里請求您的寬恕,我只是向您剖析一下我這個人卑劣個性形成的過程。蒼天在上啊,我想說的是,人的一生都免不了做錯事,但是,萬不能做那種不可饒恕的事情。然而,對我來說這一切都晚啦……沒有機會了,沒有了!
可我仍然心存幻想,多么希望在我的有生之年,能看到您的回信,哪怕僅僅是一句話。
祝您健康、長壽。
劉東民敬上
后記
到了寶雞之后,我乘出租車順利地來到了欒芳的家。這是一個極普通的工人家庭。家里如此簡陋的陳設,能感覺到女主人生活的拮據。當時,白發蒼蒼的欒芳正在吃飯,很簡單,一碗米飯、一小碟青菜和一雙竹筷子。讓我萬萬沒想到的是,多年來,居然老人家也是孤身一人。
我向她說明了來意,把東民的信交給她。老人接過了信平靜地問,東民還好吧?我說,他一個人在醫院里呢,不太好。老人問,哦,那他的家人呢?我斟酌著說,是這樣,開始的時候,沒有女人愿意嫁給他,后來有了合適的人,可是他放棄了……
老人略感吃驚地問道,這么說,他沒成家?!
我說,沒有,始終一個人。
老人輕輕地將信放在飯桌上,聽不清她喃喃地自語著什么,便沉默了。這時節,外面下起雨來了,雨點兒打在窗子上,發出“倏倏”的聲音。
我提醒她說,東民盼望著您能給他回封信,他的時間不多了。
老人長嘆了一聲說,唉,我們的時間都不多啦——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