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特殊情況,隊里每年都安排父親種瓜,這是看似輕松卻責任重大的活兒。農民們除了過年過節吃點像樣的東西,平時沒有解饞的食品。每年秋季家家戶戶大人小孩能吃上幾個西瓜和香瓜那就是歡天喜地的事了,種瓜人也就成了上天送給村民們快樂的使者。
農村人都知道,要種好瓜必須是沙土地,有好瓜子,有好把式,具備這三條,社員才能吃上好瓜。由于一些人嘴大手長好占便宜,三條之外又多一條,那就是種瓜人要自己正,敢于碰硬,這一條很重要,不然生產隊連老本都得賠上。社員分瓜少意見大,當隊長的就沒法再干下去。一片瓜地不大,卻牽動很多人的心。瓜地是一支流蜜的歌,唱不出味道不行。
父親種瓜有個不成文的規定,就是三不準:平時不準我們四個子女去瓜地;不準在瓜要熟的時候去瓜地送飯菜,他吃住在窩棚里,自己做飯;摘瓜時讓我去拎土籃,他摘瓜我抬土籃往窩棚旁邊送,但不準生產隊為我記工分。隊長和社員們都知道下瓜抬土籃的活很累,堅持給我記工,父親誠懇地對他們說:“孩子是個學生,正是放假的時候,鍛煉鍛煉也挺好。隊里活兒太多,到處都用人,能省就省?!标犻L和社員只好作罷。有次晚上摘完瓜回家的時候我想帶十個八個拿回去讓一家人嘗嘗鮮,別人也看不見,卻被父親堅決制止了。當時我很生氣,不理解他這么做到底圖意啥。長大后才懂得,那是父親無私的精神啊,他的品格影響了我的一生,像汩汩的熱血時時在我的周身奔涌,又在我的后代中延續。
記得有一次我在瓜地不遠處的一片灌木叢刈“秋板子”。我幾次想去不到二里地的瓜地吃瓜,尋思再三沒敢去,怕父親訓斥,怕他攆我走。知子莫如父,他知道我在干活時想著什么。有一天,他用土籃子拎來幾個被削過的香瓜到我刈燒柴的地方。我瞅了一眼就知道那是被花鼠子啃過的瓜,頓時感到委屈,邊吃邊掉眼淚。父親見狀和藹地說:“如果不是我種瓜你能想那么多嗎?既然隊長和社員們相信我,咱就不能做對不起人家的事兒,你爹一輩子都是這么做的,你長大后也要這樣。”拎起土籃要走的時候又撂下一句:“過幾天隊里分瓜,咱家六口人,我那份就給你,讓你吃個夠。”前后兩句入情入理,實實在在,比那些大道理更有說服力。我羞愧地低下了頭。
從那以后,不知為什么我不希望父親再種瓜了,不愿再到瓜地吃瓜了。可是,以后發生的一件有趣的事,徹底改變了我的想法和意愿。
也就是給我送瓜后的幾天,他捎信讓我幫他下瓜,第二天一早我就踏著露珠趕到瓜地。父親種瓜真有一套,也不知是他的瓜子好還是會侍弄,附近一些瓜園種的時間同他相差沒幾天,有的比他還早幾天??墒乾F在別的瓜園瓜還沒長夠個頭,他的瓜離半里地遠就能聞到撲鼻的香味了。
瓜地是個山坡,窩棚坐落在瓜地中間的山頂上,能將整個瓜地一覽無余,盡收眼底。窩棚前面有個簡易涼棚,是父親自己搭建的,四角埋著四根木桿,橫著綁幾根柞木,上面篷著蒿草,又遮太陽又風涼。地上鋪三棱草,又暄又軟。來買瓜吃瓜的人一般都喜歡坐在涼棚里,很少有人進入窩棚。
到瓜地時,涼亭旁邊的篝火還在燃燒,煙霧隨著風向裊裊升騰,漸漸飄散,和藍天白云自然地溶合在一起?;鸲焉霞苤前岩炎兊闷岷诘睦香~壺,水還沒開,說明父親剛剛入睡。整個一年隊里的大人小孩就這么點念想,他不敢有絲毫的松懈,在夜色中四處巡視,怕人偷怕野獸啃,用生命和忠誠的擔當來守護這片熱土。
窩棚里傳來打鼾聲,時斷時續時大時小。對于他的鼾聲,他跟我講過一個真實的笑話。有一次到鄉里參加先進生產者(勞模)表彰大會,住在招待所,每間房一鋪炕,能睡兩個人。父親對安排在一個屋的與會者說:“我打呼嚕,你能睡嗎?”那個人說:“咱們住在一個屋是緣分,睡不著也沒關系?!苯Y果大出意外,那個人比我父親的呼嚕聲還大,父親一宿到天亮都沒睡著。他逢人便說:“遇到高人啦?!?/p>
打鼾聲莫名其妙地突然停止了,不一會兒父親一邊穿衣一邊從窩棚里走出來,兩眼發紅布滿了血絲?!皝砹?,拎上土籃咱們下瓜去。”瓜香味兒不停地鍛打他的目光和手勢,我只好跟著他向瓜地深處走去,沒有任何余地。父親是個老把式,掌握“一聞二看三敲”的本領,一摘一個準,保證不會下生瓜。他忙我也忙,瓜地上留下我一行行來回穿梭的腳印,盡管踏實度還不夠那么深沉,但畢竟是一步步走出來的,這比什么都重要。來回倒騰了七八次瓜,在一次返回父親身邊的時候,突然發現遠處有一個“頂心紅”瓜在動,確切地說是在慢慢地跑。在瓜園里,這個品種的瓜長得最大,呈黑黃兩種顏色,熟透時顏色發深,掰開后粉紅粉紅的,噴噴香。這么大的瓜怎么會自己跑動?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忙三火四地跑過去,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結果那個瓜突然又不動了。
我早已牢牢地盯住了那個瓜的位置,跑到跟前一看大吃一驚,瓜底下竟是刺猬,是它在馱著瓜跑。我急忙返身跑回瓜棚,拿出父親看地用的鋼叉,又跑到有刺猬的地方,發現它已經跑向東地頭,就要進入灌木叢,但以我的速度還是能攆上它的。它奔跑的姿勢讓人看了別扭,像似躲避我,又像在掙脫什么,看得出它很焦慮和恐懼。你想,一場生與死的抉擇正在逼近,它能保持平穩心態嗎?父親聽到了我的尖叫聲,他好像知道了怎么回事,叫我不要追了。我問走到我面前的父親為什么,他笑著告訴我:“瓜地周圍的大山里有許多黑瞎子、野豬、狐貍、獾子、刺猬,它們一般都是晚間出來活動,覓食捕獵。這只刺猬大白天跑到瓜地一定是個母的,窩里有嗷嗷待哺的崽子等著它覓食回去,因此才做這么冒險的事,你把它打死了,它的孩子怎么活?就得餓死?!备赣H的話,有股直指人心的溫暖。我拄著鋼叉,傻傻地站在瓜地,好半天才緩過神來。
這是父親熱愛動物、崇尚自然的一副熱心腸。人需要關懷后代,所有的動物也需要生命輪回啊!
責任編輯:羅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