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在路上

這些年，我一直覺得父親在路上，在風中，在雨里，在白茫茫的雪地上，一個人，孤獨地行走著。

父親從12歲起，就跟著爺爺跑買賣，一輛小土車，爺爺在后面推，父親拴根繩子在前面拉，一直拉到十七八歲。20歲后，父親只身闖關東，跑遍了東北的三個省，最后落腳在哈爾濱，先是在那兒運垃圾，后又在那兒賣豆腐，每天都在大街小巷里轉。30歲后，父親回到老家，成了拉腳人。他拉過磚，拉過瓦，拉過石，拉過煤。40歲后，父親當起了菜販子，每天從離家幾十里、上百里的集市上販回菜，次日再走鄉串戶吆喝著賣。50歲后，父親到縣城收廢品，整天拉著車子滿街跑，從來沒有閑著過。直到70多歲了，才把那輛破板車扔在后院里，不再出遠門。

父親拉著車子在路上走了60年，最多的時候一天走過90公里路，最少的時候一天也得走上幾公里。我粗略地算了下，刨去農忙時不出門的日子，父親平均一年要在路上10個月，每天至少要走10公里，一年下來，大概要走3000多公里，60年，走了不下于180，000公里。也就是說，父親這輩子走過的路，已經相當于繞地球走了四圈半，至于他起了多少個五更和黎明、穿壞了多少雙鞋襪、流了多少汗水，那是沒法計算的。我的父親呀，你難道是個鐵人嗎？走了這么遠的路，如今你累了嗎？

父親在哈爾濱運垃圾和賣豆腐時，我還不記事，想不起那時的情景了。他在老家拉腳、賣菜那些年，我已經記事了。常常在凌晨三四點鐘，當我還在熟睡時，父親就已經上路了。有時候，我在夜里聽見父親和母親說話的聲音，睜開眼，見屋里亮著燈，父親已經收拾好東西，準備出發了。當屋里的燈熄滅后，我聽見父親的腳步和車輪聲出了院子，漸漸遠去，院子里很快又歸于沉寂了。等我再次醒來，父親已經走在離家很遠的路上了。父親出門是不管天氣的，刮風也好，下雨也好，到了時候必定出門，攔也攔不住。所以，父親常常走在風雨里，走在冰天雪地中。

那時，父親出門也常帶上我，讓我跟著看車子。父親嫌我小，不讓我拉車子，反而還用車子拉著我。我躺在車子上，在車板的晃動和車輪的伴奏中，很快就睡著了。睜開眼，天已大亮，車子還走在通往集市的鄉路上。仰臉望天空，見路邊的楊樹緩緩地往后退，天上的云彩跟著我們往前走。這時候，鳥兒在樹上婉轉清脆地唱著歌，田野里傳來犁地老農對牲口的吆喝聲。可是，父親沒有心情管這些。盡管我們出門早，畢竟幾十里遠的路，為了早點趕到集市上，他腳下不敢放松，拉著車子呼呼地往前跑。到了集市上，已是半上午，等父親收購完菜，日頭已經跑到了大西南，我們趕緊吃點干糧喝點水，收拾車子往回返。父親拉著一車子菜，路上走不快，有時我們還要走夜路，常常是深更半夜才到家。而這時，我們的骨頭都已經散了架。

最艱難的行走是拉腳。一車磚瓦幾千斤重，壓得車板都變了形。父親個子小，身體又很瘦，拉一車磚瓦走上幾十里，光土路就有一多半，想想那是多么不容易。因為活太累，出力大，拉腳的人個個都很能吃。我見過一個拉水泥桿子的人，他在路邊的小鋪子里吃飯時，一口氣吃了一盆子雞蛋面條，還喝了三碗茶。那時我家窮，父親吃不起雞蛋面條，到了吃飯時，只在路邊要幾碗茶，啃自己帶去的干糧。有時買碗面條，父親也只是給我吃。由于吃的孬，父親的體力差，有一次竟暈倒在路上，嚇得我哭起來，正好有個過路人，幫我把父親抬到了路邊的樹蔭下。父親在路邊躺了好大一會兒，才睜開眼，慢慢坐起來。為防父親路上再暈倒，我第一次接過父親的車子拉起來，雖然很吃力，可畢竟能接替一下父親了。路上遇見熟人時，父親指指我，告訴人家說：“這是我兒子，也能拉車啦！”話語中充滿了自豪感。

最難忘的一幕是父親摔倒在路上。那一次，父親拉了滿滿一車子磚，我幫父親拉梢子。我們走的是一條土路，坑坑洼洼的。當車輪陷在一個坑里時，父親趴下身子使勁往外拉，因用力過大，將車襻給掙斷了。由于事先沒防備，父親順著慣性往前撲過去，呱唧一聲趴倒在地上，這下摔得可不輕。等父親“哎喲”著爬起來，我看見他滿嘴里都是泥，嘴唇也磕破了，血從那兒流出來。父親揉揉磕疼的膝蓋，擦擦嘴上的泥和血，拍拍身上的土，把車襻系結實，將車子從坑里拉出來，我們又繼續往前走。正走著，我聽到父親的喘息聲有異常，扭頭一看，只見他眼里涌滿了淚水。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從沒有在人前流過淚，這會兒他之所以流淚，一定是由剛才的摔倒想到了日子的艱難和人生的坎坷，想到了傷心處。看見父親流淚了，我的淚也刷刷地落下來。那時候，我已經明白了一些道理，對人生和未來有了自己的思考。我想，將來我一定要有一種新的人生，盡管我對父親很崇敬，也不歧視父親當農民，可我以后不會再走他的路。

由于父親一生走了太多的路，拉了太多的車，不到40歲，他的腰就彎了，腿上的筋骨和肌肉都變了形，一雙腳也磨成了鐵板子，收麥時，光腳踩在麥茬上，也不覺得疼。如今年老了，他的雙腿總是隱隱作痛，以至到了不能彎曲下蹲。盡管如此，父親仍然閑不住，雖說不拉板車、不跑遠路了，可他整天騎著輛三輪車到處跑，有事沒事都愛出門去轉轉。有時，父親騎著空車去外面，啥事也不辦，轉上一圈子，再騎著空車返回來。我知道，這是父親在懷念過去的路，多年不走了，禁不住想去看一看。父親因為一生走了太多的路，到晚年也就有了些驕傲，若是家里人外出走錯了路，他就會不屑地說：“哼！多遠的地方，還不知道路，我閉上眼睛也能摸得到。”的確，老家四周的大路和小路，都讓父親走遍了，要在前些年，父親真不愧是一幅活地圖。可父親想過沒有呢，世界變化這么快，從前的那些路是不是都還在？新修的路他又知道多少條？

有一次，父親騎車到城東，去尋找一條他走過無數次的路。到了那兒后，父親發現那條柏油路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很大的工業園，新修的一條水泥路已經不在原來的線上了。父親回來后，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口里不住地念叨：“那條路沒有了，那條路沒有了……”仿佛在念叨一位逝去的老友。

責任編輯：趙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