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父親

一

父親深深地陷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個瘦削的頭，醫生要他仰躺在床上，一月之內不能坐起來，吃喝拉撒都在床上。

我默默地凝望著父親那張臉，看見他的鼻孔里長滿了又細又密的毛，也如頭發一樣，白了。人老了，一切都呈現萎縮趨勢，唯獨鼻毛茂盛得像夏天山溝里的山草，仿佛要擠出鼻孔來。嘴卻癟下去，顴骨聳起來，眼睛瞇縫著，偶爾睜開望什么時，里面一片混濁，像暴雨后的水坑，睫毛全掉光了。整個臉部沒有表情，悲、喜、怒、希望或者失望，一切都沒有。這就是我74歲的父親，一個老了的人。

昨天把他從醫院接回來，四個小伙子抬著上樓，樓道很窄，拐彎抹角，抬高放低，弄得個個大汗淋漓，而他閉著眼，一動不動，仿佛全不關他的事。我半開玩笑地說，你看你坐八抬大轎，多享福呵！父親沒有反應，是的，全不關他的事，他已經不再有能力和心情去分別自己與外界了，他要的就是這種漠不關心似的沉寂與放任似的無動于衷。

我說那句話的時候，心里是有些氣的。正月初二父親在鄉下老家中了風，我一個年關都在侍候他，緊治慢治弄了半個月，雖然還沒站起來，但希望是存在的，便留下藥品交代他按時服用。誰知我回城上班后他信了二弟媳的話，信一種地方正在暗中流行的所謂基督教，把藥全扔了，天天靠祈禱天主求愈求福，并一直瞞著我。我知道時發了脾氣，但已經耽誤了病情。我千叮嚀萬囑咐不要一個人站起來，小心骨折，可他偏在身邊沒人時站起來“鍛煉”，當即摔成髖骨折。人老了，竟有這樣渾。

醫生給父親開了專治骨折的膏藥，我負起了全部責任：換膏藥、喂飯、給他翻身、洗臉洗腳、接大小便……那膏藥抹在一塊藍布上，要不斷用酒或醋加濕。有時焐干了，四邊翹起，脫落的藥末子灑一床。我小心地撿起藥末子，再從邊縫塞進去，用醋濡濕，一點點捏成稀糊狀。干這活只能彎腰伏身，不久就腰酸腿僵。父親閉著眼，一聲不吭，似乎是一種享受，卻又像睡著了。

屋里就彌漫一種說不清楚的怪味，散發著別一世界的幽暗玄秘的氣息。妻子說那是“老人味”。開始我以為是身體太臟的緣故，好好地洗了幾個澡，里外衣服全換洗干凈，但那氣味只是淡了些，并沒消失。還有醋味，膏藥味。妻子不敢進那間房，一進去她就反胃。

最無奈而惱人的是父親的頭腦。他半夜總是喊我，要喝水，要小解，要給他翻身……剛剛侍候完睡下，蒙眬欲睡時又聽見哼哼聲，趕緊爬起來慌慌地到床前去。一問，卻說：“沒事，沒事。”我說沒事就不要亂哼，一家人明天還要上班呢。可過不了一頓飯工夫，他又喊起來，哼起來。我只好掀起被子蒙住頭。女兒泠泠插緊她的臥室的門。起初沒買小便器，我在床前放一把鋼椅，鋼椅上放一只鐵盒子，盒子里放一只罐頭瓶，交代他家里沒人時自己取了瓶子小解，放在盒子里我們回家了倒，可他總要把尿倒在盒子里，又總是倒灑，弄得到處是黃濁的尿液，滿屋騷味。給他在枕邊放了吐痰專用的衛生紙，他卻常常不用，亂吐一氣。有一回，他喊泠泠洗他的洗臉毛巾，泠泠拿了毛巾一看，哇一聲要嘔吐：里面吐了一口濃痰！妻說：“放在那兒，等你爸回來洗！”泠泠是個好孩子，仍然咬緊牙別著頭洗了。我下班回家察覺妻子臉色不對頭，一問，知道了原因，又瞥見床前到處是尿液，氣極了，大聲斥責父親，父親一聲不吭；我越說越氣，竟拿指頭敲了敲他的頭。父親摸摸頭，帶著哭腔說：“我好情愿的么？我好情愿的么？”他渾濁無神的眼里滿是委屈和悲哀，說：“你送我回去，叫公正（我的大弟）來接也行。我回去，你眼不見為凈……”我心里又難受起來，摻雜著深深的自責，又氣，又恨，又憐，又覺可笑，嘆息一聲，自我解嘲：“Oh！My dear father……”

重聽的父親卻聽見了，問：“你說啥？——‘沒得法子？’”我真要欲哭無淚，欲笑不得了。

有時，父親會提一些無法實現的要求，比如忽然要求你接一個遠在外鄉的表親來跟他聊天，要你用古老的鄉間療法給他治骨折，奇奇怪怪，匪夷所思。你對他解釋，無效，他仍舊提那個要求，說那些同樣的話。有時，看他似乎頭腦正常了，想跟他認認真真說話的時候，他卻似聽非聽，心不在焉，要不就打斷你，插說些不相干的話，或者忽然將臉扭到一邊，想他自己的事。可他總會準時提醒我給他服藥，一天他忽然對我說今天是三月二十五，我十分驚奇，問他怎么記這樣清楚，他笑笑，沒說什么。我想了想，問，你是不是從正月初二中風那天開始，一天天地記到今天？他點點頭。算一算，已經有八十四天，他竟然一天不錯。

父親本不是這樣的顛顛倒倒的。我們小的時候，一家有六張嘴，年年倒欠生產隊的口糧款，為了少欠一塊錢，父親常常搶著扒幾口冷飯，就扛起扁擔匆匆鉆進炎陽里去出工了。農閑時，他學會了編織草鞋，扎草筐、茅簍，擰麻繩，打秫秸箔子……那時父親多么年輕！

父親很快睡著了，他多數時間總是在酣睡里度過，寂靜的家里響著他蒼老而渾濁的鼾聲。

二

自打中風后，父親說話就不太清楚了。一次午飯后，他突然含含糊糊地嘟囔起來，仿佛很急切的樣子。

我側起耳朵細聽，叫他慢慢說，他說的是：“……日本鬼子的飛機，炸死了好多……國民黨部隊的……騾子馬……拉大炮的騾子馬。……也沒人管，臭了幾個月……”他怎么突然說起這事來？他的腦子里怎么跳出這件事？以前他也曾給我談過抗戰時期村北大路上日本部隊向襄陽進發的事，但沒說這件事。我問他這事發生在哪里，“就在樊城，水星臺。那天我打城外販了一些紙煙……也不害怕，從得勝門鬼子的哨卡混進城……”哦，原來還真有這事。他說話這么困難，為什么突然要說這些令人匪夷所思的話？他不知道我們并無興趣聽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可他興致盎然，微笑著，絮絮地，含糊不清地，說啊說。有一天他突然說到起60年前村里土匪昌旺的老事兒，說鄰村的土匪頭子吳心啟有幾百人馬，本村的武玉清有100多人馬，六間大瓦房，早晨出發的時候，吹號打洋鼓……這我聽說過，也知道后來土匪們很快就滅亡了。有時父親會說他自己他年輕時的事，他說，有一年聽說新街的米賤，就約葉宗義起個大早，推獨輪小車趕12里崗路到峪山買三斗芝麻，接著再翻崗爬坡走50里到新街，換三斗白米，趕天黑前推回來。那三斗米重90斤，來回130里。有一個冬天，天短，他跟陳小狗一起到歐家廟買豬崽，下午動身，到淳河店時太陽仿佛快落了，而前頭還有40里路，陳小狗害怕了，轉身回了家。父親不回，天黑前趕上了渡口最后一趟船，到歐家廟已經二更天了，第二天賣了豬崽還趕上了下午出工。有天父親說起了張家藥鋪。那是大半個世紀前張灣街上的一家字號，他說張家藥鋪有一塊金字匾“茂德生”，說藥鋪老板是他姑奶奶的孫女婿，他喊他姐夫。小時候他在藥鋪吃了好多飯，姑老太對他是多么親多么歡喜，他小時候很多時光在姑太太家度過……父親臉上浮起幸福的微笑。

漸漸發現，不僅頭腦，衰老更厲害的是他父親的精神世界。

父親要看書。他一人躺在家里，白天我們去上班，下班也沒多少話跟他說，他的確夠寂寞了。父親上過兩個私塾的冬學，認得幾個字，年輕時看過《小八義》之類舊小說。土改時期，識字的人少，他曾經是報社的通訊員，通訊見過報，父親終生當做難得的榮耀，不厭其煩地對我說起它，一說起來，臉上閃爍著陽光一樣愉快的光芒，會忘記眼前沒有盡頭的艱難。也許正是基于這一點，在那時的鄉下，吃飽肚子已是艱巨任務時，父母親都讓每一個孩子都讀書，為此欠下隊里許多的債，遭到人們的嘲笑。但父母堅定不移，不為所動，一直讓我讀完中學。

父親忽然要看小說，我仿佛看到了希望，也許在他的大腦溝回里，還留下一絲當年價值觀念的殘余？我找出一本《水滸傳》給他，又替他拉亮日光燈，給他找來老花鏡，然而，他拿了小說，沒翻幾分鐘，就睡著了。書躺在他頭一側，瞬間落滿塵埃。

你怎么不看書呢？我問他。

他遲疑了一會說，眼不行了，頭也暈。

三

父親說，今天是五一，又說，是你小爹（叔叔）的生日。我驚奇得要跳起來。我也有兄弟姐妹五人，我卻連一個人的生日也記不住，連父母生日也是記了忘，忘了記，至今仍不能記住。父親兄弟二人，一個妹妹，奶奶死時小爹才兩歲，父親才五歲，而爺爺是個跛子，從12歲起父親就犁田耙地，割麥插秧。生存的艱難是一個加速器，使血緣之親得以加固和強化，父親和他的弟弟一生親密無間，真正的手足相依，是我們這一輩人永難企及的。74歲的、昏聵酣睡中的老父準時想起他弟弟的生日，這僅僅是一個感情問題嗎？我感動，我羞慚。一樁生命的老根，到了風燭殘年依然按季節的輪回發出鮮嫩的新芽來，這是一種活力。

有一回給父親的膏藥上醋，他絮絮叨叨地說，我爺爺只活了60歲，我爹只活了39歲，大爺只活了……說著說著，變成了哭腔，眼角滾出一顆老淚。我不想讓他傷心，說，你又來了！老都老了，怎么眼淚這么不值錢？父親擦擦淚，不哭了。

我們父子都是倔脾氣，打小我跟父親就合不來，直到我進入青年兩人還尖銳地矛盾著，幾度激化。那時候我惱他，恨他。這些年父子間離多聚少，我本想珍惜這眼見著日益減少的寶貴時光，可沒過幾天舊矛盾又漸漸抬頭。一天給他換藥時他喊癢，我緊抓慢抓他還是大叫大嚷，我一生氣手下就重了，抓出一道血印子，父親并沒發覺，我趕緊拿碘酒悄悄地搽，那一天我一直牽掛著這件事，反復不斷地搽碘酒，察看是否發炎，暗暗地后悔。可是，沒多久我給他擦藥時兩人又爭得厲害起來，一氣之下，我竟然在父親的大腿上拍了兩巴掌。父親挨了兩巴掌，竟然怕了，說，我算服了你，行吧？于是閉了嘴不再吭氣。

那個晚上我偶然讀到黃帥的文章，她寫到她的父親，一個老知識分子對女兒的柔情。小時候父親給她唱搖籃曲；她留學歸來，家里為她接風，滿桌子的菜，竟沒有一個是父親能吃的。晚上，年老的父親對黃帥說，爸爸多年來的疲勞也是積重難返，今后無論家里發生了什么（指他死亡），你是姐姐，不要慌張，要照顧好媽媽。

而我的父親絕對說不出這樣的話，他沒有文化，病后甚至有點倚老賣老，反復說要喝藥自盡，卻又一遍遍地要求各種怪招治他那條無望的腿。

四

那天晚上，父親被公正接回鄉下了。下午我認認真真地跟父親說了一會兒話，這一次父子都沒發火，都很和氣，很平靜。我勸他回鄉下后不要再這樣亂喊亂叫，要跟弟媳搞好關系，等等。父親不再犟，我說一句，他點一下頭，有幾回好像又要哭了，卻克制住，只微微看得見淚光。

那一夜，我一覺睡到大天亮，真是一夜好睡！然而，清晨醒來，我感到一種難以言說的空虛。我照舊到陽臺去，走過客廳，看見客廳里那張父親睡過的涼床光光地放在那里。昨天走得匆忙，沒來得及拾掇干凈，床上地上有一些散亂的剪成小塊的紙片，是父親擦痰沒用完的；沙發上胡亂扔著父親用過的褥子和被單；旁邊是小便壺、大便器、白塑料臉盆、飲水專用的娃哈哈奶瓶，卻沒有了滿地亂扔的吐了痰的紙團，沒有父親深陷被窩的蒼老的身軀，沒有他的鼾聲……

今天，我不用侍候父親了，我似乎輕松了，解脫了。但是，我的心突然悲傷起來。

屋里沒有了那個人，沒有了他喊我給他倒尿、端水、拿紙，我的心空了。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