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跟著外公逃荒來到山東的,爺爺用半鍋半透明的玉米粥和幾個菜餑餑把娘留了下來,娘就成為了爹的媳婦。從此,娘再也沒有見到外公家里的任何人。那年,娘16歲,爹26歲。
國窮民饑的那個年代,并沒有擋住大哥、二哥和我來到世間。看著三個瘦小菜色的孩子,爹吸了半夜的旱煙,給爺爺、奶奶磕了一個頭,給娘磕了兩個頭,伙同三娃子幾個人就投奔了山西的煤窯。
娘大字不識,但善于女紅,村里娃娃的老虎鞋、女孩訂親的鞋墊、老人壽衣上的刺繡等都是出自娘的手。奶奶說,爹走的那晚上,娘整宿沒合眼,在煤油燈下,一針一線地給爹趕繡了一雙鞋墊,鞋墊上繡的是一對戲水鴛鴦。爹是懷揣著那雙鞋墊離開村莊的。
爹也不識字,但一個月后,一封信和一張匯款單送到了俺家。匯款單屬于爺爺,娘讓大哥給村里的張會計送去了五個雞蛋,請張會計給我們一家人讀信。
娘沒有給爹回信,倒是繡了一雙帶有蘋果樹圖案的鞋墊給爹寄了過去。
從此以后,爹每月都給娘來信,娘再也沒請張會計讀信。爹的信很簡單,全部是粗線條的碳棒畫,或是蘋果、或是笑臉、或是桃子、或是小雞、或是豬崽、或是大山、或是煙囪……娘總是看不夠這丑陋的碳棒畫,或說或笑,甚至喃喃自語個不停。
娘收到碳棒畫的當晚必定通宵不睡,忙著給爹趕繡鞋墊。刺繡的內容,或是牡丹盛開、或是紅豆報喜、或是雙蝶起舞、或是松鶴延年、或是蓮年有魚、或是牧童笛生、或是稻花飄香等等,娘的刺繡圖案是那樣的形象逼真,惟妙惟肖。我常想,娘若生在大家庭中一定能成為丹青高手。
爹的信一封封的來,娘的鞋墊一雙雙的去。冬去春來,春來冬去,爹已經三年沒有回家。過年回家探親的三娃叔給娘捎話:俺哥說了,過年看窯給雙倍的工資,合算!省下回家的路費,合算!大人再累再苦也要攢足錢送娃娃去學堂讀書!
我躺在炕上吃著三娃叔捎來的蜜棗和糖塊,怎么也想不起爹的模樣!
谷雨的那天,三娃嬸氣喘吁吁地跑到地里說是我爹和三娃叔他們回來了,讓爺爺和娘趕緊回家。娘急匆匆的在水渠里洗了把臉,飄著向家里奔去。當她興沖沖地跨進家門看到三娃叔和我爹以后,卻一下子暈倒了過去!
三娃叔還是三娃叔,爹卻變成了骨灰盒。原來那天本不該爹下井,班長因要照顧即將臨產的媳婦就和爹換了班,沒想到,下井后不到半個小時,煤井就發生了瓦斯爆炸,井下的十五個人都被埋葬在里面。礦上緊急救援,三天后挖出了尸體,尸體個個血肉模糊,被炸得四分五裂,因穿同樣的工裝,已經分不清彼此了。當時國家剛開始倡導火葬,再加上交通不便,死者全部火葬,骨灰由家屬或老鄉安送回家。三娃叔帶來的還有礦上的安家費和爹的遺物。我們哥仨就是依靠爹的安家費走上了求學之路!
那些天,娘不吃不喝,目光呆滯,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誰也勸不住,總是抱著爹寫的那些信哭個不停,直到我哥仨長跪不起,娘才長嘆了一口氣,說了聲“冤家”,喝了半碗菜湯,扛著鐵锨去了生產隊。
好心人都勸年輕的娘,為了三個“拖油瓶”也要再找一個“駕轅的”,娘的眼光直勾勾地說:孩他爹會保佑俺們的,孩他爹沒死,孩他爹會回來的!
瘋了!提親的人嘆息。
娘仍然保持著每月繡鞋墊的習慣,一月一雙,把喜怒哀樂都融入圖案之中。我曾問過娘是給誰繡的,娘說是給我爹,我問哪個爹啊?屁股上就重重地挨了一巴掌!
春去春又回,花開花又落,日子像娘手里的織布梭,循環走動。娘的第三十二雙鞋墊繡的是喜鵲迎秋,老槐樹上的喜鵲正在歡跳雀躍,一魁偉的大漢堵住了低矮的房門。是爹,娘驚呆了,眩暈了過去!
娘說的對,爹沒有死。爹說,那天班長臨時和他換班,爹就不假思索地簽了名,下了井。到了井底才想起今天應該是給娘寄信打錢的日子,這是最重要的事情,絕不能拖。爹就從一個廢棄的小窯口爬了出來,繞道到了鎮上,先給娘買了一塊藍色的迪卡布后才去了郵局,剛到郵局,就聽到有人議論說是礦上瓦斯爆炸,挖煤者全部死亡。爹出了一身冷汗,信也忘了郵寄就急匆匆往礦上趕。走到半路,轉念一想,礦上管理較為混亂,肯定認為自己已死,定會給家里送去不少的安家費,不如自己另謀出路,積攢個錢,等礦難平息以后再回家不遲。爹在等待的日子里,賣苦力,打零工,從山西一步一步地走回了老家。
“你這個沒良心的,難道就不怕俺領著孩子再嫁人?”娘像個撒嬌的孩子,并不顧及看望爹的鄉親,撲在爹的懷里邊哭邊捶打著爹的肩膀。“俺心里有數,你一定知道俺不會死,一定會守著孩子和這個家等俺回來。”爹撫摸著娘柴草似的頭發,臉上掛滿了淚珠。周圍的鄉親一臉的茫然,都被爹和娘的對話搞懵了。
我曾經問過娘怎么這么神,竟然知道爹沒有死。娘說:“你爹的信中包含著很多意思,蘋果報平安,笑臉是寄錢,小雞代表孩子,大山代表爺爺奶奶,煙囪代表家鄉……我給你爹的回信內容都在鞋墊上,每雙鞋墊根部都會繡上紅彤彤的蘋果,鞋墊是你爹的護身符,一月換一雙。你爹信中說只要下窯就必須墊上我繡的鞋墊,這樣心里才踏實。我整理你三娃叔給你爹捎來的‘遺物’時,發現里面竟然有我剛給你爹郵去的那雙新鞋墊,就知道你爹沒有下井,是別人成了你爹的替死鬼。”
“爹,真的是這樣么?”我問。“傻小子,我又憑什么知道你娘不會外嫁他人呢!”爹答非所問。
爹回到老家就再也沒有外出,全身心地投入到家庭之中。晚上爹總是給娘洗腳,娘還是每月給爹繡一雙帶圖案的鞋墊。
日子好過了,我們也長大了。爹2000年離開了人世,死于肺癌,臨終前,攥著娘那雙枯瘦的老手安詳地合上了眼。爹死后,我和二哥都勸娘來城里享福,娘說:“我老了,哪里也不去,老家是我的根!我繡鞋墊是給自己留些念想,等我百年以后,帶著所有的鞋墊去見你爹,你爹只有穿著我做的鞋墊走路才踏實啊!”
如今,娘還住在老家,帶著老花鏡,倚著門框納鞋墊,一摞摞的鞋墊整齊地碼放在炕頭的木柜里,下面壓著的是爹在那年月給她畫的那些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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