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采用社會學的研究視角和方法,探討旅游、現代性與懷舊之間的內在結構和功能關系。文章認為:“旅游不僅是對現代性好惡交織的表現”,其在本質、結構與功能上與懷舊也具有相似性,是現代性場域中的一種懷舊形式。進而借鑒社會人類學中“文本”(text)與“語境”(context)的研究范式,從旅游景觀中的“互視結構”著手,嘗試探討旅游(文本)與社會結構(語境)之間的關系。得出了“現代旅游的諸多形式表現為極富懷舊色彩的社會行動,而旅游的懷舊特質是與現代社會文化結構的變遷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旅游景觀的嬗變過程構成了理解旅游、現代性與懷舊三者間關系的核心所在”的結論。研究不僅可以為理解旅游現象世界開辟一個全新的境界,對于旅游社會學學科體系的建設和完善也具有拓展性意義。
[關鍵詞]旅游;懷舊;現代性;旅游景觀;社會結構
[中圖分類號]F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5006(2013)04-0111-10
Doi:10.3969/j.issn.1002-5006.2013.04.013
1.引言
社會學是一門綜合性極強的學科,其從整體性出發,通過對社會關系和社會行動的分析,來研究社會的結構、功能及其過程。旅游作為一種體驗現象,具有極強的綜合性。借鑒社會學的相關理論和方法研究旅游現象本應大有作為。然而,社會學對旅游現象的研究卻長期處于一種缺位狀態。據科恩(Cohen)考證,第一部旅游社會學著作的問世要追溯至20世紀60年代,直至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伴隨著大眾旅游熱的興起,旅游現象的研究才引起社會學家們的廣泛關注。旅游現象的社會學研究正是通過建立起旅游與現代性之間的關聯才得以從學科邊緣走向中心的。在近來社會學的后現代轉向中,現代性和懷舊不僅成為社會學研究的重要內容,也構成了學術研究的一種范式,在當今有關旅游的所有現代性的隱喻中,“懷舊”無疑是其中最具號召力的一種。現代性的最終勝利即表現為它對非現代世界的封存和重構,以及對前現代世界的博物館化。懷舊作為一種行動方式,其滲透到了旅游現象世界中,成為現代旅游者最為重要的旅游動機之一,使得現代旅游的諸多形式都被賦予了極強的懷舊色彩。懷舊形式的旅游也成為人們走出現代性困境的一種有效的手段。
一直以來,由于對旅游現象的認識存在一定的偏差,使得旅游社會學的研究范圍較為狹窄,主要集中于旅游地的社會評論影響方面,且大多停留于部分微觀層面的問題探討上。如旅游吸引物和旅游地形象的建構問題,旅游者體驗的真實性問題,以及旅游者的動機和角色分類。從研究內容上看,其與旅游心理學、旅游人類學乃至旅游地理學的研究存在諸多重疊。作為社會學的一個分支,當前旅游社會學的研究更多的是將社會學中的一些基本概念和理論,如真實性理論、社會互動理論、社會變遷理論,運用于解釋旅游現象。在研究方法上其并未體現出社會學的優點和“特質”。也正因如此,研究者們始終都未曾找到對旅游進行有效的社會學解釋的視角和范式。結構功能分析既是社會學和人類學研究的重要方法,同時也是一種研究的理念,其融合了孔德(Comte)、斯賓塞(Spencer)、涂爾干(Durkheim)、拉德克里夫一布朗(Radcliffe-Brown)及馬林洛夫斯基(Malinowski)等人的思想。作為一種研究理念,結構主義和功能主義都強調了社會的整體性,認為社會學的目的在于探究有目的的行動的意義層面的深層存在,即社會事實本身所具有的隱蔽的結構和潛在的功能。作為一種研究法,結構功能分析強調對不同時期、不同層面社會事實的全貌和結構特征的研究,進而探討社會文化內在的結構變遷甚或轉型的過程。其重視對社會事實在時空層面上的擴展和持續,使社會學研究避免流于清一色的歷史學取向,也不至于陷入一般社會學的簡單鋪陳架構。近現代以來,旅游業尤其是大眾旅游的發展,帶來了規模空前的人流、物流、信息流的空間遷移和碰撞,在現代性的語境下,旅游本身構成了全球化情景中地方社會文化乃至社會結構變遷的重要力量。懷舊作為一種對現代性所引致的斷裂和危機的回應方式,其在氣象萬千、錯綜復雜的旅游現象世界中也得以彰顯無遺。采用社會學結構和功能研究的方法探討旅游、懷舊與現代性三者間的關系,無疑是對旅游社會學理論研究有意義的一種探索,其可以深化對旅游現象的認識,真正體現旅游現象研究多學科整合的優勢。
2.旅游:現代性好惡交織的表現
麥坎內爾(MacCannell)無疑是第一個從現代性社會學角度來解釋旅游現象的學者,他將旅游者看作是“尋求真實的疏離的現代人”,認為現代人的疏離促使他們去別處尋求真實的生活。他們追求真實的程度和深度取決于他們疏離的程度。麥坎內爾將旅游看作是現代人應對現代性危機的一種手段,大眾旅游正是人們治愈現代性所帶來的心理創傷的有效形式。其研究為旅游賦予了新的尊嚴。此后,在國外旅游與現代性的問題引起了學者們的廣泛關注。丹恩(Dann)從現代性的背景來說明旅游動機。厄里(Urry)認為,旅游是現代社會的地位標志(the marker of status),把“旅游者凝視”(tourist gaze)看作是同現代性相聯系的、社會化和系統化了的觀察世界的方式,是現代社會與文化實踐“培訓”和建構的產物。羅杰克(Rojek)則把旅游看作是人們在現代性條件下的“解脫方式”和彌補現代性所帶來的失落感的產物。特納(Tuner)的暢爽(flow)、閾限(1iminal)及共睦態理論(communitas),賈法瑞(Jafafi)的“跳板隱喻”理論(the metaphor of the springbroad),格雷本(Graburn)的“神圣旅程”。以及納什(Nash)將旅游看作是一種上層建筑的觀點,他們都在不同程度上涉及旅游與現代性之間的關系。王寧開國內旅游與現代性研究之先河,認為“旅游是現代性生存條件下好惡交織的反應和體現”。此后,國內研究大多沿襲了他的觀點,將旅游看作是在現代性危機之下人們對精神家園的尋求和對自己本真性存在的追尋。一直以來,國內外旅游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對旅游與現代性之間的關系的探索始終都充滿激情與執著。
2.1現代性的隱喻
雖然早在100多年前法國詩人波德萊爾(Baudelaire)就對“現代性”(modernity)做了經典界定,認為“現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它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則是永恒和不變”。然而,何謂現代性?事實上,研究者們的意見并不統一。現代性一詞,早已由一個基本概念演變成了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中的一種視角和范式。從字面上看,現代性的詞根是“modo”,這是現代“modern”概念的拉丁文,意思是“當前的”、“最近的”,與“古代的”、“傳統的”相對,標志一種歷史分期。因此,現代性首先是一個時間概念或歷史范疇。一般認為,現代性始于18世紀的啟蒙運動,通過宗教改革運動,人從神的統治中解放出來,獲得了自由性和獨立性。繼之興起的工業革命揭開了人類技術化生存和理性化發展的序幕。伴隨著人類技術的進步以及全球經濟的一體化發展,現代性遍及人類生活的各個方面。現代性最突出的特征是用“科學和理性的支配方式”(the ascendancy of science and reason)去理解和解釋世界。雖然對于何謂現代性并無定論,但此前諸多的學者早已對現代性的內涵和特征進行了描述。這些研究或許能幫助我們窺視現代性的概貌。鮑曼(Bauman)把“斷裂”看作是現代性的基本特征,認為現代性是一個不斷生成、不斷變化、具有可塑性的動態屬性和動力過程,并將現代性稱為“流動的現代性”。馬克斯·韋伯(Max Weber)則將現代性的特征概括為“理性化”,認為現代性是一個“祛魅的過程(disenchantment entza-bberuny)”。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分析了現代性令人憂慮的三大方面,即個人主義極端發展、工具主義理性猖獗和溫和的專制主義。哈貝馬斯(Habermas)把現代性看作是未完成的方案,在現代性里,工具理性壓倒了一切,取代了知識、實踐和情感的合理分化,使純粹理性籠罩了全部生活領域。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對現代性的描述則是與社會制度聯系在一起的,認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物”不僅是某件東西,而且是一件凝結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的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被人與物的關系所取代,其最終導致了人性的異化。大衛·萊昂(David Leon)從專業化、一致性、標準化、合理化、分化、城市化和世俗主義等方面描述了現代性的特征。在諸多研究者中,吉登斯(Giddens)無疑是現代性理論研究的集大成者。他從現代性的概念、四維制度模型、現代性的動力機制及特征的層面,對現代性問題進行了宏大的理論建構,并將斷裂或非延續性(discontinuty)以及全球化看做是現代性的基本特征。國內學者王寧在探討現代性與旅游的關系問題時指出,“現代性包括了時間秩序(如工作時間的程式化、日常化,工作時間和休閑時間分離的制度化)、社會空間秩序(地域人口的民族化和城市化、城市空間的抽象化、經濟的全球化趨勢)和精神秩序(世俗化、工具理性化)等”。結合王寧對現代性特征的分析框架及前人的相關研究結論,可以從時空、社會和精神三個層面將現代性的特征概括如下(如圖1所示)。
2.2現代性與旅游的關聯
旅游與現代性的關系是旅游社會學的核心問題之一。伴隨著現代社會技術的變革,旅游由一種個體的體驗行為演變為普遍的大眾化的群體性事件,即構成了社會學家涂爾干所說的“社會事實”。旅游這一“社會事實”是人們對現代性生存條件的“好惡交織”的反應與體現,是一種人們面對現代性所帶來的變化的矛盾的心理和情感。
旅游作為一種文化現象,其產生和發展的一個文化心理前提是人們看待外在世界的態度和方式的根本性變化。伴隨著啟蒙運動和科技革命的展開,現代性所帶來的理性主義思維方式,使人們逐漸放棄了傳統的神圣的宇宙形象,并積極地去探索未知的世界。對他者的文化、社會生活和自然環境的興趣日益覺醒。現代性所創造的理性思維方式使得旅游的社會發生(socio-genesis)成為可能。一方面,技術的進步和生產水平的提高不僅將人們從工作和時間的束縛中解放出來,生活標準也得以實現根本性的變革。享樂主義和休閑文化成為人們所普遍接受的世界觀,旅游很快變成為一種發端于世界中產階級的現代的、懷舊的、外向的,以休閑為導向的生活方式,并在現代性中日益平民化(democratzation)。另一方面,信息技術和交通技術的變革更是使地球演變為“村落”,全球化所帶來的“時空收斂”使得人們在全球范圍內的移動成為可能,現代性為旅游從一種古老的個體行為向現代的經濟產業和文化生活方式的變革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動力機制。
然而,這僅僅是現代性的外在結構特征。現代性在創造了巨大的物質財富的同時,也帶來了精神的荒原。當人們仍陶醉于現代性所帶來的諸多實惠和進步的同時,部分人也為現代性所帶來的時代病癥苦惱不已。現代生活節奏的加快使得人們生活的壓力空前加劇,技術分工帶來了工作性質的程式化;大量標準化生產的人造物和機器制品成為人類的主宰。自然環境的污染和生態的破壞讓人類失去了永恒的精神家園。社會和科技的高速發展產生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社會和文化變遷。人們被湮沒于平面化的圖像和孤立的數字符號中,不去追究內容和意義。伴隨著以理性為特征的各種現代性要素的增長,精神世界在逐漸的衰落,遭受科學和理性攻擊的傳統精神家園逐步坍塌。正如韋伯所說,“宗教的根在慢慢枯死,讓位于世俗的功利主義,世界趨于合理化的過程,也是昔日神圣的價值被祛除魅力的過程”。現代性以其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們拋離了所有類型的社會秩序的軌道。人類失去了最后的精神家園,再也不能“詩意的棲居”。
現代性所帶來的時空斷裂和生存意義的缺失,把人們引入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壓力和意義危機中,旅游的出現正是化解現代的結構性矛盾的一種制度性手段。從詞源上考證,旅游(休閑)“recreation”的構詞法就隱含了“再創造”(recreat)和“再生”(re-born)的意義。旅游是一種“再創造”,這種“再創造”使我們從這個枯燥的世界中解脫出來,獲得身心上的恢復。在現代性的語境下,旅游是一種“現代儀式”,是人們對現代性所帶來的生存危機、社會危機、經濟危機和精神危機等諸多病癥的一種回應方式,是解決現代性所帶來的相關問題的一副良藥。旅游使人們在短暫的解脫中釋放對現實的不滿和怨恨,消除日常生活中的不適,在現代社會中發揮著減壓閥的作用,是一種在現代性危機之下對自己精神和本真性(authenticity)的追求。由于現代性在時空、社會、精神等層面都表現出不同的秩序特征,作為對現代性危機的回應的旅游,其形式也表現得極為豐富,如表1所示。
在時空層面上,現代性所帶來的流動性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活觀念和社會價值,身處現代性中的人成為現代漂泊者。現代社會“穩定”的家居生活不得不通過不斷“移動”的旅行方式來獲得。現代社會的節奏變化,全球化的加速到來,“地球村”的出現,世界經濟一體化使人們的生活和工作已很難囿于一個穩定不變的工作場地,生活目標的實現都依賴于必要的旅游活動,這也使現代人習慣于在旅行中生活,形成了空前的遷移意識。技術進步所帶來的時空收斂更是為旅游活動的普及提供了技術的支持。在此背景下,觀光旅游成為一種普遍的現象,旅游由一種特定階層的休閑方式演變為大眾化了的活動。與此同時,旅游吸引物在世界范圍內被構建。在工業社會轉變為現代社會的過程中,歷史、自然、工作以及“工作的地方”也被轉變為游客好奇的目標。旅游市場不斷擴張,第四世界的旅游業也得以由邊緣走向中心,并迅速演化為重要的旅游目的地。以至于我們可以說,全球任何一個地方都成為潛在的旅游地,而任何一個人也都成為潛在的旅游者。
在社會層面上,一方面,作為現代性的重要標志之一的城市化為人類創造了休閑舒適的都市生活環境和文化,而城市空間的大規模擴張也在某種程度上引致了對自然生態環境污染和歷史文化遺存的破壞。緊張而忙碌的都市生活加劇了現代人的壓力,人們不再安于穩定沉悶一成不變的都市生活,而向往簡單的、前現代的鄉村生活方式。在此背景下,鄉村旅游和生態旅游得以迅速發展。遍及全球的遺產保護思潮,直接推動了世界范圍內尤其是發展中國家遺產旅游的復興和繁榮。在城市邊緣區域,作為對冰冷的鋼筋混泥土城市景觀和枯燥乏味的城市生活的補充,以民族、自然、歷史乃至人物故事、科技為主題的公園迅速崛起,并逐漸演化為鄉村旅游的替代性力量。另一方面,現代性所帶來的以標準化和商品化為特征的生產方式也直接滲透到了地方旅游發展的肌理中。民族文化被當做商品直接搬上舞臺進行展演和出售,在旅游經濟利益的驅策下,為迎合旅游者的需求,生活的“文化”演變為“生產”的文化,民族文化的真實性不斷流失,民族旅游亦失去了其生存和發展的根基。出現了旅游開發中的“迪斯尼化”(disneyization)(或“麥當勞化”)現象;伴隨著旅游市場在全球范圍內的擴展,來自世界各地的旅游者對旅游設施和管理服務的標準化提出了要求。在保持地方、民族特色的同時旅游設施呈現為“標準化”的發展趨勢。這種“標準化”的思潮甚至影響到了旅游景區的開發、產品的設計,旅游手工藝品的制作乃至旅游形象的營銷與策劃。近年來,個性化旅游和專項特色旅游日益興盛正是對旅游發展中出現的“標準化”現象的一種回應。
在精神層面上,與商品化相伴生的人格的物化,使得人際關系日益疏離(alienation)和淡漠。受理性主義原則的支配,人類的生活從詩意化的田園場景蛻變為理性化的技術場所。在此背景下,旅游由一種神圣的旅程演變成了一種人們享受生活、放松身心的世俗化的生活方式。旅游過程中“游”的精神品質不斷弱化,旅游者旅游過程追求享樂和愉悅的動機越來越顯著,而對于旅游對象的意義的關注則逐漸減弱。旅游與休閑的邊界日益模糊。透過錯綜復雜的旅游現象,人們通過不斷“移動”的旅行方式所要獲得的,似乎正是一種穩定而舒適的“居家感”(feels at home)。正如麥坎內爾所說“人們浪跡天涯的意識在旅游行為中的終極目標是為了建立完整世界中的永久性家居生活”。旅游成為了一面“鏡子”,透過它人們重新審視自己與現代性的關系,旅游活動本身也成為一種社會再適應的活動。3旅游:現代場域中的一種懷舊
懷舊本身即是與現代性糾結在一起的話題,也構成了旅游社會學研究中的重要內容。懷舊既是游客的旅游動機,又是旅游行為中“景觀”的一種魅力。現代旅游的另一個“離心”的主要動力即來自時空距離,渴望逃脫當時、當地的生活去尋求自然、文化或歷史的過去。
3.1根植于現代性中的懷舊
“懷舊”在當前相關的學術研究話語表述中,更多的是被看做一種“回到過去”的時間意識。然而從西方詞源學的角度來看,懷舊(nostalgia)一詞源于兩個希臘詞根nostos和algia,“nostos”是回家、返鄉的意思,“algia”則指一種痛苦的狀態。17世紀晚期,瑞士醫生丁·霍弗爾把兩個詞根連接起來首次使用了nostalgia一詞,專指一種眾所熟悉的痛苦而強烈的思鄉病。因此,詞源上懷舊最初只有“空間”的意義,后來才逐漸擴展到了時間的層面上。20世紀50年代以來,隨著西方社會經濟和科技的高速發展,產生了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社會及文化變遷。懷舊的社會學意義逐漸受到人們的關注,被看作是一種文化情懷的過程。懷舊成為一種永恒的文化鄉愁。“現代人不僅身在異鄉,而且在新的秩序的建構中“集體失憶”成為沒有鄉愁的“異鄉人”。在現代性的視域下,懷舊至少涉及以下三個層面的內容:時間(懷念過去:源于線性時間觀)、空間(懷念彼處:源于思鄉情結)以及屬性(“家”①的歸宿感:源于意義認同)。
懷舊的發生一般基于一種時空落差或心理距離,以及形成于此基礎上的實在感、充實感或自在感的跌落。現代性以其前所未有的方式把人們拋離了所有類型的社會秩序的軌道,在外延方面,它確立了跨越全球的社會聯系方式,在內涵方面,它又正在改變我們日常生活中最熟悉和最帶個人色彩的領域。技術進步所帶來的時空變革從根本上改變了人們的生活狀態和生存意識,傳統的文明形態與現代社會體系之間的斷裂使得社會的變遷越來越難以確實把握。物理距離徹底散失了意義,心理距離或精神隔膜不僅沒有隨著時空距離的淡化而消失,反而在現代性的語境中被日益強化。人與人之間的心理疏離及造成的個體生存的不確定性、不安全感和孤獨感成為困擾現代人的重大問題。現代人的本真性也被消解,“碎片化”的生存成為人們的日常生存。在精神層面上,每個現代人都是游子,我們或許能夠確定自己生在何處,但卻無法擺脫“生存在別處”的疏離感。在此背景下,兼具時間、空間和意義三重屬性的懷舊不可避免地與現代性及現代社會的問題緊密的纏繞在了一起。現代性所帶來的變遷本身也招致對世俗的世界秩序的懷舊,以及對家園世界的某種前瞻或鄉愁。懷舊主體通過想象,根據現在的需要捏造和編排過去,而作為歷史的過去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為人類提供現實的模型,一切都可以被對等的再現。現實不僅成為可以被復制的東西,而且總是成了已經被復制出來的東西,即超現實(hyper-reality)。現代懷舊就是要在全新的時空世界里重新定位自我,找到新的全球化空間和本土性空間的契合點。
3.2懷舊與旅游的關聯
在旅游研究領域,對于“懷舊”這一主題的關注最早要追溯至布爾斯丁(Broostin),布爾斯丁首先從“歷時”的角度來觀察旅游現象,把旅游看作是一種失常現象,是時代的一種病癥,其對“偽事件”(puseo-events)的關注自始至終都貫穿著一種懷舊的基調。麥坎內爾將旅游者追求前現代性(premodern wodd)的差異性,看做是現代旅游的一個主要動機。他提出的“疏離感”及“真實性”的概念事實上也是對旅游中“懷舊”現象的另一種表述方式。康普頓(cmmpton)認為,“所有的旅游形式,與其他類型的儀式一樣,都是從懷舊到驚喜的一個連續過程”。追尋前人的研究履跡,借助于社會學結構分析和功能研究的方法,通過條分縷析的方式,我們確實能夠很輕易地從以下幾個方面建立起旅游與懷舊之間的關聯:
在本質上,旅游是一種審美體驗,旅游的根本目的在于尋求審美和愉悅體驗。審美是旅游的靈魂所在。作為對現代性危機的回應方式的旅游,其所帶來的體驗也具有豐富的現代性審美意義。而懷舊不僅是現代性的產物,而且是審美現代性理論在精神文化領域內的具體表現和延伸。懷舊是一種認為過去最好和對過去的渴望,是一種對過去的病理學精神沉迷,是一種對逝去的事物的短暫而美好的回憶。因此,懷舊也是一種人的意識行為或心理體驗。這種精神活動或意識活動的展開必須借助于想象、聯想,情感體驗或心理觀照,通過想象以修復現實的創傷,它的本質也是審美的。
在功能上,“旅游具有社會整合的功能”。旅游作為現代性好惡交織的一種表現,其充當著社會的減壓閥功能。“旅游是一種一時‘解脫’的方式,在旅游中,人們尋求返璞歸真,體驗日常生活中所缺失的自然、簡樸和真我,以及異于日常生活的另一種生活方式和節奏,使游人在短暫的‘解脫’中釋放對現實的不滿和怨恨,消除日常生活中的不適,從而在返回后更好地適應和整合到日常秩序中去。懷舊也是正性情緒的儲藏室”。“懷舊是現代性的一個特征,也是現代性對文化沖突的一種反應,代表了被壓迫者的回歸”。它是一種建基在回憶之上的想象性建構或虛構。懷舊不是對現實客體(過去、家園、傳統等)原封不動的復制或反映,經過想象對它有意識地粉飾和美化,懷舊客體變成了審美對象,充溢著取之不盡的完美價值。對于個體而言,通過審美性建構,懷舊可以減慢生命的周期,可以回到過去,與現實快速變遷的時代產生對抗。在此過程中,懷舊具有維持和提高自我的積極性,增強社會聯系,使人具有存在感、統一自我等功能。對于社會而言,懷舊就是對過去的重構和對歷史的再創造。通過社會性懷舊,可以保證整個社會系統的完整和連貫,以彌補現代性所帶來的傳統與現代之間的斷裂,使集體的傳統和歷史不被時間的流逝所侵蝕。懷舊發揮著社會再整合的功能。
在結構上,旅游與懷舊具有相似性。一方面,旅游與懷舊作為一種體驗活動都涉及“分離”(departure)這一概念。即有限度地與常規和日常生活分開,并允許自己的感覺沉浸在與日常和世俗生活極為不同的刺激中。分離隱含中斷、停止的意味,它象征對常態的告別或逃避,轉而進入另一種社會或文化語境。從二者的內涵來看,懷舊是現代人無家可歸的主觀體驗,是一種對逝去的東西的向往,一種懷念過去好時光的沖動。懷舊是離開“此時”到“彼時”;而旅游則表現為一種逃逸現象(離開“慣常環境”),即離開“此處”到“彼處”。如果說懷舊是一種時間的逃逸,那么旅游就是一種空間的逃逸。另一方面,旅游與懷舊都表現出“結構二重性”的特征。這種“結構二重性”在某種意義上表現為一種“矛盾”的特質。“旅游本身包含著兩種矛盾的品質。作為商品消費的活動,要求旅游設施和管理方面必須最大限度地標準化。而作為文化體驗的活動,游客的旅游活動本身即是追求差異性和反標準化”。“一方面是全球化背景下的旅游設施等的標準化,另一方面是維持地方性文化的多樣特色,游客試圖在尋求真實的當地文化,而旅游業本身卻又助長了真實性的假象。生活富裕的人在旅游情境中想當‘一天的農民’,而生活貧困的農民在旅游的情境下卻想當‘一天的皇帝’;平時節儉的人在旅游中‘一擲千金’,身份高貴者在旅游中卻更愿意‘隱姓埋名’”。矛盾始終糾結于旅游現象的世界之中。懷舊作為“甜蜜的憂傷”,也表現出了“結構的二重性”。其在表層意義上指向過去,是一種認為過去最好和對過去的渴望,是一種對過去的病理學沉迷。是人類對于時間和記憶的一種追尋,但人們懷念過去卻并不是要回到過去,它僅僅只是對現實不滿的一種表達方式,因為過去本身未必比現在更美好,回憶和懷舊僅僅只能是一種精神的寄托,人們僅僅只是通過懷舊來夷平現實中的壓力和缺憾。
戴維斯(Davis)將懷舊區分為個人懷舊和集體懷舊,個人懷舊源于過去的實際生活,屬于個人自傳體的一部分。集體懷舊具有高度的公眾化并有著相似的特征。作為懷舊形式的旅游也同時表現為個人懷舊的旅游和集體懷舊的旅游兩種形式。個人懷舊的旅游表現為人們前往與本人的人生經歷具有某種特殊聯系的地點參觀、訪問,其懷舊旅游的符號形象來自個人過去的實際生活經驗,具有極強的個人特質性。如祭祖旅游、尋根旅游、墓地旅游、朝圣旅游。它們在形式上表現零散,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之下又往往表現為不同的形式,沒有固定的脈絡可以追尋。集體懷舊的旅游則不同。其建立在一種與社會群體的本能、習慣、思想有關的共同記憶之上。懷舊符號高度公眾化并有著相似的特征,喚起社會群體記憶深處的情感共鳴。在現實中往往表現為某些固有的旅游形式,如:生態旅游(對環境的懷舊)、民族旅游(對傳統的懷舊)、紅色旅游(政治懷舊)、鄉村旅游(環境及生活節奏的懷舊)遺產旅游(對歷史的懷舊)以及殖民主義旅游(imperialist tourism)、博物館旅游,作為集體懷舊形式的旅游往往與深層次的社會結構具有某種聯系。
4.社會學視野下的旅游、現代性與懷舊
借助于結構和功能分析的方法,社會學的研究往往能透過社會現象和社會事實的表象揭示出潛藏于現代社會表面下的機制體系。在旅游社會學的視域下,旅游、現代性與懷舊之間存在著某種必然的聯系。懷舊興盛的直接“導火索”是現代性,懷舊是對現代性主導的社會劇變及其帶給人類生存的不確定感、不安全感的“心理反應”。旅游則是對現代性好惡交織的一種表現,而且是在現代性語境下懷舊心理和行為的一種外化形式。如果說旅游的一半是懷舊,那么懷舊的一半也一定是旅游。
旅游動機和體驗系統的研究構成了旅游社會學研究的重要領域。在傳統意義上,這一部分的研究主要是由旅游心理學來承擔的,然而,從生理或心理的角度來解釋旅游,常常是對潛在狀態的旅游動機的解釋,忽略了旅游動機所嵌入其中的約束條件和環境。要對現實的旅游進行解釋,就必須了解旅游者的好奇心如何從潛在的動機轉變為現實的動機,其間的轉變過程受多種條件的制約,在這些條件中,為學者們所忽視的正是社會結構條件和文化條件。正如涂爾干所倡導的那樣,社會學家不應當僅僅立足于尋找現象本身的起源,而應去尋找現象所象征的現實一社會。按照社會人類學的觀點,“社會”并非是由個體而是由不同的群體所構成的,社會人類學對社會群體行為的研究通常采用文本研究的方法,即把具體的“文本”放到更大的語境中去對待,進而考察文本與語境間的互動關系和互動過程。在社會人類學的觀照下,文本與語境間總是存在著某種結構性關系。旅游、現代性與懷舊正是如此,“旅游”構成了文本,而“懷舊”和“現代性”則構成了語境,旅游與社會結構間存在某種“張力”。
旅游與社會結構間的關系在國外早已引起了學者們的注意。馬歇爾·薩林斯(Marshall Sahlins)將旅游看作一種上層建筑,認為旅游是基于社會的一個因變量;厄里則更進一步,他認為:“去思考一個社會群體怎樣建構自己的旅游凝視,是理解正常社會中發生著什么的一個絕妙途徑,我們可以利用差異的事實去質疑正常世界”。納爾遜·格雷本一直試圖解釋“為什么特定旅游模式的出現總是與特定歷史階段的特定社會群體有關”。遺憾的是,研究者們對于該問題的探討似乎都是“靈光一現”,此后始終也沒能找到進一步破解該問題的有效途徑。直到近來,旅游景觀的研究才讓人們又重新看到了希望。景觀(langscap)作為一種符號,存儲著各個社會群體的共同文化和象征意義,其構成了解讀社會文化、意識形態、話語權力的充滿符號和象征意義的文本。雖然旅游活動包含了豐富的社會文化意義,但旅游者追尋的根本卻在于通過對旅游景觀的欣賞產生某種視覺愉悅及內心體驗,一切活動均圍繞這種景觀體驗而衍生展開。因此,旅游景觀本身便構成了理解文本(旅游)與語境(懷舊、現代性)這一關系的邏輯之網上最重要的一個“紐結”。對此,彭兆榮提出了旅游景觀中的“互視結構”概念,認為旅游景觀不僅只是一個客體化的景物、景點,還包括游客對景觀的觀光、體驗和審美的主觀性。其既是游客凝視的對象,又是游客自我表達的方式,在游客和旅游景觀之間形成了一種特殊的交流和體驗關系。借助于旅游景觀中的這種“互視結構”,通過觀察旅游者與景觀之間的互動過程,研究者可以反觀“游客凝視”下的旅游景觀的社會意義和文化本質。“旅游景觀的嬗變反映了旅游者視覺范式的變化,而旅游者觀看范式的形成背后則是文化和精神層面的因素。旅游者怎么觀看景觀和看什么景觀都受到社會文化的制約。社會的文化背景與消費特點重塑了旅游者的視覺范式”。因此,旅游景觀作為“載體”,其嬗變過程動態地反映了現代性語境下社會結構及文化心理的變遷軌跡。例如,由于18世紀理智主義和19世紀工業革命的盛行,英國出現了浪漫主義的價值與理想。在這種價值的支配下,昔日被認為是惡魔和盜匪藏身的森林成為充滿魅力的旅游景觀。昔日被看做是險惡的大海也被當做是充滿浪漫情調的旅游對象②。
事實上,懷舊僅僅只是旅游者錯綜復雜的旅游動機的表現形式之一,我們并不能把所有的旅游形式都簡單地歸結為“懷舊”,這難免有以偏概全之嫌。對于懷舊和現代性的關注主要仍集中于社會學和人類學領域。社會學家和人類學家對于現代性問題一直以來都是持一種警惕的態度。“在社會學領域,現代旅游背景下有關旅游吸引物(旅游景觀)及旅游動機的討論都是基于對現代性的批判,并引申至懷舊這一主題”。在現代旅游的情景下,人們對于現代性所帶來的精神危機的逃避也正是通過對“非現代”的旅游景觀的體驗來得以實現的。“非現代”的旅游景觀代表的是基于過去的(歷史)、自然的(生態)、本真的(民族)、田園牧歌式(鄉村)的價值。這些價值引導著人們不斷在懷舊中去尋找在現代性條件下喪失的意義。以國內旅游發展為例:集中于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的人文古跡和歷史名勝旅游熱潮就明顯帶有對六七十年代“文革”期間所帶來的歷史文化的毀滅性破壞的懷舊色彩。進入90年代后,飛速發展的鄉村旅游和生態旅游也表現出了對改革開放后城市化所帶來的生態破壞和人際關系異化的懷舊情懷。進入21世紀以后,得以興旺和繁榮的民族旅游熱則可以看做是對全球化中的“地方化”的一種呼應。追溯國內乃至國際旅游業的發展軌跡,從旅游吸引物(旅游景觀)的變遷過程來看,探險旅游、康體旅游、城市旅游、虛擬旅游等,特定旅游形式的興起和繁榮總是不同程度的與特定時期的社會結構和變遷存在某種關聯。至此,我們已不再難理解為什么在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的巴黎,游覽下水道、陳尸所、屠宰場、煙草工廠等也可以成為一種“時髦”的旅游方式了。這些旅游現象本身就是對當時高速發展的工業化和城市化的一種呼應。懷舊是身處現代性中的旅游者重要旅游動機之一。其雖不能構成理解旅游現象的全部,但無疑是我們理解現代旅游與社會結構變遷關系的核心詞匯之一。
5.結語
社會學乃至社會科學的生命力很大程度上依存于對社會文化變遷的敏銳反應。旅游作為一種遍及和影響世界各個角落的經濟和文化現象,其早已構成影響當前社會文化共時性變遷中最不可忽視的力量。想象力是學術原創力和學科范式突破的必要條件,作為社會學的一門分支學科,旅游社會學應借助其想象力優勢,發掘旅游現象背后那些更深層次的東西,體現某種“終極關懷”而不是僅僅將研究聚焦于旅游業發展的影響及旅游者行為等表層旅游現象的描述上。把旅游現象放在現代性背景下來分析是旅游社會學所獨有的視角之一。在旅游社會學的學科視野下,現代性所帶來的傳統與現代的斷裂社會、精神和文化意義的危機使懷舊成為現代人所普遍具有的一種情懷。其日益融入現代旅游發展的機理之中,并在本質、結構和功能上與旅游有著諸多的關聯,同時也構成了影響現代旅游者旅游動機的深層次因素,滲透到了旅游者的行動中,使旅游活動在諸多形式上表現出懷舊色彩。而作為一種社會行動方式,這些“懷舊形式”正是對現代社會文化結構變遷的一種回應,以“懷舊”的形式,旅游為現代性的文化變遷和社會斷裂所帶來的精神危機打上一個個的“補丁”。在色彩紛呈的旅游現象世界中,通過懷舊形式的旅游我們得以建立起理想的精神家園,并“詩意的棲居”。旅游景觀是旅游者行動所指向的客體,影射了旅游者需求及動機的變化,其嬗變過程無疑構成了我們理解旅游(文本)、現代性與懷舊(語境)三者間關系的核心所在。借鑒旅游社會學結構、功能研究的方法以及社會人類學對文本與語境間的關注,來探討旅游、現代性與懷舊間的關系,彰顯了社會學在學科理念和研究方法上的特質和優點。不僅可以為理解旅游現象世界開辟了一個全新的境界,對于旅游社會學學科體系的建設和完善也具有拓展性的理論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