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傳播的道德價值核心

中國的絲綢、茶葉、瓷器進入西方世界，這是商業方式的傳播，它傳播的是一種文化與生活方式。當時的執政者或商人并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文化傳播，完全是生活或市場的力量，使商品價值與文化價值流入到異域文明，并最終成為異域文明的一部分，甚至會改變其生活方式。

我們為什么要傳播？因為我們可以得到利益。他們為什么接受我們的傳播？因為他們可以得到他們希望得到的利益與價值。價值傳播與價值接受是雙方的，無論是商品的價值傳播還是文化的價值傳播，都要共同遵守這樣一個準則。

中國近代史看起來是國家民族或東西方的沖突，其本質是價值沖突，文明的沖突的本質是價值觀念的沖突。英國商人覺得鴉片可以給自己帶來利益或價值，但中國人覺得這樣的商品或讓中國淪落衰亡，英國認為大清應該開放通商口岸，但大清政府認為大清物產豐盈，根本不用進口國外的物品，大清是一個物品與價值都自成體系的國家。不同的價值理念造成了沖突，所以，國際間的沖突有時是價值沖突。

人類的歷史是一個發現價值、傳播價值、認同價值、最終形成價值共識的歷史。商品價值的傳播，使人們認識到異域商品對自己生活的意義，使自己的生活豐富并提升品質。文化與精神觀念的價值傳播，也可以改變一個國家或一個族群的生活品質與精神品質。我們知道，中國文化接受異域文明的重要價值傳播有兩次，一次是佛教進入中國，由于它與中華文化中的道家或道教有某種精神契合，所以被廣泛傳播，一度甚至成為國教，不僅深刻地影響著中國文化史，也影響著中國人的精神觀念；另一次不同文明的價值觀念在中國傳播，是清末民初，從洋務運動到君主立憲，從德先生、賽先生到馬克思主義的階級斗爭理論。中國當代的價值觀念與意識形態，一半來自傳統，另一半則受近代以降的新觀念主導。

近三十年來中國的改革開放，其實是百年來中國改革與開放的最終完成。改革開放的本質，也是價值觀念的改變與開放，不僅在商業領域接受世界市場，在精神領域也通過互相影響互相傳播，促進不同文明間的價值觀念的融合與共識，例如人文精神或人道主義、人權保護，以及法治精神等等。價值層面上的融合與共識、理解與寬容，不僅可以使封閉的文化體系與觀念得到新的價值資源，提升自己民族的精神品質，也可以減少價值沖突帶來的族群矛盾與沖突。人類和平要建立在共同的價值體系之上，自己不能認同或接受的價值理念，也可以通過寬容與尊重，達致共生與互諒。

思想傳播、文化傳播與新聞傳播有時相同，有時異趣。譬如新聞傳播多以負面為主，所謂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思想傳播更多的通過學院方式傳播，道德傳播更多地通過宗教教義與傳教方式傳播。最有效的傳播是文化與生活方式的傳播，譬如古希臘神話、當代好萊塢大片、法國紅酒、美國牛仔褲，基于文化趣味與生活方式，獲得超想象的傳播與被接受。

傳播或價值都是雙方的，我們只是注意到傳播者或傳播內容，被傳播或傳播的接受者往往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因為傳播是傳播者的行為，更是接受者的行為。

我為法國一家孔子學院寫作傳統文化，其中一篇寫佛教故事中的慧可“立雪斷臂”，法方合作者立即致函我，說這一系列讀物可能要面向兒童，這樣的血腥場景無法成為孩子們讀物，所以這一篇內容不能列入寫作對象。宗教故事中有許多都非常極端殘酷，盡管這些殘酷多是針對自己，以彰顯人類精神意志，但它畢竟是血腥的自殘行為，為了達到精神目標不惜一切生命代價，與當代人的生活倫理有著相當的距離。2005年的時候，我就寫過相關文章，關于兒童動畫故事電視片《哪吒鬧海》，內容充滿暴力，甚至渲染哪吒自殺時血染大海的情境，這樣的內容不僅不能對外傳播，也不能對自己國家兒童傳播。

有人會說，這是原故事事實，我們要尊重原著，但我們要追問的是，是尊重原著重要還是尊重兒童重要？當代價值的核心是尊重生命，許多國家不僅兒童片里禁絕暴力與血腥，新聞鏡頭里也不能過于暴露血腥場景。

2012年我在孔子學院院刊上發表的中法對照作品《莊生夢蝶》，由中央美術學院畫家王釗配圖。“莊生夢蝶”是中國人耳熟能詳的故事，但要介紹給不同文化背景的歐洲人，卻不是容易的事件，通過重新設置情景、通過優美的畫面，法國人接受了這樣的傳播方式。孔子學院發表的這篇莊子夢蝶故事中，莊子做夢后與妻子對話，通過對話表達了自己的奇異思想，由于故事中多了一位對話的妻子，這樣就有了人情味。如果僅僅是莊子一個人在床上苦思冥想，可能趣味性會減去很多。

孔子說，人而無文，行之不遠。其實這句話也說透了一個傳播規律：如果你的思想或道德精神沒有通過文化進行傳播，它不可能傳播得很遠。我們看到成功的宗教道德傳播，如基督教與佛教，既有大量神奇的故事傳說，超人想象的情節與情境，還有相關的建筑雕塑、繪畫與音樂。由于文化與藝術更易于為人們的情感所接受，人們自然就對其中的道德精神與價值產生認同與心理共鳴。宗教通過文化藝術來浸染熏陶人們的心靈世界。

總之，我們不能為傳播而傳播，更不能一廂情愿地去傳播。我們的傳統文化或我們的主流文化，可能在自己的文化圈中是理所當然地受歡迎，或已然是經典名著，但這樣的東西是不是受到當代孩子們喜愛？是不是受到國外受眾喜愛？別人是因為第一次接觸而喜愛，還是因為這樣的作品確實具有普世的文化價值？

一些傳播應該通過市場的方式，這樣的傳播更有生命力，其次是通過民間的交流與基金會贊助的方式，這樣的方式是符合國際慣例的。歐美國家不是很認同來自政府的文化傳播，而是重視來自民間的、學院的、個人的藝術交流。對外傳播就要尊重外面世界的規則。

所有的傳播都要基于人類共同認同的價值，文化傳播的底線是自己不喜歡的東西不強加給別人，而它的目的是把自己喜愛的東西讓別人分享。通過分享，加深了解，把一個國家民族美好的東西傳播出動，讓全世界都能感受到你的美好，從而贏得友誼與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