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中國,上至達官貴人,文人雅土,下至平民布衣,鄉問農夫,“書圣”王羲之的名字都是如雷貫耳的。但是遺憾的是,至今已無王羲之真跡傳世,流傳下來所謂王羲之書跡基本上都是諸如摹本、刻本之類的復制品,尤其是唐代摹本可謂少之又少,早已屬于不下真跡一等的稀世珍寶了。在中國,世間再現王羲之摹本幾乎是不可能的夢想了,然而,近日在日本,卻是橫空出現了一幅唐代王羲之的摹本《大報帖》。據日本放送協會(NHK)、日本共同社等媒體報道,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對其進行了鑒定,認為該作品為7—8世紀唐代宮廷書法作品的一部分。此作也出現在1月22日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開幕“《書圣王羲之》特別展”中。盡管如此,摹本《大報帖》究竟是真是假?日本方面的鑒定是否可靠?它的出現對于書法研究史究竟具有什么樣的意義與影響?以上問題,著名書法理論家、王羲之研究的權威學者祁小春先生在本次專訪中將一一解答。
記者:祁老師,作為國內外知名的研究王羲之書法的權威,您對近日日本民間出現《大報帖》有什么看法、祁小春:日本最近出現了據傳是王羲之書法的《大報帖》,說起來頗有點傳奇色彩,在中國幾乎是不可能出現這樣的事情。因為歷史與自然的原因,比如戰爭、氣候以及紙質文物的不易保存,這類文物流傳于世的概率很低(除了歷代王朝內府所存的歷代相傳的僅有稀世之寶),而由地下出土發現的可能性也幾近不可能。但是,日本的情況和我們的不同。
第一,日本地上文物的保存方式和我們有很大差別。主要原因是日本古代戰爭很少,而且,即使有戰爭也不怎么會殃及寺院。而因王朝更替而出現的破壞性很大的軍閥混戰和農民起義之類的事情更是少而又少,總體上相對穩定。所以,文物保存于民間(比如貴族家庭和寺院)相對安全,這也是日本歷史的獨特性。
第二,日本出現唐代王羲之摹本不是偶然現象,日本歷史上曾有大批遣唐使來中國后,帶回了大量文物,其中就包含王羲之、歐陽詢等中國書法大家的墨跡本、摹本等,這在古代的文獻名錄里有大量記載,如從《東大寺獻物帳》等的著錄就不難看到日本當時收藏中國文物之盛況了。又比如現今仍藏在日本的《喪亂帖》唐摹本,這是迄今為止我們所能見到的王羲之唐摹本中技術水準最高的一件摹本了。另外在40年前(昭和48年),日本也曾出現過王羲之《妹至帖》,是一件雙鉤填墨的摹本。所以這次又有王羲之摹本《大報帖》的現世,并非完全不可能的。
第三,從書風于字跡特征等方面來看,《大報帖》所呈現的是典型的王羲之的草書風格。然而長期以來,日本藏家都以為是日本平安時期著名書法家小野道風的字跡,因而致使其湮沒無聞至今,這當然是日本人的誤斷。其實小野道風的書法很柔和綿軟,并不具有王羲之的中國書法那種特有的剛勁雄強的內涵。綜上所述,在日本出現唐代摹本王羲之書跡是完全有可能的。(插入圖7)
記者:據日本書法史專家福田淳先生的鑒定:“該摹本極為精致,當屬唐代宮中之物,可能是被遣唐使帶回日本的,字跡應接近真跡?!?,您認為他的鑒定接近真相么?
祁小春:我對他的鑒定有贊同之處,也有不贊同之處。贊同之處主要是認為《大報帖》確是唐代之物,可能就是當年被遣唐使帶回日本中的一件。如上所談,我們從日本的歷史以及保存環境等情況等來看,這類寶物至今尚存于民間之事不是沒有可能的。
問題在于,這件《大報帖》是不是屬于宮中之物,則需要進一步的證據來證明。盡管當年唐太宗曾廣搜民間所存歷代名家書法書跡,其中包括大量王羲之真跡入內府,并命大臣褚遂良作遴選鑒定,并制作了不少因為摹拓本等復制品,采用的主要是雙鉤填墨法。但摹拓并不僅限于宮廷,民間也有,因為摹拓的目的是為了著作真跡的副本,以便流傳普及。但畢竟數量有限,所以后來到了宋代,這種復制法逐漸被刻帖所代替了。
至于說“字跡應接近真跡”的說法,也不準確。因為這比起《喪亂帖》還是有差距的。我曾在《(喪亂帖)書法以外的話題》中論道:從結論上說,其精致程度實出乎人們的想象。這可以通過《喪亂帖》中的鉤描出的“蟲蛀”痕跡領略一二。初看簡直會讓人誤以為真是蟲蛀所致,其勾摹技藝之精湛,嘆為觀止。此外展現“觸筆”鉤摹的技術也相當精到。我們從以上的“蟲蛀痕跡”與“觸筆”、“闕筆”現象可以看出《喪亂帖》鉤摹技藝之精確。進而可言,這件摹拓的確準確地再現了原帖,可謂下真跡一等的極品。至于《大報帖》的勾摹技術雖然很高,但是其中也有字形勾摹不準確或走樣的地方,比如其中的“差”、“也”等字就有這種情況。所以說,它只能算是唐代王羲之摹本中的一件精品。
記者:據說,1975年在日本發現的《妹至帖》,原是和《大報帖》來自同一件作品,您的意見呢?
祁小春:我也認為它們是來自同一件東西。主要原因有二個:
從紙張來看,《妹至帖》和《大報帖》所使用的紙張是一樣的,都是唐代的縱簾紋白麻紙。而且從網絡貼出的高清圖片做拼接綴合的研究情況來看,發現兩件的連接紋一致,這也為原件被一分為二提供了一個有力證據。
其次收藏源頭也許同出一處。據日本五島美術館的名兒耶明先生介紹,通過他和收藏家的接觸,此帖可能源自日本的舊族前田氏家中。16世紀中,日本的前田氏為加賀藩主,第三、四代藩主前田利常和前田光高,他們喜好收藏圖書與文物。到第五代藩主前田綱紀(1643-1724)時,對于中國圖書文獻的搜集,特別是珍本典籍的搜羅更是不遺余力。日本明治時期,前田氏的藏書之所定名為“尊經閣文庫”。1926年,前田氏設立了育德財團,1949年前后,改稱“前田育德會”,尊經閣文庫藏書豐富,有日本圖書1.7萬多種,漢籍1.19萬種,其他檔案文書等文獻5600種,漢籍以明代圖書居多,頗多珍稀之本。眾所周知的《孔侍中帖》、《頻有哀禍帖》均藏前田育德會。而被認為是做成“手鑒”的《妹至帖》也有可能源自于前田家,因為前田家藏的《大圣武》、《蝶烏下繪華嚴經斷簡》等也被做成過“手鑒”。所以從拼剪做“手鑒”的情況推測,《妹至帖》與《大報帖》的來源也許跟前田家有淵源關系,那么兩者原本是一件的可能性就更大了。
記者:合并后的兩帖內容為:“妹至贏,情地難遣,憂之可言,需旦夕營視之。便大報期轉呈也,知不快,當由情感如佳,吾日弊,為爾解白耳。”這樣的斷句解讀正確么?
祁小春:關于帖文釋讀問題比較復雜,我簡單談談自己的看法?!睹弥撂诽亩惺咦郑骸懊弥邻A,情地難遣,憂之可言,須旦夕營視之?!贝蠹s因“切割”的緣故,以致帖文殘缺不全,所以,從帖文還看不出太多有關王羲之的信息?!扒榈亍币鉃樯硇乃弥?,在王羲之其他法帖中亦可見相似用法。類此用例后世鮮見,或為南北朝人之特有語詞。
《大報帖》帖文三行二十四字:“便大報,期轉呈也,知不快,當由情感如佳,吾日弊為爾,解日耳?!贝颂脑谕跆袑匐y讀一類者,原因或因摹失、切割原帖所造成也未可知。“便”字闕左上半部分,王帖頻出嘆詞“哽”和“嫂”字,也許原字并非“便”字。因王帖中啟首多為“名+報(頓首、白、言等)”程序,準此程序日本學者遂認為“報”前之“大”字為人名(或小字)。但其前字“便”究竟為何字尚無法確認,故“大”似不應解作人名(或小字)?!捌凇奔础把悠凇保捎诙嘁娡跆?,根據內容可以斷定“期”、“延期”即為王羲之七子中某人小字,如王羲之尺牘中有:“七月二十五日羲之頓首,期晚生不育”、“期小女四歲,暴疾不救”、“延期、官奴小女”、“二十五日告期”、“十四日告期,明月半”、“延期、官奴小女,并疾不救,痛愍貫心。吾以西夕,情愿所鐘,唯在此等。豈圖十日之中,二孫夭命,惋傷之甚,未能喻心,可復如何?”其中“期”與“延期”互見,實即一人,且就是王羲之七子中某一人。
“期轉呈也”之“呈”,已有人指出此字或“差”之訛形,并與《淳化閣帖》卷六《足下散勢帖》中“散患得差”的“差”字寫法比較接近我也認同其看法,至于二字差異處原因,或摹失所致也未可知?!稗D差”亦為晉人尺牘“套語”之一,為好轉之意,如“得旦書知佳,為慰。吾為轉差。力及不——”、“羲之頓首,想創轉差”、“貴奴差不?”“知尚書中郎差為慰”等,均此用意,所以此字似應釋作“差”為宜。
“日弊”如日本學者所釋,指近日身體疲憊??蔀樽C明者如王羲之《得八日書帖》:“仆日弊,而得此熱,忽忽解日爾,力遣不具,王羲之白”、《衰老帖》:“吾頃無一日佳,衰老之弊日至,夏不得有所啖,而猶有勞務。甚劣劣”以及“仆下連連不斷。無所一欲瞰,輒不化消,諸弊日甚,不知何以救之”等,皆用如此意。但對于日本學者斷句作“吾日弊,為爾解日耳”,并釋大意為“我每日身體疲憊,如此度日只是為了你”云云,似有商議余地。我以為應斷句作“吾日弊為爾,解日耳”為宜。因為“為爾”之意并非為了你,而是依然如此的意思。《王右軍集》收一雜帖云“吾至乏劣,為爾日日,力不——”即用如此意,亦即《南史》王融傳“為爾寂寂,鄧禹笑人”用法,故“日弊為爾”應解作“身體依然很疲憊”。
“解曰”也屬晉人尺牘特殊語詞,意為度日。王羲之著名的《近得書帖》:“廿二日羲之報。近得書。即日又得永興書。甚慰。想在道可耳。吾疾故爾沉滯。憂悴解日。面近。不具。羲之報?!贝送狻肚锕澊怪撂贰傲恿咏庠?,力不次”以及上引《得八日書帖》“忽忽解日爾”亦有同樣用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