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舊的草堆
獨坐異鄉的窗前。我總會不由地想起久別未歸的故鄉。那里的一山一水、一人一事、一草一木,就像一根牢固的繩索,緊緊地纏繞著我。尤其是想起草堆。我便會有一種傷感,思緒隨之飄向數百公里外的故鄉,久久難以停息。
故鄉的草堆,全用稻草(即稻谷的秸稈)堆積而成——秋收過后,稻禾的翠綠被陽光所吸收。換上了一身金黃的裝束,橫七豎八地躺在田野之上。作為稻草的它們,已經變得溫順、柔和,不再像之前那樣奮拔、堅挺。每逢此時,故鄉人總會把它們理順,捆綁起來,然后堆成草堆,作為牛草儲備——秋冬時分,天氣日益寒冷,青草漸趨枯萎,金色的稻草便成了牛兒們珍貴的草料。
故鄉人堆草堆時,先準備四根質地堅硬的木頭,然后深深地栽進土里:在上面搭幾根長短適宜的竹竿,做成一個支架;在中間栽上一根較長的竹竿,竹竿要堅硬牢固,而且要栽得深;再搬來捆綁好的稻草,依中間的竹竿逐層而堆……稻草擺放一定要緊密。并嚴格遵照金字塔模式。這樣草堆才會穩固,不會倒塌。小時候,每年家里堆草堆時,我都會歡呼著跑去幫忙。當然我能做的,就是把捆綁好的稻草搬到草堆旁交給父親,再呆呆地看著他堆上去。
草堆是故鄉固有的一道風景線。無論日曬雨淋,不管酷暑嚴寒,它們都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守候著故鄉的田野,忠誠無私,不求回報。在故鄉那塊土地上出生、成長,我的記憶里自然少不了草堆這一事物。草堆里的童年往事,也一直停留在我記憶的倉庫里,直到我衰老、死去,也永遠難以抹去。
童年時代,我們特別喜歡玩捉迷藏。每當玩捉迷藏,我總會一頭扎進近旁的草堆,把它作為首選藏身之處。因為我藏得比較隱蔽,其他小伙伴都被找到了。我依然可以安靜地躺在草堆里,直到他們使勁地呼喊我的名字。我才得意地從草堆里跳出。向他們炫耀我的厲害。有時,玩捉迷藏還會有意外的收獲,在草堆里發現幾個雞蛋,那是急于下蛋而找不到“家”的母雞留下的。把雞蛋拿回家,讓母親給我煎荷包蛋。與玩捉迷藏本身相比。還要高興許多。
和父母到田地問做活。累了。我總會悄悄地藏到草堆里偷懶。躺在干燥、柔軟的稻草上,如同躺在母親的懷抱里,溫暖、舒適,好不愜意。有一次,我不知不覺地在草堆里睡著了,父母以為我自己回家了,就沒有找我。等他們回到家,夜幕已經降下,當發現我不在家,他們急得團團轉,打上火把四處找我。我在他們的呼喚聲中醒過來,晴朗的夜空已是明月高照、星斗滿天。我應答著向火把沖過去,一頭扎進母親的懷抱。淚水不自禁地流了出來。
多年以后,為了完成學業,我離開了故鄉,獨自居身在一個離家數百公里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城市。雖然,我已經在此生活了兩年多,但我依然感受不到這個城市的溫暖,至今走不進它的內部。我知道。其實我們彼此之間,終究只是一個過客,不管是我對它,還是它對我。如此,我能不思戀故鄉?
我把目光甩向窗外,奔涌而來的鄉愁,就像一根由亂麻編織而成的鞭子。狠狠地抽打著我。尤其是草堆對我的鞭打。更是讓我痛得幾乎無法呼吸。我多希望時光能夠倒流,讓我返回童年,然后奔向故鄉的草堆,去領略它們帶給我的情致和樂趣。
歲月深處的土罐茶
或許是受父輩的影響,從小,我就喜歡喝茶。
因為喜歡,也就經常喝。仔細想來,到現在為止,我喝過的茶,已經不下五十種。喝過之后,暗自相互比較,發現這些茶各具特色,各有千秋,竟難以分出個孰好孰壞來。但是,不管怎樣,在我看來,這些茶始終都無法和故鄉的土罐茶相比。喝起來,也不像土罐茶那樣有味,那樣來勁,那樣讓人回味。
土罐茶,顧名思義,就是用土制茶罐烤出來的茶。茶罐無需多大,拳頭般大小即可,但非土制的不可:而茶葉,則是自家栽種、制作出來的,是真正的原生態、無公害的茶葉??静钑r,先將茶罐洗干凈,再從正在燃燒的火塘里。扒些滾燙的炭灰到火塘邊上,并將茶罐置于其上,將水分烤干;接著,將茶葉放進茶罐里,慢慢地燒烤,并不時地將茶罐端起來抖上翻下,如此反復多次,直到茶葉烤得不生不焦。色澤幽亮,香氣四溢;繼而,將茶罐端放在火塘邊上,注入適量的沸騰的開水。讓泡沫剛好冒到罐口,不少也不溢;待水花落下,緩緩地將茶罐加滿開水。再將茶罐燉于火塘邊的炭灰上稍微片刻,茶罐里的水沸騰了——這樣,一罐土罐茶就算烤好了,可以倒出來喝了……若喜歡喝釅茶,可以讓茶罐多燉一會:如喜歡喝淡茶,則可以在茶杯里,加入適量的開水。
父親是個喜歡喝茶的人,尤其土罐茶,更是他此生最大的喜好。小時候,從我記事開始,父親每次烤土罐茶,都要把我叫到他的身旁,讓我看著,并一遍遍地向我講烤土罐茶的方法和要領,以便他不在的時候,家里來了客人,能有個“應急之需”。他說,烤土罐茶并不難,關鍵是,火候要控制得好——如茶葉烤焦了,就會色黑、味苦;若烤不透,則味澀、澤淡。只有烤得恰到好處,才色美、味純、氣香……經過反復實踐,終于,我學會了烤土罐茶。我烤的土罐茶,不僅受到了父親的稱贊,還得到了許多客人的夸獎。父親告訴我,關于土罐茶,故鄉有這樣一種說法:一道苦,二道澀,三道四道好看客。這是因為,土罐茶有三道味:一道味苦,二道味澀。三道味醇香、甘甜。也就是從那時起,我學會了喝茶,喜歡上了喝茶。而且,這一喜歡,就到了多年后的今天。
除了飲用功能,土罐茶還有藥用功效。比如消炎降火,比如清洗傷口,比如消炎止痛,等等。小時候,曾有一次,我得了腹瀉,父親就是以土罐茶為藥,醫治好了我。記得當時,父親是這樣做的:先抓一把糯米,放進茶罐里,然后置于火塘邊滾燙的炭灰上燒烤;等糯米烤黃,再將茶葉放入茶罐,和糯米一起烤,邊烤邊抖動茶罐,使糯米和茶葉混合均勻:及至糯米和茶葉都烤得發糊,則注入開水,使之沸騰……喝了一大碗父親專門為我配制的“藥”后。我翻江倒海般的“腸胃之亂”,竟然真的得到了“平息”,并很快恢復了健康。
在我的故鄉,乃至云嶺高原的廣大鄉村地區,土罐茶都是最常見、最受老百姓歡迎和喜愛的茶。但是。此時此刻。在我客居的城市,這種茶根本無從可見,更不要說能喝上一口。我知道,其實在任何一個城市。都不可能見到土罐茶。因為,土罐茶只屬于鄉村。在城市里,它沒有立足之地。這些年,我經常有各種各樣的茶可飲,但時光流逝,歲月變遷,無論如何,它們始終無法讓我敞開心扉,像朋友一樣接納它們,對待它們。讓我傾心的,到底還是土罐茶。
毫無疑問,故鄉的土罐茶。已經在我的血脈里扎了根……
又到菌子飄香時
雨水落地,菌子飄香——當久旱的云南迎來雨季,我的腦海里立馬跳出了這樣幾個字。是的,云南的雨季來了,云南的菌子又在大地上飄香了。
當代著名作家汪曾祺在其散文名篇《昆明的雨》中寫道:“昆明菌子極多。雨季逛菜市場,隨時可以看到各種菌子……”作家寫菌子。是為了突出昆明雨水的充沛,因為菌子的生長,總是和豐富的天然降水連在一起。但事實上,整個云南菌子都極多,都是菌子生長的王國,而不僅僅昆明。
老家地處滇西南地區哀牢山腹地,作為土生土長的鄉村的兒子。菌子對我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多年以后,為了完成學業,為了追逐夢想,我遠離了故鄉,遠離了那個叫做文壯的生我養我的村莊,但關于菌子的記憶,依然停留在我腦海之中,永遠難以磨滅。那些曾經熟知的菌子,我也隨手就能列出一大串,比如雞土從、香菇、牛肝菌、刷把菌、干巴菌、青頭菌、大紅菌、喇叭菌、雞油菌、見手青、黑木碗、奶汁菇、松茸、木耳,等等。時至今日,我依然能準確地將它們辨認出來,叫出它們的名字,還能說出它們的特性,以及食用方法。
孩提時到山野中找菌子的事,自然不會忘記。每年雨季來臨,幾場透地雨下過之后,在陽光的照耀下,山野里的樹根旁、落葉覆蓋的土層中,一叢叢的菌子,便成群結對地破土而出。于是,天剛蒙蒙亮,這家大人,那家小孩,便披上蓑衣,戴上斗笠,跨上竹籃,向山野中進發。蓑衣和斗笠,是為了防雨、防濕,竹籃則用來裝菌子。至于我家,出去找菌子的總是我和父親,因為那時妹妹尚小,母親則要在家里照顧妹妹、做家務。那時我的年紀也不大,但我從小就自強、自立,父母到底還是放心我出去。而且,盡管我和父親一同出門,但我們出門之后便各奔東西,我去這山,他去那山,很多時候,并不一起回來。各自的收獲,自然也不盡相同,有時他多一些,有時我多一些,有時又一樣多。
出去找菌子,收獲的多少。很大程度上靠的是運氣。運氣好,收獲多些;運氣不好,收獲就少些,甚至空手而歸。但不管怎樣,人們還是樂此不疲,一如前往。找菌子的方法也很關鍵,而且極其重要。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道:“拾到雞土從的人,往往會記住它們的‘窩’。以便日后或來年再到此地來‘收獲’,因為雞土從的‘窩’相對固定。”事實上,不僅雞樅,任何菌子的“窩”都相對固定。我們去找菌子,最先去的,往往也是曾找到過菌子的地方。很多時候。我們都會在此地得到或多或少的收獲。但有時,我們也會撲個空,因為找菌子的人很多,誰先到誰收獲。跑完這些地方,再滿山遍野地奔走、找尋。
每年雨季期間,村里的每戶人家都會找到不少菌子。但菌子,人們是不會輕易舍得吃的,而是要拿到市場上賣,把它們換成錢。因為如此,每年雨季下來,人們天天找菌子,卻沒有吃上幾頓菌子。自然,每戶人家都能從菌子身上賺到一筆不菲的收入,甚至這是有些人家的主要經濟來源。所謂“靠山吃山”,說的就是這么回事。而找來的菌子,人們通常加工、制干了再出售,因為新鮮的菌子不易保存,其價格也相對偏低。記憶中,我家找來的菌子,在村里往往最多,加工出來的質量,也比其他人家的好。因而我家的菌子不愁賣不出去,不但經常有菌販子直接上門搶購,而且所給的價格。一般比其他人家的高。
近日讀報,在《云南日報》“花潮”副刊讀到云南著名作家張永權先生的散文《菌子的記憶》。作家在文章開頭寫道:“云南的雨季到了,又到了吃菌的季節?!倍乙呀浤赀~的父親,是否又在滿山遍野地找菌子了呢?
恍然之間。我仿佛看到了故鄉山野中叢叢生長的菌子,看到了兒時出去找菌子的那段快樂而難忘的時光。看到了父親漸趨佝僂的身影——他從山野中背著滿滿的一大竹籃菌子回來,臉上洋溢著欣喜而燦爛的笑容……
電視變遷記
村里有第一臺電視機的時候,我剛滿六歲。
那年初冬,男青年常有結婚,新娘娘家買了一臺黑白電視機,送給女兒女婿。電視機抬回來后,村民們圍了上去,這個看看,那個摸摸,全對新娘娘家的富有和大方贊不絕口。遺憾的是,當時村里尚未通電,這臺電視機并無“用武之地”。就在這時。常有突然有了個提議——把多節電池連在一起,用集中起來的電能帶動電視機。大家覺得主意不錯,紛紛拿出電筒,取了電池交給常有。常有就把電池一節節地放進一個粗細適中的竹筒,用破布把它塞緊,再用電線連通電池的兩極。接到電視機上。經過多次嘗試,直到連接了十五節電池,才終于把電視機啟動了。然而所有的電池都耗干了,依然沒有收到任何電視節目。
時間過了三年,在村民們的日夜期盼和共同努力下,村里終于通了電。這個時候,人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常有家的那臺電視機。就動員常有把它抬出來試試,看能不能收到電視節目……搬電視機,豎天線架。連線,調試……電視節目終究還是接收到了。雖然僅收到一個云南臺,畫面和聲音效果也不是很好。但人們無不歡呼雀躍,興奮異常。終于看到傳說中的電視,大家能不激動?這個歡天喜地的場景。直到多年后的今天。依然清晰地浮現在我的腦海之中。
從此,常有家成了村里人氣最旺的人家。每天吃過晚飯,想去看電視的村民就開始做準備了,雖然電視節目8點才開始(那時的電視節目是定時轉播的)。小孩子們更是積極,剛放下飯碗,就抬著小板凳向常有家奔去。常有家的房屋不大,電視機放在正屋靠墻的一張八仙桌上,從距離電視機一米遠開始,一排排地放凳子,一直坐到門外。也只能坐大約40個人,其他人只能站著看。為了能坐著看電視,人們爭先恐后地往常有家跑。誰先到誰就能坐前面的位子,來得晚的只能靠后坐。女人們忙著洗碗刷鍋,等張羅完才去,幾乎都只能站著。而前面的位子,往往被小孩子們占了,有時他們也會為父母占上一個位子。
起初。常有一家對前去看電視的村民比較熱情。常有媳婦總是提前燒好開水,然后為男人們泡上一杯杯熱茶;女人和小孩子們,也時不時地會有幾個糖果吃,那是常有媳婦專門從街上買回來的。但時間長了。常有一家就開始對大家不耐煩了。還時不時地給人們臉色看。盡管如此,大家依然厚著臉皮,去常有家看電視,因為此時的人們,早已深深地無可拒絕地迷上了電視這玩意兒。
通電后的第二年,村里有了第二臺電視機。熊貓牌。黑白。十九寸。這臺電視機的主人,便是我家,那是我逼著父母買回來的。我家的房屋比常有家的寬敞??扇菁{更多人。而且我家能收到兩個電視頻道(除了云南臺,還有四川臺),于是看電視的人,大部分涌到了我家。而來我家看電視的人,父母一概熱情歡迎。母親說,人家愿意來,那是瞧得起你,家里人氣旺才好。我本就喜歡熱鬧,那么多人來我家看電視,我自然十分高興。但在看什么節目上,我常常會和人們發生爭執。記得有一次,四川臺放武俠連續劇《射雕英雄傳》,而云南臺放的是綜藝類節目。我想看四川臺。人們卻想看云南臺。母親一句“客人說了算”,讓我沒有看成《射雕英雄傳》,心里難過得要死,還和母親吵了一架。
沒有幾年。隨著經濟的發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村里電視機的數量開始日益增多。我家的那臺黑白電視機,也用了不到兩年,就“下崗”了——家里新買了一臺二十四寸的長虹牌彩色電視機。這是村里的第一臺彩色電視機。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到我家看電視的人依然不少。雖然大部分人家都有了電視機。到現在,電視機已經在村里普及開了。家家戶戶看上了自家的電視。而且全部都已經是數碼的彩色電視,每家可收到近百個電視頻道。
全村人聚在一起看電視的場景,也只能到記憶中找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