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邊

有時候腦袋中會突然蹦出這樣一個奇怪念頭：別那么殫精竭慮地日夜奔忙了，不如扛一把竹椅，隨便坐在哪個路邊，去靜靜地欣賞流動的景致，默享晨昏與人間歲月。這念頭一出，自己也覺得頗為荒唐。正當壯年，如日中天，時間掰成兩半還不夠用，哪有閑心去當生活的看客呢？因此，每當此念一閃，自己便會立即予以打壓。青山在人未老，當下應該做的事情是昂首走在大道上，追日逐月，上下求索，一展風流。

一

但還是忍不住去觀察那些有時間坐在路邊的人，揣度他們眼中的影像、心中的想法和腦袋中向往的生活，究竟會是何種模樣。在邊城鳳凰的古樸小街上，我見到一個很老很慈祥的婆婆，就坐在家門口的小臺階上，一邊嘴中念念有詞地嘀咕著什么，一邊很投入地觀望著小街上的人來人往。我悄然蹲在她身旁，無語，也望著小街上的景致，那一瞬間，頗有感觸。這老婆婆就是鳳凰小街上的活歷史呀。梳長辮的大清遺民從她眼前飄過，著民國學生裝揮標語小旗喊壯烈口號的游行隊伍從她眼前掠過，竿軍的土兵和崇尚用短刀決斗來解決糾紛的游俠子弟在她的眼前威武過，那些抗擊外侮的血色朝暮也在她眼前壯烈過。她滿頭白發，一臉皺紋，坐在路邊雖不動不挪，但小街就因為有了她和像她一樣的滄桑歷史及人文風情而遐邇聞名。

在麗江大研古城的一個小餐館中，老板娘忙罷店里的活計，便癡癡地觀望起路上的游人來。她是廣州人，嫁給了麗江的丈夫，安家在了這個古城。她說她就是因為喜歡看南來北往的游人以及每天不一樣的麗江而愛上這里的。開店經營是為了謀生，天天觀望并享受這古城中的春色才是她的目的。在世人眼中，這似乎是一個沒有理想抱負的俗人，然而，誰又能說她不是一個有自己的理想并愿意付諸實施而達其所愿的雅人呢？麗江、廣州關山萬里，古色繁華兩樣情韻，能離鄉背井定居小城觀風景，作為一個女人而言，要下多大的決心和付出多么執著的追求啊。

長沙岳麓山上，至今還隱居著一個年近花甲的大學教授，白天他下山授課，之后便回歸山野草堂，過著他所向往的埋首卷帙間、冷眼看世界的生活。他的路邊歲月過得有滋有味，有失有得，所以他授課的觀點和見解也不同凡響，別有洞天。這樣環境里熬出來的教授，是決不會人云亦云，貪圖外快，誤人子弟的。

一次在梅州望江樓江邊的景觀帶上行走，看到一個年輕的釣者剛好釣上魚。他手忙腳亂，半天也沒將那上鉤的魚兒撈上岸來。正當他滿頭大汗、一籌莫展地與江中的大魚形成對峙時，一個路邊觀望的長者終于站起來出手相助了。他一邊淡定地用客家方言喊著“慢慢來”，“慢慢來”。一邊就接過年輕釣者手中的漁竿和抄網。不一會兒，一條六斤鯉魚便活蹦亂跳在圍觀者的眼前了。這路邊長者，好生了得。其實，大道行人有大道行人的追求，路邊觀者有路邊觀者的情趣。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不就是在路邊的茶館里，采擷了民間的傳說而得以集結成書流芳百世的么？道上路邊，的確是各有精彩。

二

于是乎，有時忙完手頭的瑣事，也挺荒唐地去嘗試做一下閑云野鶴路邊人。那一次出差在外，晚歸旅舍時恰好碰到個晴日黃昏，便滿懷閑情逸致地踱到附近的小亭子，撫欄看了半個時辰的晚霞夕照。只見一輪碩大的圓日把高天潑染成姹紫嫣紅。炫目的霞光在丹疊云層間燃燒跳躍，一如翩躚群舞的暖色天鳥，悠悠浮翔在西部連綿的峰巒上，等待著天堂大門的開啟而陪伴落山的太陽回巢同眠。望著眼前的這般壯麗與美好，那時我所感受到的情致便是物我合一，情景交融，大氣縈懷，榮辱皆忘，仿佛受到了一場天地洗禮，又如同享受了一次人生美育。還有一次在珠海的得月坊用餐，一覽窗外，碧的海，藍的天，金色的陽光，清新透明的空氣，很是令人心曠神怡。而坊前漂泊著的烏舟群集、白帆林立、紅旗萬點的漁港光景，更是令人拍案叫絕，它能一下子把人帶到大海遼遠浩渺的懷抱，讓人思索起人類古老的過去和未知的明天。

當路邊人，能瀟瀟灑灑看風景，也能清清醒醒觀人間。城管與小販這對“冤家”，逢三隔五總會弄出點新聞來。同情弱者的媒體與公眾，也總是愿意斥責城管的霸道與蠻橫。的確，我在路邊見到過城管一來群販四散的場景；看到過城管粗暴執法的惡劣鏡頭。然而，我也經常看到小販與城管“躲貓貓”，屢經文明勸說就是不放棄違規陣地的現象，甚至看到暴力抗法趕走城管的氣憤場面。中央電視臺派出記者在長沙火車站附近拍了一個多星期的“冤家相對”實況，才讓大眾看到城管的難處和小販的苦處。真實全面，才能夠洞察問題的所在，尋覓出深層次解決矛盾的方法。

很喜歡在路邊看大人孩子牽手行走的情景。一次看到一個父親從幼兒園接回女兒，遞上一個雪糕筒后鼓勵說：要好好聽老師話搞學習，長大后爸爸送你去國外留學。女兒邊吃雪糕邊接過話：行呀！不過我不去日本，小朋友都不喜歡日本。一席話，發人深省。國人對后代的希冀，怎么總會與出國相牽連？而國人對東鄰日本的態度，即便一個乳臭未干的小丫頭，也能道出彌漫民間的普遍情緒。還有一次看一個母親送兒子去學琴，半途碰上一個盲人拉琴賣藝的攤子。母子駐足聽琴，琴畢，母親把一張票子塞到兒子手中，兒子恭恭敬敬地向賣藝人獻上鈔票并鞠了一躬才離去。我感慨，這母親讓兒子學琴的目的也許不光只為了音樂，還為了體味人性情感中的善良與美好。

在路邊，最令我欣然看到的是春節前農民工呼親引朋扛包提袋往火車站汽車站奔涌的情景。你看看閃爍在他們疲憊面龐上的那雙眼睛，充滿了希冀，涌動著興奮。雖然他們的返家之路還要經歷磨難，但再大的磨難與回家過年舉家團圓的幸福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路邊路邊，日夜晨昏。當看到人們一大早就擠公交、搭的士、踩單車匆匆忙忙去上班時，當看到倦鳥歸巢、萬家燈火、鬧市寂靜、城廓入眠時，我的心胸總會升騰起一泓大情懷：人生在世，莫負了這朝朝夕夕，日日月月。好男兒當建功立業，仁愛天下，歲月留痕。

三

古往今來，時光如梭，普天之下，擠滿了匆匆趕路之人。他們有的為名利而只爭朝夕，有的是為溫飽而夜以繼日，所以，人世間紅塵滾滾，欲望無邊，一派浮躁。正因如此，那些能在急行軍的間歇中停下來靜觀風景的人，或者是且行且坐且觀且思的人，才會顯得格外可愛，得到天地特別的恩寵。那些人群中的智多星和生活里的佼佼者，大都有過路邊觀光的經歷。他們走著走著便坐在路邊，算算自己的行程，憶憶自己的走相，觀觀他人的身影，之后，便知得失，懂優劣，明取舍。曹雪芹半世紈绔，混世無知，家道一敗落，便于路邊清醒起來，結果《紅樓夢》成了他后半生的功名豐碑，也成了舉國聞名的文學經典。白求恩青春浪蕩，花天酒地，虛擲年華，一場大病令他惡夢驚醒，悟出人生意義，于是，他才有了不遠萬里來中國，毫不利己成楷模的人生歸宿。莫言也是當路邊客的受益者，他憑什么能拿到諾貝爾文學獎呢？當然是憑他口若懸河講故事的眾多作品，但歸根到底，這些作品來自于他對故鄉風土民情的觀察和提煉。他不光有一個好筆頭，而且還有一束好眼力。

如此說來，路邊的觀望與思考是極其重要的。這個路邊，不一定是具體的哪條路的邊上，而是具有象征意義的、能讓人安靜下來觀思并舉的場合。我們讀歷史書和觀古遺跡，是站在歷史的路邊，去注視古人們的金戈鐵馬與春花秋月；我們沐民俗之風和賞節日文化，是站在文明的路邊，來了解人類進化的歷程與社會發展的脈絡。這個時代，需要不停奔走的人，但更需要在路邊觀望思考的人。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只知奔走，步入歧途豈不是得不償失；只知奔走，悟不到生活的美與真諦豈不太虧。相反，你站在路邊，便知道這個世界天天都在發生著好事、壞事、尋常事，既不像電視新聞里說的那般光明透亮，也不像某些網絡和小報上描繪的那般暗無天日。你就會知道，不管罵娘的人有多少，這中國人當今的日子，是比民國好，比“文革”好，比中國歷史上的歷朝歷代好。當今中國在發展中出現的一些問題，只能通過同心同德促發展的方式去解決。你就會發現，不久前你還看不順眼的一些人，或者反對過你的一些同事，他們其實挺可愛，他們和你一樣既仰望星空又腳踏實地地工作，才使得所在的行業和企業一天天向好，一步步前進，而你的好中有他們的創造，你的幸福也依賴于他們的拼搏努力。

路邊的風景都是生活，路邊的生活都是哲理，路邊的哲理都是人生的指南。所以，根本不必搬什么竹椅真的到路邊去承日沐月，守候晨昏。你觀察你思考你悟道，你就已經是個合格的路邊客了。但蹲路邊的目的是為了行走，而且是為了更快捷更自信更正確地行走。你把握住了這一點，你就能走出長河奔流的千種風情，步向大道通天的萬般錦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