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身為宋代詞家,李清照的雅稱別號,自有一番講究:婉約宗主、正宗第一、藕花之神、藕神、博家之祖、李三瘦……依序排列下來,都顯得文采斐然,博雅豐贍,有很精妙的內蘊可供咀嚼和品味,不宜簡淡地漠然置之。
但予以內心所喜歡的,仍是她自號的“易安”一詞,內中深藏有自安的情蘊,也包涵了她的自我期許。在文人莽莽蒼蒼的宋代,李清照那優雅易安的詞界才女形象,讓人浮想聯翩。
秋日思緒濃重,獨自守著窗兒,輕聲吟道:“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
陶詩句意渾然,易安,易安,疊聲讀來,心里似有微風鼓蕩,涌起濃重的詩情騷意。
其實,李清照在青州的居所,朗朗闊闊,用來存放文物的就有十余間書庫,并非只是“容膝”,她自甘鄉愿,鐘情的是這“易安”一詞。
自號易安居士的李清照,寄情風雅,把青州書房稱作“歸來堂”,把內室稱作“易安室”。這自是因為,她自幼喜讀陶淵明的詩,她對靖節先生這份相知相悅之情,是別致的,值得反復記取。一旦有了機會,便嫻熟地從他的詩辭中拈來靈感一二。既借陶家的“歸去來兮辭”一句,言明隱逸書鄉,淡定世事的志向,又與“易安”二字遙遙呼應,為自己的文人本性找到精神的慰安,她原本外向倜儻的性情,也就此有了歸宿。
趙李二人,曾屏居青州有十幾年,如果細算浮生,李清照此時已是人近中年。自當深味世道艱難,人情淺薄,且時有無情風雨吹打,于是,夜靜更深,于小樓獨坐之際,她不禁惦念起屈原、陶淵明的高風亮節,思起澤籬東畔的菊花風韻,寫下一首《多麗·詠白菊》(小樓寒)小詞:
小樓寒,夜長簾幕低垂。恨蕭蕭、無情風雨,夜來揉損瓊肌。也不似、貴妃醉臉,也不似、孫壽愁眉。韓令偷香,徐娘傅粉,莫將比擬未新奇。細看取,屈平陶令,風韻正相宜。微風起,清芬醞藉,不減荼■。漸秋闌、雪清玉瘦,向人無限依依。似愁凝、漢皋解佩;似淚灑、紈扇題詩。朗月清風,濃煙暗雨,天教憔悴度芳姿。縱愛惜,不知從此,留得幾多時。人情好,何須更憶,澤畔東籬!
《古詩十九首》里,有“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寫菊極是有味。古代詩人中,詠菊者以屈原、陶淵明為勝,李清照的這首《多麗》,寫菊之暗香,詞性優雅,清芬蘊藉,也自是可愛。
青州的秋天,景象多麗如斯,朗月清風,濃煙暗雨,中間有一股清氣貫通流行。隱居青州期間,李清照除與夫君趙明誠收集金石古玩書畫,共同校勘,整集題簽之外,二人還盡情游賞,作詩聯句,以至在“歸來堂”里,有閑暇賭茶猜書之樂。即使是一次短暫的婚后小別,對于深情的易安來說,也可謂黯然銷魂。以至十多年后,李清照在《偶成》一詩中追述當時情景:“十五年前花月底,相從曾賦賞花詩。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昔時。”可以想見那時,二人花前月下,即景賦詩,情深意合,風雅互賞,此情此景,被后人贊為“夫婦擅朋友之勝”,讓人心生艷羨的。
而此時,趙明誠不在身邊,李清照獨守著青州的小樓,她的詞作,即以含蓄曲折的口吻,敘寫離情別苦的情緒。此時,白菊小樓,宛然是她的心安適所。她之受冷落的心境,與愛菊的屈原和陶淵明何其相似。
李清照的寫景詞,筆墨從容,寄意深遠。她素筆描賞的秋天,就有多種形態。如《新荷葉》(薄露初零)寫新秋,《聲聲慢》(尋尋覓覓)寫晚秋,她還寫過細雨里的秋桐,清露中的木犀,有的雍容,有的淡雅……她筆下的秋之白菊,總體是幽細凄清,聲情雙絕的。她是借菊花,將各種夐思雅意,交織成一片墨韻花光。
金風細細時節,曾游李清照故居,沒有細賞,那院落里,應植有她詞作中所詠的紅梅、桂花、芭蕉、菊花等時花。后人向以桂花比擬李清照,其實白色清雅的菊花,清芬繚繞于其詞之間,自有一番清蘊雅意,淡色素描著她優雅的女性身份,也以易安的詞情,安穩妥善地解決她迂闊又細瑣的情感問題。
“優雅易安”,值得人默念著此四字,它宛若玉華寶篆,注定要將李清照推向一個比世俗更高層次的位置。
宋代的詞學研究,整個語系,如寬大的回廊,讓人在里面曲折往復地前行,有著令人頭暈目眩的經歷。因此我們更需要在這份厚重的詞學體驗中,素描一幅李清照的畫像,于稠密端麗的詞學體系里,將她素凈地厘清開來,以別于其他詞家。
二
自古以降,李清照其人其詞,在理實麗雅的節奏中變奏,并在文化方面獲得較為厚重的期許。
以“優雅”一詞相許,是關乎李清照“詞人”的身份的。
細思李清照的創作,呈多種范式,她的詩與文是單幅畫作,如《打馬賦》、《〈金石錄〉后序》等,多用立軸的形式,呈現生活圖解的全景;小詞呢,單看是冊頁,連綴起來卻又是手卷或橫幅,徐徐展開來,就仿佛是幅卷軸一樣,讓人在她的輕吟慢唱之中不間斷地穿行。人生的情緒,也如流水般地得以連續性的呈現。她的詩與文,自然典重豐雅,且有鏗鏘揚厲的金石之音。但如果沒有這些婉麗優雅的詩為主導,那些騷情別賦如何能體現得如此優美與婉轉呢?
她的詞直是如此了得,且聽古人對她的評價:
其煉處可奪夢窗之席,其麗處直參片玉之班。
深妙穩雅,不落蒜酪,亦不落絕句,真此道本色當行第一人也;情詞并勝,神韻悠然。
詞尤婉麗,往往出人意表,近未見其比。
……
古人以熟練的評論線條勾勒出的這位女性詞人,優雅清芬,也確實是可以寫上一筆的。
且看她的閨情詞,于短幅中藏無限曲折,妙在含蓄,優雅得有情趣。
李清照的少女時代,清真淡雅,常寫一些情趣小詞,如:
《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行鷗鷺。)
又,《浣溪沙》(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鐘已應晚來風。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
又,《如夢令》(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這些寄逸興雅趣之思的詞作,讓人讀了,仿若是細賞一幅幅芳華女子圖,令人見則心喜,無來由地便喜歡。
清詞麗句必為鄰,言語背后自有豐富情感內涵。這些小詞,吸引人的既不是思春,也不是寫景,而是,她那些按比例混合而成的一種生活方式。她的喝酒,她的行令,她的踏青,她的斗草,她的撲蝶,她的采花,她的蕩舟,她的采蓮,均蘊含有一種活潑喜氣的人生,引人向往。她的詞,活色生香,全是性情語,寫盡了女兒態、女兒情、女兒心,因而能夠博得人們的喜歡。她寫的不僅是日子的素描,更是某種微妙的心靈往事……她順口拈來的那些詞句,“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又上心頭”,“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綠肥紅瘦”……像花開花落般自然。所以那時的她,性情閑雅悠游,時而“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時而又“海燕未來人斗草”;時而贊賞“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時而也有“倚樓無語理瑤琴”、“醒時空對燭花紅”的閨情閑愁。
李清照青梅可嗅的少女時代,相知相諧的燕婉新婚,生活得清明華茲,簡約生動,因而,初期之作,雖不全是憐花惜春的閨情,但詞意玲瓏體貼,詞情優雅嬌嗔,少女與少婦的悠游情思,也已壓倒須眉。
可隨著年齡滋長、世事踵華,李清照歷經多種傷心斷腸之事,既有身為嫠婦之悲,又有再嫁離異之愴;既有憂郁惝怳的愛國憂思,又有寤寐不忘中原的感慨。人到幽期話轉多,而詞風也層遞出可泣可感的奇情韻事。在那些被反復征引的《聲聲慢》、《念奴嬌》、《鳳凰臺上憶吹簫》、《醉花陰》等詞作經典名篇,終成為她的抒情詠嘆調。此時的李清照,仿若是影著了一幅磊塊幽折、沉郁凄愴的女詞人圖,里面又繁復有多種曲折澆薄的情緒。
長期以來,在北宋詞人的內心普遍存在著一種“流派意識”,譬如將詞簡單地厘分為“豪放”與“婉約”,這種意識一旦外化到詞人的名號上,人們就會以一些美評,順其自然地來反映詞人的風格面貌。
如北宋詞壇大家蘇軾,不囿于倚紅偎翠的詞林故習,為詞體開出向上一路,史稱豪放一脈,所以蘇軾被譽為“詞風豪放”。而李清照其詞,風流倜儻,所以她被評為“易安倜儻,有丈夫氣,乃閨閣中之蘇辛,非秦柳也”。
但與蘇辛詞作相比,李清照以健筆寫柔情,是擬在豪放之外,另辟蹊徑,自成優雅一格。
她與古代的這些詞家,氣場是相互接通的,像百脈園內地下泉水之間的往來。又在詞中逐漸分支,成為百脈泉水細節的溪流。
三
在宋代的婚姻家庭生活中,女子的地位受理學的影響,極其卑下。夫婦之間,自有倫理綱常在,本來無所謂愛情。但李清照卻能獨處寫詞,逞心而吟,逞性而歌,真算是獨樹一幟,不可再有過多奢望了。
北宋原本就是一個耽戀于物華的時代,她優雅的品性,像植物一般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來,如《浣溪沙》:
繡面芙蓉一笑開。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
她有著一般閨中女性特有的細膩芬芳,沉溺于物華,詠月、詠桂、詠菊、詠梅、詠蘭,為之詩文,又為之書畫,但卻不吝惜于筆墨,翻新出另一種別意來。
她又樂享于風景游賞。鐘情風景本是文人士大夫之事,宋詞中女性所參與的活動,多見于節令詞,而易安卻將其詞情寄于風景詞中,如《怨王孫》:
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頻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其實,對這份優雅詞性,她是一種理性的經營。她的人生,與普通女子一樣,也遭受各種人生變故。
首先,她曾遭家庭人情澆薄的變故。先是因黨爭之故,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被罷黜出京城,新婚燕爾不久的李清照,也被迫與如意夫君趙明誠作勞燕之飛;后又因父親趙挺之遭佞人蔡京暗算,兒子趙明誠跟著遭殃,在父親連被罷帶病卒八天之后,趙明誠攜李清照屏居青州,共達十幾年之久。受此影響,原只是由花開花落、雁去雁來、雨絲風片、微雪輕寒牽起的一種閑情輕愁,就此變得鄭重其事起來,她筆端的情緒已非花草蒙拾之簡單。
其次,她遇到婚姻生活的挫折。世人一般愛李清照筆下的《一剪梅》《醉花陰》《小重山》《點絳唇》等詞,一首一首讀過去,只覺得,傳統的婚姻生活筆墨風月都在里邊。情暢時,她還寫下:“怕郎猜到,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叫郎比并看。”“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此際,玉人浴出新裝洗。”實際上,李清照的婚姻生活并不如后世人所期許的那般美好,相反,她的婚姻生活曾歷經風雨,因趙明誠曾有“天臺之遇”,而讓李清照有婕妤之嘆,甚而有莊姜之悲,加上趙李宦游,“無嗣”之苦,趙仕途受挫,李受父親牽連,屏居青州,常留李清照獨守空房,獨品青春期的人生況味。她作為一名人人艷羨的才女詞人,那般款曲堆砌的心事,只能在詞中一筆帶過,成為推遠至虛無的遠距離鏡頭。
再有,是“靖康之難”后,李清照被迫南渡,厄運接踵而來。萊州尋夫、人老建康城、生離死別、流寓浙東、從紹興轉至杭州,再嫁離異等等,突如其來的變故,造成了李清照后半生的凄涼,也宛然能夠感覺到,她的文風朝著凄婉哀怨一路走去。李清照前時的從容和優雅被斫傷了,抽離、異化成另一種情緒:
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病起蕭蕭兩鬢發,臥看殘月上窗紗。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
小風疏雨蕭蕭地,又催下、千行淚。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
從李清照這些詞中,感受到她心情的徜恍憂郁。實際上,在這種憂患冷凝的節奏里,品味到了她人性里更多高雅憔悴的東西。
余秋雨于漱玉詞心,也有極深切的理解,在《中國文脈》一書中指出:“李清照,則把東方女性在晚風細雨中的高雅憔悴寫到了極致,而且已成為中國文脈中一種特殊格調,無人能敵。因她,中國文學有了一種貴族女性的氣息。以前蔡琰曾寫出過讓人動容的女性呼號,但李清照不是呼號,只是氣息,因此更有普遍價值。”
這種高雅的貴族氣息并不是因為物質的豐厚養成的。相反,她的物質生活是樸素的,淡泊的,并不富裕,而是因為精神的富足,使她養成一種特殊格調,達到高雅憔悴的極致。
世事雖風云變化,但錯錯落落的人生故實,卻都成為她筆下心思里的優雅傳奇。
四
李清照出生于書香仕宦之家。她有從容優裕的時間去習畫寫字,更進一步地賞玩詩詞。因而,她的品性比別家女子要高上一籌。在她少女時代,即有秀骨珊珊的小詞傳世,顯示出一門風雅,咸出淵源。更難得的是,她的詞作,并無多的脂粉氣,即使是在文人氣漫漶的宋朝,她也能夠脫穎而出。這既可以見出當時官宦士大夫之家,對女子的栽培,也可見出當時的文風所向,的確有助于李清照能夠精于此技。
只可惜,因國土的沉陷,金石姻緣、青州好夢、堂上樂趣雖然煙消風散、與世浮沉,但時代的風云變幻,卻讓一位弱女子走進了歷史的視野。
李清照寫下《金石錄后序》,這篇小傳,是李清照對丈夫的回憶,也是她的自傳。在她一筆一致的刻畫描寫之中,趙李情緣,頗有素心之馨,蘊含著一股活潑潑的生氣。同時,我們也看到李清照于亂世中收藏文物的優雅身影與保護文物的滄桑歷程。
尤值一提的是,《金石錄后序》的筆墨頗有金石之魅,她的文風,也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厚重豐贍。隨著它,便進入趙李金石書畫收藏的世界,整篇讀下來,如同把趙李所藏金石書畫重新檢閱一遍。在里邊,可以找得到,她與趙明誠二人書畫風雅的美好情愫。值得人把它制成一個戔戔小冊,慢慢賞取。同時,它把李清照的凄苦收斂成了形式,不僅和李清照整個人的精神相吻合,還和她從“閨中少婦”到“金石老嫗”轉折過程當中的那種風格相吻合。
風雨滄桑之后,這位敏感明慧又命運多舛的女詞人,以寄情詞詩書畫,作為自己最后的皈依和解脫。
這種質變是從里到外,有一種歷經滄桑的熟舊感。這種高雅品性,實際已經超過了哲學,具有了哲理的深度,使她不必考慮廣大的讀者群,她重視的是精神的質,并不需要量的方面的反響。
她的人生敘致錯綜,她從日常生活出發,連綿不斷地抒發自己的情緒。她的書畫筆墨疎秀,可以說是蕭然出町畦之外。她并不期待有更多的和者,既然選擇了高層次的文學,她已安然于清淡和寂寞,習慣于布衣茹服,遠離塵世。在秋夜,坐看月華如水,空明司徹前身。
其實,她實是于平淡日常中善用墨色,勾畫她的美學曲線。這也正是在對李清照的詩詞做過各種系統研究之后,特別要跳開來,用情婉深沉的目光,來看她優雅的書畫情緣的原因。如果仍然只停留在閱讀她的閨情婦趣,那就不會有如此豐贍深邃,那么鮮明的取舍褒貶。
較有意味的是,畫家畫古典仕女時,選取的對象多為李清照。也許,這一書畫含義頗深的形象,已深入人心。清代況周頤在《蕙風詞話》里,用約略的手法,記有李清照“荼■)春去”小影,只是簡單觀來,很有些蘭薰之質,林下風味。
許因浸潤金石書畫良久,李清照其人有一種“掬水月在手”的神美意象。這楨小像,想來是容華淡佇,綽約天真。畫者應是尤為深情領略李清照的,對她的書畫情緣解讀頗具匠心,而使她留下一個美雅的影像。
李清照仍然是那個易安居士。她并不甘于沉淪為寂寞空庭下的悲涼一枝,而是將自己的休養情緒,已然轉移到“書畫意識”的滋繁上。
在秋意綿綿之際,仔細體味她沉浸于書畫的優雅,那其中的旁逸斜出,枝枝蔓蔓,讓人瞑想。
五
李清照的個性中既有大家閨秀的高貴優雅,也有從父親那繼承的自由不羈和大膽無畏。為了求得某種動態的平衡,后來的評論者將她的性情詞風概述為:“倜黨有丈夫氣”,其實,她的“優雅”性情一直未變,她仍是那種裊娜有靈性的女子。
雖至晚年,流落江湖,下嫁匪人,曾被人譏為“猥以桑榆之晚景,配茲駔儈之下材”,但是她卻文雅持重,不甘受奸人擺布,而一心要與張汝舟仳離,透出一種犖犖大端的豐實之雅美。
前期的明麗與后期的沉郁,實在是有點像音樂里的變奏,確能使人反復回味,也自是讓人無限感慨。天獨厚其才而嗇其遇,但是她依然保持著優雅的性情。
有個小小的細節不妨獨拈出來,細細回味:
她曾在世事惝恍的古稀之年,欲將平生所學傳于一孫氏小女,此女看去溫文爾雅,也是她心中中意的子弟。卻遭此女以一語堅拒——才藻非女子事也。此等酸語,與那些衛道夫子如出一轍,實讓人憤懣不平,只留她獨自戀戀悵悵。通過這一細節,可證實李清照堅雅的詞人身份。同時,也可知面對各種挫折,她依然堅韌,依然樂觀,有著易安的本性。順帶著,再讀她的一首《永遇樂》詞作: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中州勝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捻金雪柳,簇帶爭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下底下,聽人笑語。
回頭說來,她依然是那個心安即是鄉的易安。早先的那些人生經歷,為她鋪下了厚厚的底色,以至于她風鬟霜鬢,在詞的世界里,可以更深、更切、更精微地體味人生,仍有底氣,聽人笑語。世事患難,于她而言,也不過是多一點枝節,就多開一點花。
雖然她的際遇坎坷,但深巖曲徑,叢筱幽花,反而處處顯出她的優雅堅韌。這優雅不是矯揉造作,而是一種處事不驚、寵辱不驚的處事態度。
李清照以她的才情與人格為詞學提升了格調。再讀她的詞作,其中有禪味,有書氣,有骨氣,有柔情,有蒼涼,有女兒,有丈夫。也讓人想起:一個愛如夢海棠花的少女,一個有煙霞固癖的詞人,一個有素心人念想的妻子,一個情深獨吟的中年婦人,一個塊磊沉郁的愛國老婦……
一代詞女雖駕鶴西去,但北宋詞學的時空坐標異常清晰。她的詞體最終被尊崇為“易安體”,而與晏殊、歐陽修、柳永、秦觀、蘇軾、周邦彥等詞壇大家并列,殊為難得。正是因為她持這種優雅易安的本色,才最終能脫穎而出,與詞壇名家比肩并論。
優雅的易安,今生今世,優雅與堅韌相伴,優雅與苦難并隨。這樣的品性,如一枚經過漫長歲月侵蝕的美玉,現實中也絕無幾人能夠持有。除非輔之以一些特別的描述,才能將她優雅易安的性情給描摹得更為完整。擷取馨香一瓣,僅是為了記取她曾經給予人們的溫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