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談及江子和他的散文,眼前便不自覺地浮現出“漫游與飛翔”的姿態。這位和我一樣如今寄寓都市的朋友,既難以釋放縈繞在靈魂深處的懷鄉情結,又懷揣隨時背上行囊出走原鄉的沖動。于是,當他行走異鄉時,故鄉的風土天色和骨血經脈讓他寢食難安;當他折返故土時,荒蕪的田園和羸弱的鄉鄰撕扯著他脆弱的神經。古代圣賢有言:“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雖然江子至今也沒有追逐“大任”的野心,但他從小便有詩書“自華”的夢想。因此,在我看來,心志之苦和筋骨之勞于他而言,是不幸,亦是大幸,正是這種羈旅的焦慮和內心的撕扯成就了江子和他的文字。
江子曾經蟄居鄉村多年,這位如今被譽為“散文騎士”的江西作協副主席,最初卻是在他鄉村教師的職業生涯中顯露出“驚鴻一瞥”的詩人天賦。現在隔著二十年的時空回首那段青澀的年少時光,徜徉在江子文字里的自然大多是詩意,那種領著鄉野村童大聲朗誦“把書打開,把你們純凈的目光中/知了和蝴蝶的翅膀釋放出來”時的搖頭晃腦,是多少有些讓人“神往”的。但是,我仍能從他有些自得的詩句里讀出詩人當時的孤獨,“我是深夜一根燃過千年的瘦燭/在一杯清茶旁邊/用音樂和文字的光芒/永不熄滅地照耀著星星的夢幻/和種子在暗處的微笑和哭泣”。當然,江子并沒有坐等“歲月沿著脊梁緩緩上爬,在頭頂開出白花”,這個懷著無數夢想的鄉村教師很快告別了他的鄉村,把曾經閃現過無數次的出走沖動付諸現實。在近作《不知所終的旅行》中,江子用略帶憂傷又近乎自戀的浪漫方式回憶了“最初的那一次遠行”:他乘坐京廣線上的某列火車抵達北京,然后轉行北戴河,沿著一條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的線路去和另一群陌生的少年約會。至今他依然會認為那是一場恍惚的夢境:陽光下碎金搖蕩的大海。傾盆大雨下的山海關。以及一群和他一樣耽于做夢的男女少年。正是這次最初的出走,讓一個羞澀的鄉村少年從此與“遠方”結下了不解之緣。那些曾經裝飾在夢中的江河、湖泊、大城、小站,后來逐一在漫游的途中成為了他的文字和句點。我認為,這應該是江子最本色的寫作。
多年以來,江子執拗地在散文里經營“自己的園地”。我曾經為此感到不解:為什么這位年輕人當初在贏得詩名后(組詩《我在鄉下教書》獲1991年《詩神》全國新詩大獎賽一等獎),沒有在想象的天空繼續飛翔,而是很快著陸在沉默的大地四處漫游?我們常說,文如其人,其實,人也如其文。與朋友談其人,私下里讀其文,當初的疑惑也就不言自明了:由詩入文,應該是江子寫作的必然。外表如北方男兒高大粗獷的江子,其實掩藏著南方女子般敏感細膩的內心,在他奔騰不息的熱情背后卻也有著蒼山如海式的沉默。
江子說,20歲時,愛凌空蹈虛的修辭和抒情,總是把鄉村當做一個烏托邦的存在,努力寫作鄉村的美;而后來,追求獨異和深刻,常常努力去探索改革開放的漸次推進中鄉村心靈的奧秘。作為一個文藝評論者來說,寫作者的自言自語當然不可全信。然而,作為一個扺掌而談的朋友,我對江子的如是言說確是感同身受。在我看來,江子之所以不甘心作一個畫夢的詩人,是因為他對生于斯長于斯的鄉土田園懷有更深沉的情感和更莊嚴的使命。在散文集《田園將蕪》的序言中,江子坦陳了他內心的焦灼:“田園將蕪的命運,讓每一個鄉村后裔,每一個自認為與鄉村存在文化上的母子關系的人都感到揪心。如此三千年未有之鄉村劇變必須有人記錄。中國散文傳統一脈,是史官帶有使命意識的莊重書寫,那就讓我做我的故鄉的史官。——同時也是做當下鄉村中國的史官,以喚起更多的人回望故鄉,回望鄉村,喚起更多的人對鄉村精神失落的深度關注。”
“田園將蕪”系列散文既是江子對故土田園的一次精神還鄉,更是一次關于鄉土中國的靈魂叩問。內心充滿痛楚的江子沒有展開他曾經引以自傲的翅膀“凌空虛蹈”,而是用他“殘損的手掌”撫摸“田園將蕪”的吉泰盆地。這片曾經哺育過歐陽修、劉辰翁、文天祥、解縉等文學巨匠,創造過“一門三進士”、“九子十知州”等人文奇跡的“江南望郡”,如今卻只剩下“歧路彷徨的孩子”、“孤獨無依的老人”、“暗疾纏身的相鄰”、“散落鄉間的舊文字”和“無處安放的老照片”。在《田園將蕪》中,江子以純凈而沉穩的筆調不動聲色地鋪展了當下鄉村令人觸目驚心的衰退和嬗變。當江子試圖揭示市場經濟和城市化進程擠壓下田園荒蕪的真相,追問那些消失的詩意和逃離的鄉黨時,他突然發現,“故鄉已被押解上路”,“有一種不可知的力量妄圖把鄉村變成一座廢墟”。痛苦的作者清醒地意識到,“自己是多么的力不從心”,“窗外是我的故鄉,而我卻永遠不再屬于它了”。
當我展開《田園將蕪》,閱讀“消失的村莊”、“粗重的奔跑”、“疾病檔案”和“絕版的抒情”時,一種“戰栗”和“擔心”油然而生。毋庸諱言,《田園將蕪》中那些毗連大地、力透紙背的沉默與吶喊、悲鳴與嘆息,所混凝成的一波波撼人心魄的力量,足以穿透任何現代文明的壁壘,觸痛每位讀者的神經。然而,無論是從朋友的角度,還是從評論者的內心,我都不希望一位有前途的寫作者在“不能承受之重”的痛苦和焦灼里透支自己的才華。所幸的是,后來隨著“井岡山往事”系列散文的發表,江子最終擺脫了故鄉的“夢魘”。
與其說江子與井岡山的“遇合”多少有些偶然(據他自己說是因為一位肖姓朋友的“引領”),倒不如說這其中似乎更有冥冥之中的“宿命”。在我看來,曾經在懷鄉與出走之間愁腸百結的江子終于在“大山”深處找到了馳騁的“疆場”。他以飛翔的想象和漫游的沉思打撈并黏合那些散落在民間的歷史碎片,用一幅幅既模糊又清晰的歷史影像為井岡山的紅色記憶作出最質樸和最真誠的注腳。在籠蓋四野的暗夜,文弱書生歐陽洛手執信念之“火”四處播撒他的理想之光;在顛沛流離的征途,鐵血男兒陳毅安用一封封熾熱的書信給愛人傳遞他的似水柔情;在烽火連天的歲月,紅軍戰士張子清以傷殘之軀守護著戰時稀缺的生命之“鹽”;在生命彌留的時刻,老紅軍譚家述傾囊捐贈無字之“碑”以了平生之愿;在荊棘密布的叢林,袁文才的遺孀謝梅香領著一家老小膽戰心驚無處躲藏……歷史的湯湯長河常常撫平滄桑歲月的疼痛記憶,平凡世界的人們總在流年碎影中墜入庸常。作為這片紅土地的后裔,江子拒絕遺忘,他試圖從小人物入手,提煉出具有井岡山精神內核的審美意象,原生態地表現那段歷史的艱難、慷慨與悲壯。從“火”、“信”、“鹽”、“碑”等特殊歲月尋常巷陌的生活物件,到“藏身”、“拾鐲”、“失路”、“歸來”等革命年代平凡人物的命運遭際,我們不難看出,江子接近歷史的蹊徑和重敘革命的脈絡。他對波瀾壯闊的革命風云沒有宏觀把握的企圖,而是把逡巡的目光投向宏大歷史的背面,貼近大山的氣息和紋理,打撈崢嶸歲月漸被塵封的故人往事,在堅韌沉靜的敘述中敞現風塵仆仆的歷史滄桑。由此不難看出,江子既對歷史記憶保持高度的警覺,又對生命個體有著強烈的悲憫情懷。
江子說,他曾反復告誡自己,面對這樣的一座大山,他不可以要得太多。他要做的,是盡量寫得小一些,小到能感知那個時代的生活倫理,小到能聽到幾乎被人遺忘的心跳和脈管里的轟鳴。在我看來,江子的這些表白沒有絲毫矯情的意味。從“田園將蕪”到“井岡往事”,江子終于明白:只有先輕輕放下,才能再高高舉起。當江子把觸角伸向歷史的“褶皺”時,他的散文境界豁然開朗。在江子敘述的井岡往事和鐫刻的歷史表情中,我們欣喜地看到,飛翔的詩人與漫游的思想者并肩攜手,他已自如地把豐富的想象、理性的沉思和敏感的內心融入歷史的鉤沉和人生的感悟。于是,散文可以是節制的詩,詩也可以是深刻的散文。愛德華·楊格曾在《關于獨創性寫作的推測》中滿懷期待地預言:有獨創性的作家的筆就像阿爾迷達的魔杖,從不毛的荒野中喚出鮮花盛開的春天。對于善待夢想的江子,我們又有什么理由不寄予更多的期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