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目光已先于陽光普照的小山
先于我幾乎尚未開步的路徑
我們不能掌握的東西具有豐滿的
幻象,從遠方掌握我們——
——節選自里爾克(奧地利)《散步》
一
多年以后,他依然清晰地記起最初的那一次遠行:離開他生活的寂寞鄉村,乘坐京廣線上的某列火車抵達北京,然后轉行北戴河,沿著一條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的線路去和另一群陌生的少年約會。
那時的他瘦弱、憂傷、羞澀,就像一尊剛剛出爐的青瓷(少年臉上的血色是瓷上的釉里紅),或者是一枚尚未熟透的青色的果實……他的面容光潔,胡須依稀可數,不像現在那么堅硬而且稠密,與他滿臉的滄桑相得益彰。他只有十九歲,可能剛剛開始了懵懵懂懂的戀愛,但依然沒有學會撒謊,甚至沒有過醉酒的經歷。他的世界尚未成型,就像一個隱形在泥土中的雕像,還沒有在時間和風的手中雕刻出來。他竟鬼使神差地已經當了一年的鄉村小學語文教師!即使這樣,他得到的尊重依然不多,這和他在這個世界獲得的寬容正好相反。他就仿佛是一只小心翼翼的蝸牛,在陰涼的枝條上探出他柔軟的濕漉漉的觸角。他竟然愛上了寫詩,開始學習對世界進行淺薄而虛妄的抒情,就像那個時代中的大多數沉迷于夢境的少年那樣。他還愛上了崔健、羅大佑、費翔、童安格、王杰的音樂,還有海子的詩,甚至迷戀和他一樣年輕但是光鮮的小虎隊。在那個四面是莊稼的無人知曉的小學校,一間光線黯淡的屋子里,他從一臺半成新的雙卡錄音機里翻來覆去地聽著他們,有時甚至旁若無人地跟唱,以此安慰、溫暖他那顆寂寞的、潮濕的少年心——在歌唱中他竟然會莫名其妙地流下淚水,好像他的身體內有一條無所適從的河流,渴望著被開掘、引渡,直至肆無忌憚地流淌……他經常不知天高地厚地把他寫的一些幼稚的文字裝上信封,騎著自行車去五里之外的鎮上投寄給連他也不知道的許多地方,給他的夢插上草標,即使毫無回應也無怨無悔,似乎這已成為他所熱衷的一個游戲。這就是這個鄉村少年的全部——他柔軟的頭發、光潔的前額和緊抿的嘴唇構成的憂傷面容,總是隱匿在世界的陰影之中。這一次遠行,是世界開始頒給他的一次小小的獎賞——他因為文字領到了一張在渤海之濱舉辦的少年筆會的通行證。
他記得他登上火車時的慌亂、緊張。他的手心全是汗水。他緊緊攥著火車票,好像它是可以勒住火車奔跑的韁繩。他一見到火車就不可遏制地愛上了它,仿佛火車是一條巨大的響尾蛇,要把他從這個炎熱的夏天帶到他所不知的神秘的陰濕的城堡。若干年后,他依然可以聽見當年初次遇見火車時猛然的心跳。每次遠行,他都依然懷著初次登臨火車的興奮。當他在一個淺綠色的窗臺前坐下來,火車開動的聲音仿佛要把他內心潮濕、黑暗的部分喚醒。他看著窗外的一切:株洲。醴陵。長沙。武漢。鄭州……它們紛紛從地圖上還原,帶著各自的脾性和溫度,讓這個初出家門多少顯得驚惶失措的鄉村少年頻頻致意。當火車駛到昌黎站,他竟然以為自己來到了唐代,那個姓韓名愈人稱昌黎先生的唐代文人可能正在城中吟誦剛寫的篇章,只是巨大的火車哐當聲淹沒了它。還有成片的高粱,在鄉路上奔跑的馬車,窗臺外新鮮的嘩嘩作響的樹葉,白天喧囂的站臺,夜晚某座無名小站寂寥的燈光,身旁旅客肆無忌憚地留著口水的正午的睡眠,凌晨的北京(他記得一下火車就買了兩張對開報紙,讓自己的身體躺臥在北京站站口成堆的旅客中間,而他躺下的原因并不是因為疲憊而是為了完成一次對旅途生活的模仿),夕陽下被海浪聲挾裹的北戴河(他到達北戴河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和一個素不相識的人打了兩局臺球,好像他是凱旋的少年俠客,以此作為他抵達的慶典)……一路上他有成噸的抒情的愿望,可他找不到合適的詞來描述它們,好像他的身體里有另一列火車,由于某種原因,不得不停留在喉嚨(或筆尖)的站臺。而多年以后,這個業已成年的人回憶起多年前的那一次旅行,那列火車就夾雜著夏天的熱浪和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呼嘯著迎面撲來……
至今他依然會認為那是一場恍惚的夢境:陽光下碎金搖蕩的大海,傾盆大雨下的山海關,以及一群和他一樣耽于做夢的男女少年。他們穿著同樣的衣服:一條海一般藍的短褲,一件滾著藍邊的白色短袖襯衫(而女孩是白色上衣和水紅色背帶裙)。他們的臉上,透著一種共同的憂傷、抒情的夢一般的氣質,好像他們是一群羽毛光潔的雛鳥,從四面八方趕來,匯入這一場青春的合唱。在海邊,他們一起嬉戲、玩耍、歌唱。他們熱愛生活,內心美好圣潔,對嶄新的一切有足夠的好奇心。他們用還很稚嫩的嗓音談論那個時代熱衷的文學,很不老練地談起不可確定的人生,歡呼此次冥冥之中難得的偶遇,對著大海一起吹響了剛剛從小販子手上買來的海螺——他還記得他們的名字:毛朝陽、譚虹、張宇雷、宋園、郝曄、唐河濱、胡海泉、葉果、臧彥均、王棟……他記得來自四川達縣的譚虹身材嬌小,卻鬼靈精怪,行走有風吹楊柳之姿。他曾經和她穿梭在北戴河的街道,嘗遍了街上所有的小吃,直至撐得肚子彎不下腰來,最后還被罰喝了一大瓶酸奶。她還贈送了一個刻有耶穌蒙難圖案的銅質裝飾品,很長時間他都佩戴著它,后來便不知去向。他記得來自北京的毛朝陽假裝的冷漠,河北的張宇雷單眼皮小眼睛里的笑意,同樣來自河北的唐河濱竟像一個老成持重的學者。來自武漢的宋園愛笑,在臨別的晚上卻把眼睛哭成了桃子。葉果的眸子里有一種秋水般的沉靜。來自山西汾城的郝曄和他坐在黃昏的海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最后竟與她的年齡不相稱地說到了死亡,談起對不可知的將來的恐懼、向往,空氣迅速變得傷感、迷茫……
……他又回到了自己的鄉村教書、寫作,在青春的泥潭里掙扎,在向生活學習的同時一點點地被生活收拾、修改。他和他們曾經有過通信。他記得宋園常常給他寄來鮮花制成的賀卡,以及她的成打的照片,譚虹的信封上總是貼著不同內容的卡通圖畫。在信中,他們相約遙遙無期的再見。最后,他們隱沒于自己的生活,音訊全無,了無蹤跡。只有譚虹向他告別——那是死對生的揮手。譚虹患了尿毒癥。接到她死前的來信,他把自己關在一間小房間里號啕大哭了整整一天!
而火車依然在開!時間,是另一個意義上的火車,要挾持他去往一個他所不能把握的未知的站臺。如今的他,已遠離鄉村,來到了城市。他已娶妻生子,在生活中學會了喝酒、抽煙,說謊成性,口是心非,逢場作戲。他的身體,已遠不是過去的瘦弱,而是發胖、變形。他的頭發枯黃,并且脫落了不少。他的胡子越來越粗,脾氣越來越壞。這都是和世界較勁的代價。時間已把他修改為另一個人,一個為他所陌生的人。當年那套海邊的服飾已經長年壓在老家的箱底,有一次回家,他發現它竟然穿在了年近花甲的父親身上,這多少讓他啼笑皆非。他經常在夢中醒來,一臉沮喪,像一條濕漉漉的哭泣的舊毛巾。他偶爾會在燈下打開已經發黃的影集,一言不發地看著多年前的自己,一遍遍地追憶不可逆轉的少年時光,追憶海邊的那群少年。他不免愛上了那個叫樸樹的略帶神經質并且遠比他年輕得多的歌手的一首曲子——它是那么準確地表達了他寂寥的心境。在更深的夜里,他小心翼翼地跟唱,歌未唱完,他竟然留下悲愴的淚水:
“……我的那些花兒/在我生命每個角落靜靜為我開著/我曾以為我會永遠守在她身旁/今天我們已經離去在人海茫茫/她們都老了吧/她們在哪里呀/……她們已經被風吹走散落在天涯……啦啦啦啦啦啦”
二
一個常年在路上的人,必定會對他途中經過的一座座小旅館懷著刻骨的記憶。他會記下小旅館里讓他沮喪的一切:地板上赫然在目的蟑螂(或者其他爬行動物)僵硬的尸體,墻角隱秘的無畏前行的螞蟻軍團,馬虎了事地刷著白灰的墻上停落的蚊子……原本雪白的枕頭,因為盛裝了太多壯志未酬的異鄉人含混不清的夢囈,顯得污黑、變形。客房擺放的床位,也因為有人半夜不停地翻身已經破損,發出唧唧呀呀的聲音。散發著陳年氣味的床單上,偶爾可見可疑的毛發和小面積的各種圖案的斑痕。還有油漆剝落的裝模作樣的木柜、桌椅,銹跡斑斑的熱水瓶,滿是污垢的青花瓷茶杯,衛生間里傳來的關不緊的水龍頭嘀嗒滴水的聲音,陽光經過窗簾射進來,房間內灰塵飛舞……而他要寫到的那座小旅館,是位于廣州市天河體育中心不遠的一條語焉不詳的街道的無名旅館。它與前面寫到的小旅館幾乎沒什么兩樣。而他之所以寫下它,是因為它暗藏著白天看不到的陰影,身體的騷亂,讓他難以置信的露水之歡,以及它給他帶來的難堪,羞辱,甚至莫名的悲憤……
那時他依然沒有戀愛(除一兩次單相思),遇見的挫折依然不多,對世界,他所知甚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使他對光明產生懷疑。如果生活是一枚鎳幣,他還沒來得及看到它的反面。他對世界還懷著童子般的向往和熱愛。這使他對長年蝸居鄉村的境況越來越不滿,他有滿腹的到處走走的愿望。而1992年的廣州之行,就是他被這一愿望驅使的一次出行。
他通過朋友介紹住進了這家旅館。住宿費不貴,一個床位只要二十元。他在白天住進去的時候,旅館有一種接近安詳的寧靜,有一種他所熟悉的鄉間老宅里的清涼意味。他暫時對這座旅館的住宿費和與此相對應的設施表示了滿意。可當他在晚上回到旅館,情況就變得有些糟糕,讓這個見識不多、內心善良的鄉村男孩徒然吃驚——
他看到了位于旅館每層樓的角落發出粉紅色燈光的房間。敞開的玻璃門。燈光下影影綽綽的身體。一種隱約的歌聲——一種調子憂傷纏綿的、顯得縹緲久遠的歌聲從中傳來,歌聲中,充滿邀請和挽留的情誼。這種發自錄音機里的聲音,因為經過長期轉動,變得沙啞、干澀、失真。與錄音機的歌聲一起唱響的,還有另一種漫不經心的戲謔的跑調的來自現場的聲音。而房間門口走廊的鐵絲上,肆意地懸掛著讓他羞于描寫的女子的內衣、各種顏色的短裙……在這個夏日的悶熱的夜晚,它們在嘀嗒嘀嗒地滴著水,好像一個人在暗處壓抑的抽噎、哭泣。有一個長發暗影,倚在走廊的欄桿上,猩紅的煙頭在她的指尖明明滅滅。而在燈光黯淡的走廊上,飄忽著更多的可疑的身影。她們很不勻稱地涂著口紅、胭脂,身上噴了刺鼻的香水,像一尾尾游動的輕佻的魚,或者野地里的幽靈。她們肆無忌憚的游曳,使整個夜晚(整座旅館)變得油膩、曖昧、混亂。她們攔住下榻的異鄉人,用夾雜著鄉音的普通話與陌生人套磁,甚至大膽地擠進虛掩的房門,扮演著令人警覺的不速之客的角色。他也沒能逃過她們的侵擾,其中有一個從他后面拍了他的肩膀,問他:帥哥,想玩玩嗎?天啦,這個可憐的人臉霎時變得通紅,全身火一樣滾燙……他辭不達意地婉拒,聲音因緊張而發抖。他竟感到自己遭到了羞辱,伴著拖鞋踢踏遠去的充滿了嘲諷意味的浪笑聲,就像一種無形的銳器,深深地插進了他的心臟!
他看到他隔壁的房間漆黑一片,而走廊上,是一個和他年齡相仿若有所思的年輕人——他的臉上竟有一種和他一樣的憂傷。他稱他為B。因為誤以為B是在等待他還沒有入住的同伴,他和B有了簡短的交談。他們談起這座旅館時,B竟告訴了他所不知的許多事情:“一次六十元。不算貴的。……在外東奔西跑的,圖個啥?!出來開心么。……這些人都是湖南人。她們白天睡覺,晚上工作。年齡大概都是十八九歲。干這種事,年齡一大就沒人要了……我的朋友叫了一個小姐,正在房間里耍呢。(這時樓下有人叫喚,隔壁的黑房間里傳出女人的應聲,聲音有著喝茶和打麻將的氣閑若定)在此之前,我剛剛耍完。你要不要叫一個?不要?嘿嘿……我是哪里人?廣東人啦!韶關的。做點小生意。還沒結婚呢,找了一個對象,準備年底成親。……”——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B與人銳聲爭吵的聲音,原因好像是剛才B為他的同伴一起招徠了兩個小姐,現在沒有做成生意的另一個正糾纏著要他付雙份的錢。他從門縫里偷看,看到幾個赤身短褲的男子把B按在地上打得死去活來……
他反鎖了門,熄了燈。窗外的燈光射進來,照在他的臉上。他的臉上溢滿了委屈的淚水。他不知道是為自己,還是為B,或者為那些被稱為小姐的女子。他的心似乎裂開了一個傷口,令他灼痛。他感覺到自己受到了傷害,可是,他說不出是誰傷害了他。他感到無助……他轉過身,鄰床那個滿臉胡須潦倒不堪的男子已經鼾聲如雷。他身上的薄毯子已經滑落在地。他不知道,他是否應該重新為他蓋上,以給他人送去一點關懷來安慰在這個夜晚已經虛弱無比的自己?
……凌晨,一夜未眠的他起身離開這個被他認為是災區一般的小旅館。在旅館門口,他竟又一次看見了B。B被打得鼻青臉腫。而在B的身后,是一群軍人。顯然,這是B在半夜搬來的救兵。(旅館門口停著一輛綠色軍用卡車)他們是B的親人還是雇工?他們在B的帶領下以很快的速度沖上了上樓的階梯。他看見B突然回過身來,與他對視。顯然,B也認出了他,因受傷而變形的臉上甚至費勁地擠出了一絲微笑——B的微笑里有一種與萍水相逢的人問候、告別的意味。旋即,B義無反顧地沖上樓去。
他逆著B的方向奮力奔跑了起來,就像一個在亂世中逃命的人那樣。
三
那年夏天他去過一趟東北。從火車徐徐開出故鄉省城的火車站站臺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他的心情是愉快的、輕松的,好像那是他渴望已久的一次旅行。就像每次出門旅行那樣,一路上他都懷著對此行的目的地漫無邊際的猜想。——這個習慣作白日夢的不可救藥的漫游者,總是不斷地從生活中抽身逃離,把每一次出行都當作對夢想的遠征。就像每一次出行那樣,在這一列駛往北方的列車上,他很容易就陷入了心猿意馬、想入非非的境地。
而與他在同一個車廂內,有一個顯得十分肥胖的女人。因為體型特別,她立即引起了在火車上無所事事的他的矚目。——在炎熱夏季的旅途,這個肥胖的北方女人的出現,使空氣的熱度陡增,讓人迅速陷入厭倦、昏昏欲睡的情緒之中。他驚異于她的肥碩:她的身體,即使衣服和頭發的長度都已減少到極致,都顯得十分累贅。她就像一座行走的肉塔,使火車本來顯得寬敞的車廂變得擁擠不堪,并且充溢了一種發酵的氣息。可能是身處異鄉旅途的緣故,她的臉上,竟充滿了完全與他迥異的外省人才有的孤寂、落寞和憂心忡忡的情緒。(她一進車廂,就表現出一種打攪了別人的愧疚,身處他鄉的茫然,她一落座,就把她肥碩的身軀下意識地掩埋于座位之中。)而這樣的矚目何其短暫,只一會兒,他的目光,就消散在看似無邊無際的旅途之中。
而在北京至齊齊哈爾的列車上,他又遇見了她,他們不僅在同一車廂,并且他和她的座位相對。也許是離家越來越近的緣故,她臉上孤寂落寞的神色略有緩解。他們仿佛都有了一種見到故人的欣喜。他們順理成章地有了漫無邊際的交談。她說她只有二十來歲。她告訴他,她來自黑龍江,前幾天去南方某市拜訪朋友。她說起從北方來到南方的感受:“我第一次去南方……我這一輩子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的水……看到漫天滿地的水,我突然感到非常……非常害怕……”她落寞和孤獨的神情,竟然根本來不及感染給他。她描述南方的水面時的夸張的語氣和表情,甚至讓他差點忍不住想笑出聲來。
而此刻的窗外,已經與他的南方故鄉的景色迥異:村莊低矮,大地空曠,陽光懸浮,幾棵被無遮無攔的風吹得七扭八歪的樹,孤零零地站在天幕之下,有如古戰場殘存的士卒。在南方無所不在的水面蹤影難覓,鳥飛起如箭,落下如石,大團的云朵在天上飄蕩,天空高遠,如拉滿的大弓……
火車一路向北,向北——沿途的無名小站。路旁建筑物巨大的陰影。鐵軌下面的過道兩旁等待火車呼嘯著通過的無聲的人群。在火車的呼嘯聲中老去的斑駁的墻體上刷寫的巨字廣告,漸漸降臨的黃昏……他感到了倦意,開始懨懨欲睡……
——當他在懵懵懂懂中醒來,他突然感到了一種身處異鄉的涼意。他突然發現,他處在一個與他的經驗完全陌生的環境中:陌生的口音,輪廓和體形與南方迥異的人群,陌生的天氣以及與他故鄉的風格完全不一的建筑……
這個可憐的南方人,一旦置身他完全陌生的旅途上的北國,立即陷入孤苦伶仃的困境。(而那個肥胖的北方女人,已經在他陷入睡眠的時刻,懷著歡欣鼓舞的心情回到了家鄉。當他醒來,對面的座位已經換成一個發須潦草、面目模糊的男子)。在一個清晨,他抵達了目的地(D市)。火車一路平安,可他委屈落寞的神情讓人會誤認為他受盡了劫難。在D市的街道行走,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顆懸浮的塵埃,或者像是古代一個出使異國的使臣,孤單、渺小、猶疑,懷著吉兇未卜的憂慮,表面漫不經心內心卻緊張無比。他感到血液中的溫暖,正被風吹散……
……在凌晨一點返回北京的普快列車上,他緊抿著嘴唇,不發一言。車輪滾滾,列車上的燈光搖晃。他看到在車廂的連接處,幾個雞皮鶴首的北方老太太在抽著煙,用的是類似在家中的神閑氣定的姿勢。他對面的座位上,一個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年輕人正咬著一只熟雞腿(他的面前是一大堆慘不忍睹的雞骨頭),而他的另一只手上,是一瓶高度的北方白酒。他的表情和目光,讓他感覺有著狼一樣的冷漠和兇狠。許多人在交談,無論內容、節奏和聲調,都讓他感到不安!這個可憐的南方人,艱難地站立在北方人的包圍中,孤立無援。他多么渴望與人交談!就像在從北京到齊齊哈爾的火車上他和那個肥胖女人交談那樣。可他喉嚨里與生俱來的南方口音,讓他無比羞愧地打消了這個他認為十分奢侈的念頭。他緊抿著嘴唇,唯恐自己露出破綻。他的身體,已經虛弱得可以擰出水來……他靠在走廊座位的邊緣。……他睡著了,就像一只把巢筑在天空的鳥,爪子趴在異鄉的枝頭,隨著列車的滾滾向前和黑夜的加深,一點點地,一點點地陷入了物是人非、似是而非的模糊夢境……
四
他曾經這樣記下他所經過的許多城市的點滴印象。
1)長沙。在他的印象里,長沙,那是一座散發著一種死亡異香的城市。那令人驚懼的死亡,在長沙,顯得是多么的讓人傾心、迷醉和溫暖!在馬王堆,他驚見距今兩千多年的帛書、帛畫、漆器、陶器、竹簡……仿佛還帶著漢代人的體溫和指紋。一小堆在過于長久的沉睡中變黑的細小種子,似乎隨時可以爆發出嫩綠的芽,在風中長成讓人似曾相識的無名植物。幾臺油漆剝落不復完整的古琴,似有古樂裊裊。而那件帛衣,依然保留著古代穿衣人的體形,是那么輕盈、曼妙,適于舞蹈和花間行走,或者黃昏于樓閣想念征戰疆場的情郎。那眉宇間的憂傷,仿佛就是這輕衣,若有若無,風中飄散……棺木上色彩依然鮮艷如初,大紅大黑,使死亡變得香艷、凝重而喜慶。棺木中的死者,嘴唇微微張開,仿佛還有一句話沒有來得及說出。現在,這句話連同他的尸體已經風干,成了木乃伊的一部分。在馬王堆,死亡就像是一場華美絢爛的盛大演出,一場精心設置的盛典!而在岳麓書院,曾經發生過一場著名的文人之爭。他們的胡須曾因各據一詞,而十分可愛地抖動不已。當時激烈的爭吵,至今變成了綿長的回響。在空落落的庭院內,他仿佛聞到了一種久遠的芬芳,仿佛八月桂花的氣息。那是曾經對立的文人袖袍里散發出來的芬芳,是一種硯臺里的墨、書院墻角的青草和他們的呼吸在長久時間的浸染中散發的混合香氣。在岳麓書院虛擬的桂花香氣里,他突然想起那個在長沙做過太傅的漢代著名辭賦家賈誼。這個才華橫溢、卻因梁懷王墜馬自責憂郁而死的著名文人,該是一朵秋天的菊花吧?在他的印象里,他就像一朵菊花那么落寞、孤單,那么瘦,背影充滿了秋天的涼意。岳麓山上,埋葬著一代英雄蔡鍔。蔡鍔和小鳳仙的愛情故事,就像是一枝美麗的桃花,艷麗芬芳,風姿綽約。愛情附麗的英雄之死,何等的溫婉動人,令人向往……
在長沙,他認識的一名楊姓數學系教授,退休后竟非常有意思地全部拋開了他畢生所學,開始全身心地去研究楊姓歷史。在以楊姓串起的歷史里,老教授與無數死去的人秘密會合。老教授傾心于此,說起歷史上那些卓越的死者,如數家珍,繪聲繪色。那些死去的楊姓歷史人物,在老教授的描述中重新活轉過來,他們脾氣各異,面目不同,但都形容生動,目光活泛。界限森嚴的生與死在老教授晚年的研究中變得無足輕重,老教授從容往來,感覺妙不可言……在長沙,死是背陽的花朵,是溫柔的睡眠,是絢麗的演出,是曲終后的不絕回響,是湘江江面上的深情告別……
2)麗江。這由納西族民俗為底色繪就的稀世畫卷,這由蒼老的時間構成的東方遺韻,這由古墻、燈籠、垂柳和流水構筑的人間勝境,這混淆了歷史和夢幻的迷宮,這適合讓人想入非非的幻想和創造奇跡的佳構!叩擊厚厚的古磚墻,仿佛有遙遠而隱秘的回聲傳來——其中有得得作響的馬蹄聲,刀劍的撞擊聲,以及曾經喧天的鼓樂聲。城中迂回的流水,汩汩作響,仿佛失傳的樂聲,在古城重現。而在城外的高處,雪山正在陽光下發著耀眼的、鎮靜的、令人敬畏的光……在巷子的那一頭,是一群手舉著微型攝像機、沉浸其中的來自不同膚色的國外游客(他們手中的攝像機和他們的眼睛一樣,顯得貪婪、深情而專注),而在人群的彼處,一個身穿納西族傳統服飾、滿臉蒼涼的老女人,正緩緩走下階梯(她身上的銀器,在陽光的折射下光輝沉靜、久遠,令人宛見前生往世)。階梯之上的巷子里,是一群正在往畫架上涂抹水粉顏料的某高校美術系學生。他們不知道,紙上的圖像和眼前的古城,哪個更像夢境?而從他們身邊穿過的行人不斷地把他們紙上的圖像遮蔽。那些行人:藥材商人、藝術家、情侶、民間術士、城市白領、探險者,來自各個少數民族的云南土著,以及不同膚色穿著各異的外國游人,使麗江古城變得更加色彩斑駁、光影絢爛。他們在城中穿行,彼此擦肩而過,腳步一慢再慢,仿佛要讓時光,停駐在腳尖的位置……
他在整座古城穿梭,順著流水的方向,在磚墻和垂柳之間流連忘返。他徘徊于藥材、蠟染、銀器和寓意吉祥的納西族象形文字之間,仿佛是一個有考證癖的人,妄想從其中破譯古城的密碼。而他更渴望冥冥之中的機緣。他在一座用未經刨花的木塊寫著彩色英文店名的小酒吧里,看到了墻上裝飾的三張不同的完整的色彩斑斕的獸皮,還有本地世界名模楊二車娜姆和他最喜歡的搖滾歌王崔健的簽名照片。他順便問起,酒吧的年輕女主人(摩梭族)告訴他,楊二車娜姆和她從小一起長大,崔健昨晚就在他旁邊的位置上喝酒!在麗江,他與他少年時的偶像擦肩而過,這使他興奮不已卻又惆悵難禁……他在一個布置簡陋的藝術品作坊里駐足。他看到墻上掛著的滿滿一室的木制工藝品。他立即喜歡上了全部!它們透著濃郁的為他所不知道的少數民族風情,卻又個性獨異。他問起其中一幅的價錢,而作坊的主人,一個長頭發的、相貌彪悍表情冷漠的年輕男子,正把思緒停留在棋盤上(他正在與人下圍棋),頭也沒抬就甕聲甕氣地說“不賣”。是表示此幅作品為非賣品,還是下棋的此時他不賣作坊里的任何東西?他不得而知,因此陷入思量。他經過無數的私宅,看到里面鮮花團簇,庭院正中,藤蔓扶搖直上,而門角,正探出幾朵細小的花。他不經意的一瞥,就可以發現滿園花色。在花香中,古城變得柔軟、馥郁、溫情……他在古城高處的一個帶茶樓的旅館歇腳,從推開的木格花窗他看到,古城櫛比的屋頂灰黑、靜穆、蒼涼,暮靄升起,暗紅的夕陽,宛如一聲源自久遠的嘆息,一點點地從城后墜下……
3)陽朔。一個民間吹笛手在街上賣著笛子。他一邊走一邊吹。這使得整個陽朔小鎮充滿了笛聲。陽朔有著與笛聲相得益彰的美:黑瓦、白墻,仿古的木格花窗,紅色的勾欄。漓江之濱的陽朔,就像一座水邊停泊的畫舫!陽朔,有著一種情書里的修辭之美,一種相愛的人之間羞澀地表白的意味。而事實上,陽朔有著混血的質地。整個陽朔街頭,飄蕩著純正的手磨咖啡、貼著外文標簽的葡萄酒的氣息,還有秋日午后的陽光灑在黃發碧眼的女游客的繡花坎肩的氣息——一種令人迷醉的柔軟的氣息,令人在迷幻中忍不住地猜想,愛情隨時會神秘蒞臨……據說有一個外國男子,幾年前作為游客來到陽朔,與一個當地姑娘合謀創造了一美麗無比的愛情故事,從此遠離國土,成為了陽朔的永久居民。在陽朔,他們共同經營著一家小店……媒體的渲染,使這一故事流傳久遠,宛如神話。他踱步在陽朔的街頭,仿佛在空氣中聞到了他們在一起吵架的氣息,互相偎依著漫步的氣息,那男子藍色眼睛里甜蜜的、夢幻般的氣息,還有他吃著放了辣椒的菜額頭上冒出的汗珠子和眼淚的氣息。他卻無從向人打探那家小店的名字,以及他們的住址。他們的故事,仿佛就是一個根本不存在的、由陽朔的地理和氣質觸發出的靈感而杜撰出來的傳說,一個虛構的愛情神話,蹤跡全無,隨風流散……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個白皮膚黃頭發藍眼睛的年輕女子,正在路旁的咖啡館里喝咖啡。咖啡已涼,而她發髻高綰,端坐如儀,長椅上,她陷入了沉思。世界,此時仿佛靜止。讓他想起了法國古典派畫家筆下的肖像畫。而在不遠處的街心,一群醉酒的外國老頭正互相推搡著走來,就像一群游戲中的孩子那樣。其中一個,甚至戴著一頂紅五星軍帽!而賣著音像制品、玉器、藝術品、茶葉和絲綢等的許多旅游商品店里,無論老人還是少女,都熟練地操著外語向踱進的外國游客兜售……而此時,陽朔就像是一個畫里的江南女子,最適宜于在秋日的陽光下,笛聲中輕擁入懷……
4)重慶。小巷子里的重慶,有一種鄉村的慵懶、靜謐和陰涼的意味——那水泥地上的水痕、巷子拐彎處的石頭上的苔蘚,和偶爾一見的綠色植物,都讓他感覺重慶,就像是山腳下的一個寂靜的大村寨,有一種山高皇帝遠的閑定。秋日午后的太陽懶懶地照著,仿佛它是剛從午睡中醒來,心不在焉地把光照在了墻邊抱著竹桿、拖著繩索的中年漢子(俗稱棒棒)臉上——他們的臉上有一種與重慶相得益彰的知足常樂、認命的表情。他甚至在一條狹窄街道看到有四個棒棒在打著紙牌,兩個棒棒嗑著葵花子(他們的周圍,葵花籽殼撒了一地),還有一個棒棒正吃著熱氣騰騰的包子當點心。而火鍋里的重慶,則是溫暖的,熱烈的,血性的。——火鍋里的重慶,有一個無所畏懼的舌頭和一個健壯無比的胃囊!麻辣火鍋,已經成了重慶最具個性的部分,成為這座城市最彰顯的習俗。無論在大酒店小飯館,你很容易看到這座城市的人們有滋有味地吃著火鍋,喝著白酒或啤酒,即使是三伏天也是如此。藉著火鍋里的火焰,重慶剔除骨頭里的寒意和關節里的濕氣。重慶的性格里,也不免充滿了火鍋的溫度和麻辣感——那是一種孟浪和決絕的氣質。而朝天門,就像一頭下山的野性的、身軀龐大的犀牛,一頭扎進了水里……霧里的重慶,則是憂郁的,迷茫的,知天命的。哦,重慶的霧!他記得在一個秋日的夜晚,他和一名知名作家、一名當紅文學評論家、一名據說是姓名學大師的中年男子,以及一名旅居重慶的江西籍年輕人,因為一個偶然的機緣,聚在一個簡陋的夜宵攤前就著火鍋飲酒談天。他們談起文壇趣事,當前流行的某些有趣的手機短信,新鮮的見聞,甚至還就某個文學話題展開了激烈而友好的爭論。他們相談甚歡,仿佛這是一場他們期待已久的宴會。然而霧來了。霧開始是脆薄的,柔軟的,有牛奶般純白的質地,不一會兒就變得混濁、厚重,仿佛整座城市都堆滿了隔年的棉絮……他們占據的那張臟兮兮的桌子上,開始變得潮濕,凝結了細密的水珠——那是霧無聲走過的詭秘、細小的腳印。在霧中,他們的目光開始變得遙遠,文學點燃的火光逐漸縮小,最后變得沉靜。他們的談話竟然出現了短暫的停頓,出現了一種心照不宣的沉默。從嘉陵江和長江,依稀傳來船只出發或抵達的汽笛聲……那個客居重慶很久的江西籍年輕人突然說起他在這座城市中的種種不如意,這些年來他命運的坎坷,眉宇間充滿了憂心忡忡的情緒……最后,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向那個寡言少語的姓名學大師打問前程。而大師的言辭,在霧中沉浮聚散,顯得似是而非,卻又無可辯駁,就像這夜晚彌天的大霧。他下意識地緊緊地攥著口袋里的他們下榻的賓館房卡,仿佛是生怕它在瞬間遺失。他身居的重慶,在他而言仿佛就是另一座城市,而真正的重慶,他覺得似有千里萬里之遠……
5)武漢。1910年改變中國命運的、發生在武漢的辛亥革命。1927年春,毛澤東在漢江江畔心事重重的散步。“茫茫九派流中國,沉沉一線穿南北。煙雨莽蒼蒼,龜蛇鎖大江。黃鶴知何去,剩有游人處。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毛澤東的這首著名的《菩薩蠻·黃鶴樓》的詞作中的革命斗志。中國現代軍事史上如雷貫耳的漢陽造步槍。種種這些,都讓他對武漢構成了一種強烈的印象:武漢,是一座雄性十足的城市,一座最具男人氣質的城市。而他在武漢的所見所聞,與他的這一印象大抵相合:湖北省博物館陳列的曾侯乙墓出土的大批青銅鼎器,讓人不禁聯想到古代引弓射日的男子的臂力和隆起的胸肌。鋼鐵裸露的武漢長江大橋,火車從橋的腹部穿過,發出哐當哐當的銳重聲響,簡直就像世界著名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羅蒂喉嚨里的歌唱!月亮像個鉛錘,緩緩墜落在水面浩大的夜晚的東湖湖心。題寫在黃鶴樓上的崔顥那首著名的詩歌,其鏗鏘的節奏和開闊意境,似乎更適合男性嗓音誦讀。李白因為崔顥題詩在上頭有詩不能提的嘆氣,仿佛透著青銅酒盞里的濃釅酒味。夕陽下的長江,仿佛融化的鐵汁,滾燙奔涌……
五
在江西吉安,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一個古代有著才子之鄉和江南望郡美譽的文明重鎮,那些隱沒在草叢里、散落在夕光下的古老村莊,總是誘引他一再地蹈足。他經常漫游于鄉野,仿佛一個民歌采集者,一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返鄉者,一個古代還魂的夢寐……那都是一些位處偏遠之地的、外表看起來像是被時間遺忘了的村子。到處可見的殘垣斷壁仿佛村子是一個個瞎眼的鄉下老嫗,可她們的手腕竟佩戴著帶著血沁的祖傳的玉!色彩斑斕的陳年往事,在她們業已衰老不堪的胸腔,彩蝶般翩翩飛舞……她們的名字也似乎別有意味,比如唐賢坊、爵譽透著久遠的墨香,而桑園、燕坊、釣源等則有著田園詩的意蘊,令人懷疑那是古代賢者的隱逸之所。通往她們的路途遙遠逼仄,他經常要費盡周折,一路上要向趕牛的老漢、放學的孩子、鄉音難懂的農婦打聽才能抵達,仿佛他所經歷的,是從喧囂的現實轉入隱秘的夢境的輾轉旅程,或者從現實的正面返身來到了陰涼的背面……
那些古老的村子,其建筑格局都與天人合一的中國古代哲學暗合。比如那個叫釣源的村莊,隱匿在一片古老香樟林之中,整座村子,是一個易經八卦的圖案,所有的青石板巷子和紅石板的門,都呈歪斜之勢。村中七口水塘,暗合天上北斗七星。而另一座叫渼陂的梁姓村莊,有水塘二十八口,意為天上二十八星宿。那個叫桑園的村子,竟然依照古代城池的建筑格局,村口一條河繞村而過,河邊一段墻雖已倒塌,但依然能夠看出其是出于對護城墻的模仿。村開四門,分東西南北,所有房屋都嚴格按古城的規劃而建,高高的馬頭墻,整齊橫列向天聳峙,似是古代戰馬列陣昂立。——那些古老村莊的每一幢房子內,都有一個小小的天井,人們借此,將整座天空收藏,與神秘的星象對話。天井兩邊各有一個雕花的大水缸,它們不僅是為了儲存雨水以防火患,也是為了承載夜晚的月亮和星斗。天晴時,陽光透過天井,從天如羽飄落,一路撫摸滿室精美的、油煙熏黑的陳年鎦金木雕、柱子上鐫刻(書寫)的書法……那些鎦金字畫,在陽光下依然有著飽滿的、令人敬重的純正金色。那些斗拱、雀替、墻板上雕刻的,有的是倒立著飛翔的蝙蝠(暗喻福到)、鰲魚、麒麟。有的是細小的蜜蜂、手搭涼棚的猴子、在樹枝上撲翅的喜鵲、歪頭張望的梅花鹿,隱藏著主人封侯爵祿的美好愿望,有的是桃子、梅花、桃花等花卉果實圖案,都與長壽吉祥等意思有關。還有的是內容為二十四孝、三顧茅廬等戲文故事。燕坊的一家古宅,甚至在橫柱上雕刻了八幅睡眠圖!八幅圖畫,人物表情睡姿各有不同,或臥于床,或臥于野,或著衣或半裸,但都舒適安逸,酣態可掬,令人宛然驚聞沖天呼嚕之聲。——這些雕刻都非常精致,行云流水,其動作表情都呼之欲出,宛如活物,且刀法隱忍克制,嚴謹有度,有著我們當下所缺乏的耐心,是至今已經失傳的、高超的、鎮靜的工藝。——它們的美,讓陽光也忍不住手指輕盈,惟恐它再加上點力氣,這些雕像里的古人和生物就都會活轉過來,在廳堂的清風中舞蹈、生長。而與滿室的雕刻對應的,是無所不在的書法。在每一個村子里的門楣、石頭或木頭為材料的柱子還有照壁上都鐫刻(書寫)著合乎平仄的文字。書法內容古遠文雅,典出《論語》《詩經》,立世做人追祖溯宗主人性情山光水色無所不包(渼陂名為“永慕堂”的宗祠里,竟然鐫刻著25幅嵌著“永”“慕”二字的對聯!而“學如身之寶”、“儒為席上珍”是渼陂某戶人家照壁上的文字。在一個叫蜀口洲的小村子里,某座古宅的門壁一邊寫著“士大夫為子孫造福謹家規崇儉樸教耕讀積陰德此造福也”,另一邊寫著“士大夫為我生惜名敦詩書尚氣節慎取與謹威儀此惜名也”)。結體娟秀端莊,一筆一劃,都充滿了一種在中國古典文化中浸潤日久的精氣。——那些雕刻和書法鎮守的村莊,仿佛就像是一冊冊線裝的繡像文集,一部部記載了中國南方農耕文明歷史的圖文并茂的韻文典籍……
哦,生活在這里的人是奢侈的,他們每天都在享受著藝術的盛宴!他們的一張張淳樸的臉上,有一種仿佛源自古遠的沉靜表情,你絲毫不用懷疑,當他們停止手中的勞作,會不假思索地吟出幾句雅致的合乎古韻的詩句,他們的枕頭下,很可能都會有幾本至今失傳的古籍。吉安(古稱廬陵),因此創造出“一門三進士,隔河兩宰相,五里三狀元,十里九布政,九子十知州”的人文奇跡,依次走出過歐陽修、楊萬里、楊邦義、劉辰翁、胡銓、文天祥、解縉、羅洪先……那個叫蜀口州的村子,從明永樂甲申年至清乾隆辛巳年短短三百多年間,名列進士榜者就達二十一人之多!其中有三兄弟都為進士,稱“鳴陽三鳳”,八兄弟都名列進士榜,為“朝分八龍”……
——他在那些古老村子里流連忘返。他不是一個復古主義者,可是,他的確感到了沉靜——一種在喧囂的當下難得的沉靜。他同時還感到了敬畏,是那種已經被時下幾乎所有的人遺失的對天地時光的敬畏。他在沁涼的青石板巷落中行走,一言不發,雙手如儀垂立。可事實上,他的心中已經有一只虛擬的手指,在一路撿拾:青石門楣前交織的雨水,畫床上的暖意,馬頭墻上的落日,鎦金字畫里的祝福、勸勉,仍然被鄉村珍藏的、我們民族的血脈里曾經涌動的浪漫、從容和詩意……
六
他記得無數個旅途上的夜晚、白天。列車飛馳,早晨的陽光從窗外探進,撫摸著他蓬亂的頭發,讓他想起年少時母親對他的愛撫,他的心里,立即涌上了一小股甜蜜的暖流。廣播里一遍遍地傳來凱麗金的薩克斯曲《回家》,而事實上,車廂里的許多人,正是在離家遠行的路上。他記得茶葉蛋、油炸雞腿、鹽水花生、圓桶的方便面,有著遠比居家時更加復雜難言的、甚至是嗆人的氣味。而對座的人把茶葉蛋一古腦兒吞下時的表情顯得多么無助!睡在中鋪的年輕人,正把頭埋在一本過期的《讀者》雜志里。此類帶著絲絲甜味的雜志,正適合在旅途閱讀,即使是隔年的甜點,也依然能給陷身于陌生的人群中孤立無援的心靈多少帶來慰籍。下鋪的中年男子,一直坐在車窗前眺望。車窗外的車站建筑大抵相似,可隨著地名標識的不斷變換,他臉上的孤寂一再加重。他的手指一直無意識地敲打著桌面,那五根跳動的手指,仿佛五個小矮人,正在漂泊的途中,或是一名傳說中的刀客,騎馬馳騁在逃亡的路上……旅途上的黃昏,有著貓一樣的無聲腳步,仿佛是有一根神秘的手指把車廂內的窗簾徐徐拉上。天,遽然黑了下來。而車廂內的一張張含混不清的臉,仿佛一條條浮在水中的、對命運茫然無知的、冷漠的魚。在午夜過于明亮的白色燈光下,硬座車廂里的旅客們慢慢合上了雙眼。他們睡覺的零亂姿勢,透著一種復雜難言的哀傷(桌子上透明玻璃杯里殘留的、冷卻的、輕輕晃動的水,以及火車經過的無名車站午夜昏黃的燈光也有著同樣的哀傷)。而車輪撞擊鐵軌的聲音越來越固執、凌厲,仿佛糾集了無數旅人喉嚨里的哭泣。他又一次睡過去了,他的枕頭下面,是某座城市的地圖、某個語焉不詳的地址、或是讓他似曾相識的人的電話號碼……
他記得無名小鎮上的春天(街道轉折處的一枝桃花,宛如小鎮上正念初中的女生小聲歌唱的嘴唇)。南方濕漉漉的田野金黃的油菜花開滿的午后。秋天紅葉綴滿的山嶺(有古代山水詩人醉酒后寫就的詩歌里的修辭之美)。火車通過的橋下渾濁的、緩慢的、陽光下發出強烈光芒的北方河流。路過的村莊田埂旁赫然裸露的青花碎瓷片。他記得初雪的地上早行人的形跡,板橋上的秋霜,在拱橋的橋孔中回蕩的流水,鄉村屋檐緩緩滴落的寂寞的雨聲,黃昏冉冉升起的霧靄,城市街道旁邊飲食店里的霧氣,當地晚報上的早新聞頭版的市井氣息,還有郊外的夜晚懸掛的斜月,草尖上的露水……
他曾經與諸多陌生的面孔(販夫走卒、僧侶樂師、才子佳人……)邂逅,并且有過一些頗有意思的遭遇。比如他曾與一個身份莫名的單身女子同行。他們從陌生到熟悉,并沒有用太多的時間。也許是因為旅途上的無聊、單調,他們聊得特別輕松、投機,他記得她臉上意味深長的笑容,而他也似乎感到了愉悅。任何不知情的人都愿意相信,他們是一對甜蜜的戀人。等到她到站,她意猶未盡地邀請他下車與她同行。他在猶豫間微笑著拒絕了她。——若干年之后,他是否會為錯過了成為一個美麗故事的主角感到遺憾?或者他會想起來那只不過是旅途上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游戲而已?當然也有可能,那一切因為他的婉拒而未能發生的,也許是一個讓人難堪羞于啟齒的故事。有一次,他在一輛長途客車上與一個表情孤寂的中年男子同座。他們有了簡短的交談。他試探著詢問他是否長年在船上生活。那男子感到十分震驚,以為天機道破,他承認自己是一名海上水手,正在趕往家鄉探親的途中。而他對水手身份的斷定來源于那男子的酒糟鼻(常年喝酒所致)、黝黑皮膚(經常赤裸身子淋曬)和臉上的與生活在岸上的人們完全迥異的表情。猜測陌生人的身份,不過是他在旅途上的小小伎倆。他為此陷入猜想:一個長年在海上漂泊的人,對于旅途會有怎樣不同的感受?他們的旅途,是否會比他的更加浪漫而奇特?他記得在一個初夏的黃昏,他來到了一座他陌生的、舉目無親的小鎮。而他要抵達的目的地離此地依然有五六十里的路程。在那個讓他感到孤單和不安的小鎮,他叫了一輛面的。面的在夜晚的路上開得飛快,一路上他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司機聊天,大腦卻不時閃過司機搶劫乘客的畫面和故事。當面的如期抵達之后,他如釋重負,在給車費的時候他下意識地說了聲謝謝,可他在與司機握手的時候竟吃驚地發現司機的手心里全是汗水!顯然那不僅僅是因為開車的原因。司機竟也莫名其妙地回了一聲謝謝。他聽得出司機的聲音有點顫抖,好像也受到了什么驚嚇似的。當時他就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來!
他曾經和一個姓秦的朋友相邀去造訪一名李姓詩人。李詩人的家在一個叫蓮花的縣城。——那是一個位于江西西部地處偏僻的小縣城。交通的不便使他們的此行出了一點小意外:他們在深夜才得以抵達。在那個電話尚未普及的時代,他們立于路燈已熄的黑暗的縣城廣場中央,茫然四顧。他們向街道僅有的行人打聽詩人的住址(他記得詩人的通訊地址名叫“宮殿”),被問話的人茫然無知——后來他們才知道,用于通訊的地名“宮殿”在當地人的口中有另一個更加通俗的名字。深夜里的宮殿,仿佛就是詩人筆下一個虛構的場景,讓他們無從尋覓。而此時,縣城僅有的飯店、招待所、賓館早已打烊。……他們決定選擇一個背風的地方度過此夜。他們在地上鋪開了六張帶來的對開報紙,把其中四張連在一起的報紙稱為“雙人床”,把另兩張攤開的報紙稱為“單人床”(他們還為誰睡“雙人床”誰睡“單人床”煞有介事地爭論不休,最后是通過劃拳才得以解決)。只一會兒工夫,疲憊不堪的秦就進入了夢鄉,他的喉嚨里,響起了如雷的鼾聲,仿佛是借此對這樣一個不盡人意的夜晚表示抗議。而他竟然毫無睡意……四面環山的小縣城此刻萬籟俱寂,只在遠遠的巷子里傳來零星的幾聲犬吠。夜半時的露水悄悄襲來,他的雙手,漸漸有了絲絲潮氣,他擔心如果自己此刻睡去,身體一不小心就會變成一棵咸腥的水草,在異鄉午夜的波濤中飄搖舞蹈。當他抬起頭,他看見了滿天的星光……那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記的星光,那么亮,滿天的星光,好像是一件件祖傳的圣器,經過了特殊的、精心和虔誠的擦拭,發出了圣潔無比的光輝,仿佛古代的典籍里一顆顆博大、安寧的靈魂。星光下的蓮花縣城,似乎顯得無比深邃、久遠和生動,宛若神造的城郭。他在冥冥之中感到,他深夜到此的目的,其實就是來趕赴他與星光的約會。他開始與星光攀談。他一言不發,卻似乎把悲歡愛恨訴說殆盡。他在靜謐中似乎感受到了滿天星光的回應——是那種高妙的、悠遠的回聲。整整一個夜晚,他望著星斗,而滿天熠熠生輝的星光,一直默默地照著他的頭頂,仿佛是為這個無家可歸的人,做某種神秘的引領,為他往日的過錯、悔恨,做某種無言的引渡……
七
……他依然闊步天涯。民間的一個捕風捉影的傳說,萍水相逢的人偶爾交談提供的一條陌生的路線,甚至某座山頂難得一見的云海,或者某個張冠李戴的歷史事件的發生地,都誘引著他舉足前行。
許多山川、河流,鄉村、城市,都留下過他漫游的足跡。……他住過豪華賓館、高級酒店,也曾經在骯臟不堪的旅社里下榻。甚至火車站候車室、露天的屋檐下,都安放過他的睡眠。火車、長途臥鋪、大巴是他經常乘坐的交通工具。后六輪解放牌(或東風牌)長途大貨車,甚至在鄉村的機耕道冒著黑煙發出嘣嘣嘣的讓人驚心的聲響的拖拉機,也曾經承載過他的身體。他曾經坐在一輛拖拉機的駕駛室跑了一段遠路,其臀部因此被震出了兩個大水泡,結果他趴著枕頭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個星期才得以康復!
他經常坐在路過的無名小鎮的一家小酒館里,叫上兩個菜,和一盞當地的米酒,有滋有味地喝上一陣。在小酒館世俗的熱氣里,他傾聽著自己平緩的心跳,與自己默默對飲。或者他混跡于人群中,在擺著各種小吃的街道上逛上半天,像個十足的食客,讓舌苔享受各種稀奇古怪的食物的味道,直到把胃撐得彎不下腰來才鳴金收兵。
他遭遇過偷竊、搶劫、敲詐……對這些,他毫不在意。他依然闊步天涯。他經過的一切他都在內心回想,而他所沒有抵達的,在不斷誘引他無悔前行。
也許是長期的旅途生活的緣故,他面目模糊,輪廓不清。有時候他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老人,和眼前的殘垣斷壁有著同樣的滄桑;有時候,他又覺得自己是個孩子,在時間沉淀的景致面前,他仿佛自己正在經歷童年。
他是誰?有時候人們會誤以為他是一名考古學家,他對著一塊磚一片瓦仔細端詳的樣子讓人懷疑他有考證癖;有時候人們把他當著一名無所事事的看客,一個尋花問柳的風流人士,一個一無所有的流浪漢,一個四海為家的江湖散人……
他經常仰頭望天,觀察夜空里隱秘的星象,晴天里疾走的云彩,驟變的天空中波詭的云團。他一動不動仰面向天的樣子不免讓人懷疑:他是否會趁著人們入睡把一顆星星當著燈籠舉著繼續上路,或者跟上某朵疾走的云,然后隱匿于云團的漩渦之中,最后,變成一串雨水落下?
他的臉上總是浮現出一種茫然若失的表情,仿佛他多年的漫游都是在尋找——他要尋找什么?是往日的喪失,還是虛幻的夢境?他不知道。也許,他奔赴一個個現場,只是為了給自己留下一份“到此一游”的證詞?
有時候,他想停下腳步,在他抵達的某座適宜的城市,他幻想著在這里生活,靠一份簡單的工作養活自己,閑暇時踏遍這里的每一個角落,享受著這里的春光秋色,交一大幫朋友,與這里的女孩戀愛……之后就是告別,邁向另一個語焉不詳的地址……
然而,他并沒有停歇的意思。事實上,他是一個左顧右盼的人。沒有什么能讓他停下來。如果不是有一種力量在前面牽引著他,那就一定有另一種力量在背后將他驅趕。
他依然闊步天涯。
他的行囊里通常裝著幾包煙,幾袋面包,還有茶葉、枸杞、地圖、指南針、水果刀,一小瓶風油精和白酒,一些換洗衣服,以及一些必需的錢財。而有時候,他的行李簡單到了:幾袋面包、一些換洗衣服、地圖和盤纏。一個真正的漫游者,他所需不多。
可他的行囊里始終裝著一本英國小說家毛姆的小說《月亮和六便士》。那是他最喜歡的小說,他在旅途上翻來覆去地讀它。“月亮和六便士”,正好構成了他旅途生活的暗喻和一路上他的無休無止的追問——
如果他對物質生活的要求少到只需要六便士的程度,那月亮,是否可以作為頒發給他——這個妄圖閱盡人間風土與天色的漫游者的一枚精神徽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