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角詩一首
年關
把大地遮蓋得嚴嚴實實
干干凈凈的雪,才叫瑞雪
這樣的大雪僅可遇
屬天意,難違更難求
不下雪,那就得動手
不要讓那些爛掉的
和正在爛的跑出來
掃掉落葉,擦凈灰塵
即使上帝沒說,也需要光
固定松動的牙齒,有骨頭
還需要啃。癢癢可以撓
但傷疤不要揭。新傷口
戴上口罩,別露出豁口
和縫合的線。封存藥片
讓疼痛閉嘴,忍一忍
戴上假發,或理個新發型
穿上新衣,包括內衣內褲
對人對己,不僅僅是
餐桌上的酒肉和賀詞
對聯要貼正,鞭炮要干燥
看得見的,聽得見的
都要端莊、熱烈和響亮
不讓暗處的風有機可趁
最后,準備些碎銀
開春之后,還得上路
還得繼續補缺補漏和交稅賦
還非詩一首
老家洲頭
太陽落山了
去屋檐把衣服收下
這又想起,我兒時的娘:人一感覺
餓,就亂糟糟,晚飯還沒煮
想吃地瓜,不刮皮:留下,多一些
再加鹽,蔥花,一鍋黃昏的湯,娘在哪兒
門埕剛栽下五株木瓜
指甲縫里還留點兒土
好不舒服,堵,難受
小剪刀在超市貨架上
世界之大,此刻,我需要,也就那么一小件
但深處也有,我用力挖土,把自己搞熱起來
一塊碎缸陶,瓦面有捏痕
合對上手指的氣息
整個下午,我與老木屋愛不釋手
“什么寶貝?”鄰居問
他們說沒事討事做
但看不見我真忙,我大汗淋淋,那只是表面
而對手它又不在現場,比缸陶隱藏還多還深
回洲頭,單槍匹馬,并不需要隊伍,但盼望
其平堂弟有時星期四來
看有啥動靜,勸我快點兒寫
哦真有一段時間了:事太多
又太虛無,白日趨短,剛四點半,天色就暗了下來
操家伙,把米下鍋了
娘已不在,得自己去弄
飯要吃飽,冬至,夜又很長
還有些事等著我去干,做完
七小姐詩一首
一定有人像我一樣,不老
在山陵綿密的外省
在廣袤的、異域的平原腹地
季風吹拂這個兵,來又去。
他將要歸隱的心
仍柔軟和疼痛
尚須另一次冷兵器之戰
方可回去貧瘠的土地,
而上一場搏擊已在輪回路上
仿佛未來的第五紀
厚黑鍍著黃金的戰事消失了
有過的愛恨卻永在
這錐心的陽光有盛大之毒,它沉重
它滅絕圖騰和陰影——
站立的銳士
要以鎧甲、鐵鞋進入我的海水
平靜地忍渴……
渴,是萬頃良田所回避的詞語
但麥浪閃動,親人遙遠
這啞默的肉身在錦繡山河處面如縞素……
是的。是的……
作為兩手空空再也無法死去的終結者
成傭成器
郁郁詩一首
贊美
冬天,我想春一樣地贊美愛人
心里熱乎四周卻寒冷得毫無生機
如今所有的東西都是反季作物
茂盛、凋謝己無關陽光和水
眼淚也不過是塵埃所致的幾滴小難受
只有趴在秋天的肩膀上
我才能看見愛人四季如春的臉
只要把愛化作美酒,寒冷和死亡
就會與溫暖、生命等量齊觀
夜晚,我像晴朗地贊美愛人
天灰蒙蒙的,讓人窒息得說不出話
報紙上鉛字的余毒尚未肅清
一副副賊眉鼠眼就串流于網絡
我怎么能把詩篇交給魔鬼朗讀
我怎么能讓歌聲被走狗踐踏
讓夜更黑更沉吧,即便贊美成了誓言
讓世界去死吧,即便同歸于盡
我也要贊美冬天、夜晚和我那反動的愛人
黃嘯詩二首
低音
沒有夜雨,仍然寫長長的信
它必須準時到達霜降的中心
坐飛機找艷陽天,卻被沙塵暴迎頭痛擊
風箏剛好拉著兒子在草坪上飛
你迷戀詞語的低音,以致寂靜
突然在窗外的黑暗中嘩啦啦地崩塌
嘴里的沙子不多,但足以塞喉
苦水不少,但又何來大海的幻象
有時輕拍欄桿,無燈也無劍
乘風歸去,我有恐高癥,有超標的體重
五里之外,另一半天空
正獨自呼嘯煙花燦爛的沉寂
風景
到了長江,來不及在江邊清清嗓子
三峽有埋伏,只得連夜偷渡
渚清沙白罷,蕭蕭落木也罷
最讓人低回的是岳陽樓小喬的衣冠墳
說得對,我已華發,但并未早生
四十的人了,也該有他夯實的風塵
如果猛然吐出粗壯的偉詞
別擔心,連小草也不會甩甩脖子
何況驚濤吞了他頹廢的胸音
何況,等著吧——你也要安靜
黃鶴樓就過吧,你不是風景
就坐慢車一步步撤退
桑眉詩一首
漫游,或舊時光
那棵樹倒在樹林的出口處
枝葉青翠
可以認出它的名字叫:柏樹
眼看就要走出這片林子
仿佛就要從一個舊時代跌進花花新世界
鼎沸的人群中全是陌生的臉
她想坐下來
在晃顫的樹干上
再說一會兒不著調的話
樹叢里閃出一頭披黑緞子的野獸
看上去健壯又膽怯
她也膽怯
向他靠了靠
并輕輕咳了咳
野獸就掉頭回到樹叢
她突然暗暗沮喪
因為他說它是美好的
哪怕它是一匹狼
因為在世間漫游的人哪個不是如野獸般徬徨
她突然很想撫摸它
它黑緞子的柔滑毛發……
她和他坐在柏樹上
想起遺失的手帕
想象事隔多年,他們都老了……
張鳳霞詩二首
低聲部
跳進我耳朵里的有花襯衫、連衣裙們
悉悉索索的聲音,
還有直發、卷發們點頭搖頭的大聲喧嘩,
她們雜亂擁擠,七嘴八舌,
隨意堆放在我的辦公室,
或站立,或坐下,或來回走動。
這些聲音,帶來不同的街區、門牌號
和她們的職業身份。
她們排練著各種角色——
同居,暴力,無業,家庭全職主婦,
扮演著孤獨抑郁,痛苦憤怒,
甚至精神分裂。
我不是修復這些聲音的行家,
我的能力,僅限于提供紙巾、熱水、垃圾桶,
以及可有可無的建議,
并將這些聲音碎片,分門別類,
送到另一個區域,
直到她們的聲線,空空蕩蕩。
她不是單數的她
出門前推開窗戶,看看天色,
陰天?晴天?雨天?
這一大堆心情,顛簸在路上,
走走停停,就像她坐在我對面
傾訴時,讓我不得不關注她的氣象。
有沒有暴風,什么時候下雨,
多云轉陰還是轉晴。
準確地說,她的頭部、肩膀,
分布著干旱、洪澇,
僅有一小塊風景被她踩在腳下。
她身體的每一寸皮膚,
都是每晚新聞聯播后的天氣預報,
她沒有給我帶來好天氣。
多數時候,她不是單數的她,
她拖著長串的焦慮和問號,
她說她為他和整個家庭付出了所有,
怎么得不到安慰和回報?
那么多為什么壓迫著她的胸腔,
那么多事件縮進了她的身體。
我問她,當她愛他的時候,
所有付出是心甘情愿嗎?
為他所作的一切想過回報嗎?
她默然不語。
她小宇宙的疼痛,
誘發了中心城市的疾病。
胡仁澤詩一首
傳:鬧鬼屋子的傳記
與一間鬼屋為鄰
三十年了
李才德提前退休
粗茶淡飯應付嘴巴
一間屋,是一塊試驗田
明朝的瓦楞不時落下塵灰
初四的月亮,鬼屋顯影
鬧鬼始于趙舉人
對鄰家女的殉情,上吊堂屋
后來李姓大戶人家捐錢抗日
錢被中間人轉往何處去向不知
李大戶被認為?;逝?/p>
一氣之下溺于廚房水缸
臉漲腫如一只巨桃
吃飽了飯沒事干的初小生譚儒民
研宄量子理論
鎮上人皆譏諷
譚初小苦撐二十九載,撞墻而亡
善搞承包的副廠長張兵
救活了酒廠,因與一女意合情投
被誣強奸犯,“人沒有奸
只強奸了她的意”,遂割腕自盡
幸被救下,從此成為衰人
黑黢黢的夜里
滿街是“拆”的游魂
李才德老爺子抖動粗睫毛
為傳記起了個頭
墻上那窟窿更小了
童謠詩一首
香江公園
落日染紅了湖水,樹木暗淡下來
空氣停止喧囂,賣冰糖葫蘆的外鄉人,從黃昏里走出
他沒有找到愛,也不曾遇上神,眼睜睜地盯著塵土,對湖水起誓
長椅上坐著的女人,懷抱沙皮狗,讀著信,咧開嘴笑
躺在草叢中的男人顯得很安靜
他嘴里咬著草根,眼睛望著浮云,感覺生活就是如此
跛腳的老兵拿著掃帚,想起昨天的戰爭
這個秋天所有的葉子都充滿硝煙
老人們環繞著榕樹玩紙牌,抽煙,談論股市樓價,長生不老藥
一群孩子用泥土和水建立一個城堡,想看看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
當湖水發出亮光,一對情侶,摟抱著鉆進小樹林
永恒的愛,被暮色收藏
楊帆詩一首
當我老的時候
拄著凝露的枯藤
走過森林小路
緩緩地把頭轉向身后——
秋天帶來許多葉子
我只有我
在蛛網查封的爐臺前
嘆息的灰燼掩埋心火
滅絕余煙最后一念
垂落的夕陽下
我就這樣坐著坐在
人來人往的熱鬧街口
透過天外光芒
那潔凈的灰塵里
觸摸不到一粒悲喜
通紅通紅的樹
在蒼白的云上飄著
有些花還會開在夢中
我把遺憾的淚水凍成雪花
銀黃的星光下漫長地
飛在童話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