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呂氏春秋》的管理思想,是按照養生的邏輯展開的。它提出了一種全新的君主理念,以“眾生之利”要求君主。君主之職在“全生”,以“養生”和“害生”作為判斷國家合理性的界線。君主之道在于按照養生法則反求諸己,垂拱而治。用人是君主的首務,可以通過八觀、六驗、六戚、四隱來識別人才。呂氏主張因性順情的管理之道,肯定欲望的合理性,管理需要根據人的欲望展開,實現義利合一,先道德而后賞罰。在具體管理方法上,呂氏有大量察微知漸的具體論述,從而建立了一個不同于儒法各家的功利化管理思想體系。
從天生到人養——為君之道與君臣關系
《呂氏春秋》是秦相呂不韋組織學者編纂的一部著作,這部雜家的代表作一大特點就是試圖打通天人關系,為國家的治理提供一種新的思想。這種新思想最引人矚目的,是在全書中占據很大比重的養生學說。它所提出的各種管理觀點,都立足于養生需要。把養生與管理聯系起來是它的首創,更重要的是,養生與管理的關系不是出于簡單的類比,而是邏輯的同構和衍伸。在某種意義上,《呂氏春秋》可以同兩千年后陳立夫的《唯生論》和《生之原理》遙相呼應。兩千年前的《呂氏春秋》,用生養關系建構了自己的管理學說;兩千年后的陳立夫,用“生的哲學”解釋三民主義,把孫中山的革命思想概括為“唯生論”。二者的理論路徑極為相似。
呂氏認為,“生”是人類的根本,人類的各種組織,君主的權力和職能,官員的選擇和任用,政府的運行以及社會的治理,都以“生”為鵠的。管理之道來源于自然之道。“始生之者,天也;養成之者,人也。”天生之,人養之,由此產生了他所主張的各種治國原則。“能養天之所生而勿攖之,謂之天子。天子之動也,以全天為故者也。此官之所自立也,立官者以全生也。今世之惑主,多官而反以害生,則失所為立之矣。譬之若修兵者,以備寇也。今修兵而反以自攻,則亦失所為修之矣。”(《本生》)天之所生體現了自然之道,所謂天子,就是能夠順延天生,即“全天”;實現人養,即“全生”。一旦逆天,就失去了天子的合法性。天子所為,只能全天而不能戕天,只能順天而不能攖天。天子如此,天子以下的官府官員也無不如此。此前的儒道法各家,無論是主張天人合一,還是主張天人相分,其前提都建立在天與人的不同上。像莊子所說的“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莊子 · 秋水》),形象地描述了這種不同。然而,呂氏則強調,人之用在“全天”,排除了此前論述天人關系時所隱含的對立,人之用還在“順天”,以延續天的功用為準則,從而把荀子所說的“備其天養,順其天政,養其天情,以全其天功”(《荀子 · 天論》),從天人之分的前提下解脫出來,成為人事行為的正當性基礎。《呂氏春秋》以十二紀時令來構建治國框架,“務時而寄政”,形成了自己的政治哲學。以“全生”還是“害生”為標準,成為呂氏的國家正當性設想,盡管這種設想還很粗糙,卻把設立官職是否合理的邊界勾勒出來了。設官本為養生,一旦官員的自利危害眾生,設官就失去意義。就像養兵是為了防寇,而一旦養兵為了攻擊內部,就走向反面。由官民對立、君臣對立走向以“生”為基點的協同,這種思想已經超越了先秦的其他各派。可以說,以“養生”和“害生”作為判斷國家合理性的界線,進而界定古代的政府職能,是劃時代的。它在專制大一統王朝的興起之際,為王朝政治的正當性提供了衡量標準,也為王朝的興衰更替提供了理由。
有可能是考慮到統一后的天下大勢,《呂氏春秋》對君主格外重視。它提出了一種全新的君主理念,既不同于儒家推崇的勤政愛民,又不同于法家向往的君主專制。
“君”和“群”本出一源,一群之中的最尊者為君。《說文》解釋曰:“君。尊也,從尹,發號,故從口。”“群。輩也,從羊君聲。”徐鉉注:“羊性好群,故從羊。”荀子曾經強調,人與禽獸的區別,就在于人能群而禽獸不能群。但是,荀子稱群能夠形成的原因是“分”,而呂氏則把群形成的原因解釋為“利”。這樣,就使呂氏之群與荀氏之群在本質上有了區別。呂氏說:“凡人之性,爪牙不足以自守衛,肌膚不足以捍寒暑,筋骨不足以從利辟害,勇敢不足以卻猛禁悍,然且猶裁萬物,制禽獸,服狡蟲,寒暑燥濕弗能害,不唯先有其備,而以群聚邪!群之可聚也,相與利之也。利之出于群也,君道立也。故君道立則利出于群,而人備可完矣。”(《恃君》)群之聚集在于互利,君主存在的正當理由,是其利于民眾,利于天下,一旦不利于民眾和天下,君主就沒有存在的理由。“置君非以阿君也,置天子非以阿天子也,置官長非以阿官長也。”德衰世亂,才會使這種利益關系顛倒,而正是利益關系的顛倒,使國家有了興衰更替。“自上世以來,天下亡國多矣,而君道不廢者,天下之利也。故廢其非君,而立其行君道者。”(《恃君》)呂不韋所處的時代,正是國家權力和君主權力高度擴張的時代,這使他的主張具有特別的現實意義。也就是說,界定國家和君主的行為邊界,在于是否利民。在國家權力不斷延伸、君主權力不斷集中的背景下,呂氏以互利劃界,奠定了后代官民關系的理論基礎。秦漢以后的國家,在積極意義上要為民謀利,在消極意義上不得與民爭利,其理論淵源是從《呂氏春秋》開始的。
再進一步,君主和官員行為的合理性,也需要以“眾生之利”為標準界定。《呂氏春秋》提出以“不私”為尺度。“庖人調和而弗敢食,故可以為庖。若使庖人調和而食之,則不可以為庖矣。王伯之君亦然。誅暴而不私,以封天下之賢者,故可以為王伯。若使王伯之君誅暴而私之,則亦不可以為王伯矣。”(《去私》)廚師自己吃了自己做的食品,就不再是廚師。君主誅滅暴君卻把國家據為己有,也同樣不可以再做君主。顯然,這對即將統一六國的秦王是一種警示,“振長策而馭宇內”的指向,是“執捶拊以鞭笞天下”,還是“誅暴而不私”,決定著權力的未來走向和國家存亡。站在今天,可以把呂氏的觀點延伸為:企業如果僅僅是為了滿足創業者的私利,那創業者就不再是企業家,也無法做到基業常青。當今所說的“社會責任”,就是呂氏所說的“不私”。
問題是,“不私”是否等于“無私”?顯然不是。世界上有無私奉獻的人嗎?呂氏認為,沒有。如果把生存看作“私”,那么,君主也好,官員也好,他們首先會追求自身的“私”。在呂氏眼里,君主之位并不那么令人神往。堯要把王位讓給子州支父,子州支父卻說:“以我為天子猶可也。雖然,我適有幽憂之病,方將治之,未暇在天下也。”(《貴生》)治療自身的疾病,要比接任天子更重要。越國連續弒君,即將接任君主的王子搜為了避免這種命運,逃到山洞里不出來。所以,呂氏推論說,不以天下害其生者,方可享有天下,一旦成為君主,為了自己的生存,就不能讓社會陷入對立殺伐。而要做到社會不對立,就要求君主行事以公。君主做事公正,方可成就自己的名聲;君主做事偏私,最終會危害自身。“桓公行公去私惡,用管子而為五伯長;行私阿所愛,用豎刀而蟲出于戶。”(《貴公》)呂氏借用伊尹與商湯的對話,告知君主:“欲取天下,天下不可取;可取,身將先取。”“圣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不以天下為私,恰恰能成其私。“五帝先道而后德,故德莫盛焉;三王先教而后殺,故事莫功焉;五伯先事而后兵,故兵莫強焉。當今之世,巧謀并行,詐術遞用,攻戰不休,亡國辱主愈眾,所事者末也。”(《先己》)
君主之道,在于按照養生法則反求諸己。“主道約,君守近。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其索之彌遠者,其推之彌疏;其求之彌強者,失之彌遠。何謂反諸己也?適耳目,節嗜欲,釋智謀,去巧故,而游意乎無窮之次,事心乎自然之涂。若此則無以害其天矣。”(《論人》)呂氏在這里給出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判斷——違背自然之道強求某種東西,往往適得其反。以養生之道治國,需自然而然,節制過分的欲望,放棄累人的智謀。《呂氏春秋》的這種主張,同道家的無為而治十分類似,卻放棄了道家“將欲取之,必先與之”的權術成分。
呂氏認為,儒家強調的勤政愛民,如果不以天道為基準,很有可能勞而無功。他倡導的是一種君主垂拱而天下大治的格局。在呂氏的這一邏輯下,好的治國輔佐十分關鍵,輔佐得當是國家之幸而不是輔佐者之幸。認識到這一點,對擺正君主與輔佐大臣的位置極為重要。呂氏以楚莊王重用孫叔敖為例說明這一問題。世人都認為,孫叔敖遇到楚莊王是孫叔敖之幸,惟獨呂氏認為,楚莊王因為有了孫叔敖,可以“周游田獵,馳騁弋射,歡樂無遺,盡傅其境內之勞與諸侯之憂于孫叔敖”,而孫叔敖只得“日夜不息,不得以便生為故”(《情欲》)。楚莊王的功績是孫叔敖勞心費力所成就的。認識到這一關系的君主,才能成為明君。
再進一步,呂氏強調,真正的士人,不會以君主的賞識為榮,不會屈從于權勢的壓力,君主對他們只能屈尊而求之。有道之士睥睨權貴則理所當然,君主對他們頤指氣使則違背正道。“士之為人,當理不避其難,臨患忘利,遺生行義,視死如歸。有如此者,國君不得而友,天子不得而臣。大者定天下,其次定一國,必由如此人者也。故人主之欲大立功名者,不可不務求此人也。”(《士節》)呂氏把名士之利定位在尊嚴上,由此賦予了士人驕王侯而鄙富貴的特權。“士議之不可辱者,大之也。大之則尊于富貴也,利不足以虞其意矣。雖名為諸侯,實有萬乘,不足以挺其心矣。誠辱則無為樂生。”由于士人名節最大,所以物質利益不足以動其心,國家強權不足以抑其意。君主如果以富貴誘惑,以權勢逼迫,反而會成全其名聲。君主需要明白,治國恰恰需要這樣的士人。“若此人也,有勢則必不自私矣,處官則必不為污矣,將眾則必不撓北矣。忠臣亦然。茍便于主利于國,無敢辭違,殺身出生以徇之。國有士若此,則可謂有人矣。”(《忠廉》)
很多人以為,風骨卓絕的人才過于難得,這實際是倒因為果。呂氏認為,國家之患不在于沒有這樣的人物,而在于君主不能發現這樣的人物,其原因是君主的剛愎自用。“故亡國非無智士也,非無賢者也,其主無由接故也。無由接之患,自以為智,智必不接。今不接而自以為智,悖。若此則國無以存矣,主無以安矣。智無由接,而自知弗智,則不聞亡國,不聞危君。”(《知接》)君主自以為高明,就阻斷了求賢的通道。而越不接觸賢能,就越覺得自己了不起,只有君主自知不智,才可國存主安。所以,能否屈尊求賢,是君主的要務。“有道之士固驕人主,人主之不肖者亦驕有道之士。日以相驕,奚時相得?”“賢主則不然。士雖驕之,而己愈禮之,士安得不歸之?”(《下賢》)那種趾高氣揚自以為了不起的君主,是君主中的“不肖者”,他們會在君主與賢士之間造成對立,明主必然禮賢下士。這種禮賢下士,不是道家熱衷的以柔克剛,也不是儒家鼓吹的虛懷大度,而是一種君臣兩利。像大禹那樣“一沐而三捉發,一食而三起,以禮有道之士,通乎己之不足也”(《謹聽》),正是君主的典范。后代多把這一行為歸之周公,稱其“一沐三握發,一食三吐哺”,曹操詩中還有“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贊語。其實,這種現象到底出自大禹還是出自周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經成為君主的“規范動作”,而這種規范是從《呂氏春秋》開始論證的。
呂氏十分強調環境對君主的作用,亡國之君和賢明之君,其差別往往是環境造成的。戎狄自然說戎狄語言,楚人自然說楚地語言。“今使楚人長乎戎,戎人長乎楚,則楚人戎言,戎人楚言矣。由是觀之,吾未知亡國之主不可以為賢主也,其所生長者不可耳。故所生長不可不察也。”(《用眾》)在呂氏看來,君主是生長條件造就的。但是,呂氏又不是簡單的環境決定論者,他還進一步觀察到自然情境、社會情境和組織情境的區別。對于自然情境,君主只能順從;對于社會情境,君主在順從的同時還可誘變;對于組織情境,君主則具有主導作用。用什么樣的人,就會受到什么影響。所以,君主不在于自己干了什么,而在于營造出一個什么組織氛圍。就像絲帛染色一樣,君主會受到自己所用之人的熏染。“舜染于許由、伯陽,禹染于皋陶、伯益,湯染于伊尹、仲虺,武王染于太公望、周公旦。”這四位君主,用人得當,所受熏染都是正氣正色,所以能夠揚名青史,天下稱道。“夏桀染于干辛、歧踵戎,殷紂染于崇侯、惡來,周厲王染于虢公長父、榮夷終,幽王染于虢公鼓、祭公敦。”這四位君王,用人不當,所受熏染皆為奸佞邪氣,國亂身死,為后世唾罵,成為天下的笑柄。春秋五霸,均能使用杰出輔佐,所以成就霸業,諸侯大夫凡是用人不當者,受小人所染,結果則是國破身亡(《當染》)。呂氏的這種環境論,已經從經驗角度觀察到組織情境和社會情境、自然情境的不同,既不同于儒家(尤其是孟荀)和法家那種積極改造社會的進取態度,又不同于道家那種消極對待組織的柔弱態度。看到呂氏的這種區分,使人不禁想起明茨伯格引用卡爾森的觀點——領導更像木偶,許多人在拉線,牽著他做出身不由己的活動。然而,領導人應該知道,他可以確定由誰來牽線。
呂氏強調,君主的角色是領導者而非執行者,所以,君主必須清楚自己應該干什么不該干什么。“明君者,非遍見萬物也,明于人主之所執也。有術之主者,非一自行之也,知百官之要也。知百官之要,故事省而國治也。明于人主之所執,故權專而奸止。”(《知度》)君主和官員的角色不得錯位,由官員擔負起具體的治理國家責任,君主需要發現和使用卓越的輔佐人才,而不能自我表現并炫耀才能。否則,“是君代有司為有司也”(《任數》)。君主如果“好為人官”,等于自我蔽塞。“用則衰,動則暗,作則倦。衰、暗、倦,三者非君道也。”(《勿躬》)一旦君主越俎代庖替官員做事,就難免心力不足,昏昧不明,疲倦不堪。凡是陷入事務而不能自拔的人,就可能因小失大。即便像奚仲造車、蒼頡造字、后稷農耕、皋陶作刑、昆吾制陶、夏鯀筑城這樣有利于天下的重大發明,也不屬于君主之責。為君之道無他,“夫君人而知無恃其能勇力誠信,則近之矣”(《勿躬》)。歸結到一點,就是用人而不自用。“亡國之主,必自驕,必自智,必輕物。自驕則簡士,自智則專獨,輕物則無備。無備召禍,專獨位危,簡士壅塞。欲無壅塞,必禮士;欲位無危,必得眾;欲無召禍,必完備。三者,人君之大經也。”(《驕恣》)
用人是君主的第一要務。從養生出發,呂氏看不上君主宵衣旰食式的勤政敬業。“故古之善為君者,勞于論人而佚于官事,得其經也。不能為君者,傷形費神,愁心勞耳目,國愈危,身愈辱,不知要故也。”(《當染》)不但君主毋須事必躬親,就是大臣也要識大體而棄瑣務。君主所用的輔佐不同于一般的管理者,不可過察,不可過苛。呂氏對管仲備加贊揚,除了因為管仲有著杰出的治國功績外,還因為管仲對相國一職的分寸有著深刻把握。管仲病危時,齊桓公去問他,他身后誰可以為相?管仲反過來問齊桓公,你打算用誰?齊桓公回答說:鮑叔牙可否?管仲搖頭說:鮑叔牙為人清廉正直,看到不如自己的人,就不屑于與其為伍;一旦知道某人過失,則終身不忘。相比之下,隰朋還行。隰朋為人志向高尚但眼光向下,對自己擔心比不上圣人的水準,對別人哀憐不如自己的缺失。對待國政,他不該管的不去打聽;對待事務,不需了解的不去過問;對待他人,不該知道的就不去管他。由此,呂氏給出了相國的原則:“夫相,大官也。處大官者不欲小察,不欲小智,故曰:大匠不斲,大庖不豆,大勇不斗,大兵不寇。”(《貴公》)本來,在齊桓公手下名聲僅次于管仲的大臣,首推鮑叔牙,隰朋則遜之,且管鮑之交的深厚程度罕有匹敵,然而,管仲給齊桓公推薦的繼任者是隰朋而不是鮑叔牙,這一點,至今值得管理者深思。
識別人才有具體的方法,尤其是高層次人才,一旦識鑒不當,損失難以估量。對此,呂氏提出了八觀、六驗、六戚、四隱。所謂八觀,是從八個方面觀察人的品行。“凡論人,通則觀其所禮,貴則觀其所進,富則觀其所養,聽則觀其所行,止則觀其所好,習則觀其所言,窮則觀其所不受,賤則觀其所不為。”顯達之人觀察他禮遇誰,高貴之人觀察他舉薦誰,富有之人觀察他贍養誰,聽取言說后觀察他采納了什么,休閑燕居時觀察他喜好什么,學習時觀察他言說什么,窮困時觀察他不受什么,貧賤時觀察他不做什么。所謂六驗,是從六個方面檢驗人的真偽。“喜之以驗其守,樂之以驗其僻,怒之以驗其節,懼之以驗其特,哀之以驗其人,苦之以驗其志。”令其高興檢驗他的操守,令其快樂檢驗他的私念,令其憤怒檢驗他的氣度,令其恐懼檢驗他的獨到,令其哀傷檢驗他的仁慈,令其勞苦檢驗他的堅韌。六戚是指當事人的六種親屬,包括父、母、兄、弟、妻、子。四隱指當事人的四種私密,包括交友、故舊、邑里、門郭。根據其家人親屬、朋友私交以及鄰里鄉黨的狀況和評價,判斷其本人的性格、人品和操守。“內則用六戚四隱,外則用八觀六驗,人之情偽、貪鄙、美惡,無所失矣。”(《論人》)呂氏提出的這種人才測評框架,已經相當全面。更重要的是,這種測評所重視的是性格和為人,觀察的是行為趨向和價值準則,輔之以家族教養和群體判斷,知識和智慧處于次要地位,技術和能力被放在一邊。這種方法,已經很接近現代的高層人才定性測評標準。
從養生出發,《呂氏春秋》定位了君主的職守和行為規范,確立了君臣關系的基本準則。在這方面,呂氏以自然天道為基礎,超越了先秦諸子各逞一端的偏向。最重要的是,呂氏跳出了法家的君臣對立和官民對立、儒家的君子小人對立、道家的天道人道對立和柔弱剛強對立,試圖在天道和諧的自然準則指導下尋求新的治國之道,這在中國古代的管理思想中具有開創性。
因性順情的管理之道
先秦諸子在人性論上有很熱鬧的爭論,《呂氏春秋》在人性問題上,既受到這些爭論的影響,又別樹一幟用欲望來解釋人性,并從人欲出發建立了自己的管理體系。
呂氏認為,性本自然,與生俱來。“性者,萬物之本也,不可長,不可短,因其固然而然之,此天地之數也。”(《貴當》)人性是不能任意改變的,也是無法選擇的,就像石頭本來堅硬、丹砂本來赤色一樣。“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堅與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于天也,非擇取而為之也。豪士之自好者,其不可漫以污也,亦猶此也。”(《誠廉》)具體來說,人性中包含了欲望和好惡。“天使人有欲,人弗得不求?天使人有惡,人弗得不辟?欲與惡,所受于天也,人不得與焉,不可變,不可易。”(《大樂》)人的欲望好惡是天生的,無法去除的。無論是神農黃帝這樣的圣人,還是桀紂這樣的暴君,耳目口腹的需要是一樣的,如果沒有這些享受,生與死又有什么區別?“耳不樂聲,目不樂色,口不甘味,與死無擇”。養生不是排斥這些享受,而是節制這些享受,使其恰到好處。即便是口腹之欲,見了美味就控制不住欲望,把自己吃得“筋骨沉滯,血脈壅塞”,哪怕是彭祖也無法長壽。“天生人而使有貪有欲。欲有情,情有節。圣人修節以止欲,故不過行其情也。”(《情欲》)貪欲是常態,只是不能過分,節欲而不滅欲。自然之道確立了節欲的原則,秋天早寒必定會冬暖,春天多雨必定夏旱,天地都不能過分,何況人類。“人之與天地也同,萬物之形雖異,其情一體也。故古之治身與天下者,必法天地也。”(《情欲》)所以,《呂氏春秋》所說的“公”、“不私”,其內涵與后來所說的“存天理,滅人欲”本質不同,它所要求的只是以情理節制過分的欲望。
假如民眾根本沒有欲望,則會出現什么情況?呂氏回答說,那就根本無法治理國家。“使民無欲,上雖賢,猶不能用。”(《為欲》)如果沒有欲望,至高無上的天子就同下層低賤的奴隸沒區別,富甲天下就同一無所有沒區別,壽比彭祖就同夭亡幼子沒區別。對沒有貪欲的人來說,哪怕拿出最高貴、最富有、最長壽的手段也無法激勵他們,拿出最低賤、最貧窮、最短命的措施也無法阻擋他們。“故人之欲多者,其可得用亦多;人之欲少者,其得用亦少;無欲者,不可得用也。”(《為欲》)“用民有紀有綱。壹引其紀,萬目皆起;壹引其綱,萬目皆張。為民紀綱者何也?欲也,惡也。”(《用民》)管理需要順著人的欲望展開,對人的欲望認知得越充分,掌握得越恰當,就越能發揮人的可用之處。背離人的欲望是逆天行事,逆天行事而不知其逆,就會滋生出違背天性的習俗,這叫“非性”。如果不消除這種“非性”,就會使欲望不正。“欲不正,以治身則夭,以治國則亡。故古之圣王,審順其天而以行欲,則民無不令矣,功無不立矣。”(《為欲》)凡是試圖消滅民眾正當欲望的措施,都會滋生出不正當的欲望甚至邪惡的欲望,這需要格外警惕。在這里,呂氏的思想已經同近代西方的功利主義極為接近了。
治理國家,要看把民眾向什么方向引導,而不是消滅貪欲。狗在正常情況下相安無事,扔出一只燒雞就會你搶它奪。民眾也會有爭奪,關鍵是看爭什么。“凡治國,令其民爭行義也;亂國,令其民爭為不義也。強國,令其民爭樂用也;弱國,令其民爭競不用也。夫爭行義、樂用,與爭為不義、競不用,此其為禍福也。”(《為欲》)平治天下,最關鍵的是道德仁義。“以德以義,不賞而民勸,不罰而邪止。此神農、黃帝之政也。”德義治國,就是順天順情。民眾自然而然,卻不知其所以然,這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真義。對孔子的這句話,向來有多種解釋,而呂氏的“虛素以公,小民皆之,其之敵而不知其所以然,此之謂順天;教變容改俗,而莫得其所受之,此之謂順情”,可能最接近孔子的原意。呂氏認為,管理實際上是形成習慣,從這一意義上講,養成順應天道的習慣就是天下大治,養成背離天道的習慣就是天下大亂,而不靠習慣只靠賞罰強制,就會使國家陷入衰世。“故古之人,身隱而功著,形息而名彰,說通而化奮,利行乎天下而民不識,豈必以嚴罰厚賞哉?嚴罰厚賞,此衰世之政也。”(《上德》)
呂氏認為,遵循天道治理國家,自然而然會建立功名。善釣者可以釣到深水之魚是因為餌香,善射者可以射到高空之鳥是因為弓好,善于當君主者,四方蠻夷都歸順他,是因為他的德行。“水泉深則魚鱉歸之,樹木盛則飛鳥歸之,庶草茂則禽獸歸之,人主賢則豪杰歸之。故圣王不務歸之者,而務其所以歸。”只要具備了吸引豪杰的條件,豪杰就能自然歸附,這才是真正的反求諸己。治國之人往往夸大強制的功效,但強制實際上并無大效。“強令之笑不樂,強令之哭不悲;強令之為道也,可以成小而不可以成大。”同強制相比,利益誘導效果要好得多。醋酸了就會招來蚊蚋,清水就沒有這種效果。以貍致鼠,以冰致蠅,哪怕做得再精致再靈巧,也無法達到目的,反過來,如果用腐敗的魚驅蠅,用力越大,招來的蒼蠅越多,因為這是用招致的方式驅趕它。桀紂就是那種用暴政追求太平的君主,刑罰再重,也沒有用處,反而激起更大的反抗。民眾追求利益,所以君主要以利益誘導民眾,前提是了解民眾的利在何方。民眾的利益是變化的,就像冬天追逐陽光、夏天追逐蔭涼一樣,君主不可不知這種變化。“大寒既至,民煗是利;大熱在上,民清是走。是故民無常處,見利之聚,無之去。欲為天子,民之所走,不可不察。”(《功名》)在這里,呂氏把功利、需要以及管理中的誘致變化鏈接起來,并統一在天道的旗號下,開了古代的經驗式行為研究先聲。
當然,呂氏沒有徹底否定賞罰的作用,而僅僅是要求管理者把賞罰擺在次要位置。因為賞罰會產生利害效應,因此,根據民眾的好惡進行賞罰還是必要的。“何欲何惡?欲榮利,惡辱害。辱害所以為罰充也,榮利所以為賞實也。賞罰皆有充實,則民無不用矣。”(《用民》)但是,管理者應當把道義放在首位,把賞罰放在輔助位置。“凡用民,太上以義,其次以賞罰。其義則不足死,賞罰則不足去就,若是而能用其民者,古今無有。民無常用也,無常不用也,唯得其道為可。”(《用民》)而且賞罰的目的是為了形成符合道義的習慣。“賞罰之柄,此上之所以使也。其所以加者義,則忠信親愛之道彰。久彰而愈長,民之安之若性,此之謂教成。教成,則雖有厚賞嚴威弗能禁。故善教者不以賞罰而教成,教成而賞罰弗能禁。”(《義賞》)如果道義不足以使民眾為國赴死,賞罰不足以使民眾去惡向善,任誰也無法治理國家。造父善于馭馬,他拿著鞭子但不靠鞭子。宋國有人也馭馬,卻只靠懲罰,把不肯前進的馬殺死扔到溪流中。這樣的懲罰,威嚴超過了造父,卻收不到造父的駕馭效果。“不得造父之道,而徒得其威,無益于御。”那些不肖君主,就像這個宋國馬夫一樣,只知道威脅恐赫,殊不知如果不懂治道,威勢越大,民眾越不服從。“亡國之主,多以多威使其民矣。故威不可無有,而不足專恃。譬之若鹽之于味,凡鹽之用,有所讬也。不適,則敗讬而不可食。”(《用民》)治國不能專恃威勢,就像食鹽,沒有它食物沒味,但必須依托于食物才有作用。君主的威勢靠什么做依托?靠民眾的愛好和利益。威勢如果壓抑了愛好和利益,君主也會走上絕路,桀紂就是如此煉出來的。后代的統治者,往往對“鐵腕”情有獨鐘,例如著名女皇武則天在還沒發跡之時,曾經對唐太宗說馴服烈馬獅子驄靠鐵鞭、鐵錘和匕首,呂氏顯然并不贊賞這種治理方式,反而委婉批評了商鞅、韓非以來的威權過度現象。
從自然適度的視角看,任何管理手段,如果過于頻繁,都會效應遞減。“故禮煩則不莊,業煩則無功,令苛則不聽,禁多則不行。桀紂之禁,不可勝數,故民因而身為戮,極也,不能用威適。”(《適威》)所以,因性順情的管理,還要注意適時適度,不能走極端。
即便是因性順情的管理,也需要以信義支撐。信用是自然法則,也是社會法則。“天行不信,不能成歲;地行不信,草木不大。”春夏秋冬,無一不信。“天地之大,四時之化,而猶不能以不信成物,又況乎人事?”所以,治國離不開信義。“君臣不信,則百姓誹謗,社稷不寧。處官不信,則少不畏長,貴賤相輕。賞罰不信,則民易犯法,不可使令。交友不信,則離散郁怨,不能相親。百工不信,則器械苦偽,丹漆染色不貞。夫可與為始,可與為終,可與尊通,可與卑窮者,其唯信乎!信而又信,重襲于身,乃通于天。以此治人,則膏雨甘露降矣,寒暑四時當矣。”(《貴信》)哪怕是面對敵人,也不能失信。齊桓公攻打魯國,曹翙(劌)借兩國君主盟會之機劫持了齊桓公,迫使齊桓公接受了魯莊公的條件。齊桓公回去后,打算反悔。管仲勸齊桓公說,不可反悔,遵守暴力脅迫下的契約,即便損失了土地,卻能見信于天下,所得更大。對此,呂氏贊揚道:“莊公,仇也;曹翙,賊也。信于仇賊,又況于非仇賊者乎?夫九合之而合,壹匡之而聽,從此生矣。管仲可謂能因物矣。”(《貴信》)在呂氏眼里,齊桓公能夠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正是起源于這種守信。
人性趨利避害,所以,管理者要了解人的利害所在。判斷正義與不義的標準,就是能否滿足人的利益,解除人的厄困。至此,呂氏把道義與利害統一起來,走出了儒家義利對立的困境。“衣人,以其寒也;食人,以其饑也。饑寒,人之大害也;救之,義也。人之困窮,甚如饑寒,故賢主必憐人之困也,必哀人之窮也。如此則名號顯矣,國士得矣。”所謂德義,無非是順應了民眾的利益需求。“行德愛人,則民親其上;民親其上,則皆樂為其君死矣。”(《愛士》)儒家特別強調得民心,號稱得民心者得天下。但民心是什么?呂氏強調民心就是求生,就是逐利,就是滿足自己所好,祛除自己所惡。“先王先順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曾有也。得民必有道,萬乘之國,百戶之邑,民無有不說(悅)。取民之所說而民取矣,民之所說豈眾哉?此取民之要也。”(《順民》)
因性順情,就要特別警惕不近人情的行為,呂氏引用了齊桓公的例子。管仲臨終前告誡齊桓公,希望他遠離易牙、豎刀(刁)、常之巫、衛公子啟方這幾個人,因為這幾個人的行為違背常情。人之常情沒有不愛兒子和父親的,更沒有不愛自身的,常人也不會不認命。易牙為了討好君主可以烹其子,啟方為了討好君主可以不哭死去的父親,豎刁為了接近君主而不惜自宮為宦,常之巫號稱可以對抗命運而起死回生。這些人都太過分,他們的行為表明其可能做出任何超越底線約束的事情。當時,齊桓公聽了管仲的話,把這幾個人逐出王宮。但是,齊桓公已經被這幾個人浸染出貪圖享樂之習,離開這幾個人后,“食不甘,宮不治,苛病起,朝不肅”。堅持了三年,齊桓公終于頂不住了,認為管仲的說法過分了,把這幾個人又召回宮中,結果死于非命(《知接》)。對此,北宋文學家蘇洵在《辨奸論》中概括為:“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鮮不為大奸慝。”管理者需要以人之常情品鑒人物,推行政令。所謂曲高和寡,很有可能病根在標的不當;所謂法不治眾,很有可能病根在違背常情。呂氏還引用了孔門弟子的兩件事情,以說明因性順情的必要性。按照魯國的規定,魯國有人在外淪為臣妾,被贖回來后,贖人者可以在官府領取贖金。子貢(端木賜)從國外贖回魯人,但拒絕了贖金以示高尚。孔子批評說:“賜失之矣。自今以往,魯人不贖人矣。”子路救了一位溺水者,受救人表示感謝送給子路一頭牛,子路坦然受之。孔子贊揚說:“魯人必拯溺者矣。”(《察微》)因為子貢樹立了賠錢贖人的樣板,模仿者無利甚至有損;而子路做了好事能得到令人動心的回報,就會有大量人去效仿。所以,判斷管理舉措的好壞,不在管理者的動機是否高尚,而在能否形成“正能量”。正如強化理論的創立人斯金納主張的那樣,“誠實是美德”這樣的倫理準則,只有在“說實話能得到好報酬”的條件下才能實現。
因性順情,還要注意時機,欲速則不達,大勢所趨則事半功倍。周文王面對殷紂王的殘暴行徑,隱忍多年,并不急于伐紂,周武王繼任后,依然克制忍讓,直到一舉成功。伍子胥從楚國逃入吳國,并不急于求成,而是交結王子光,當了七年農夫,執掌權柄后仍韜光晦跡,修內政,練兵士,最終破楚,九戰九勝。“圣人之于事,似緩而急,似遲而速,以待時。”(《首時》)事情的難易,不在大小,而在時機。即便有湯武之賢,而無桀紂之時,也不能成事。當然,有桀紂之時,而無湯武之賢,還是不能成事。所以,“圣人之見時,若步之與影不可離”。另一面,管理者把握時機還要當機立斷。“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首時》)因性順情本身就包含著時機判斷。由此,時間因素也被呂氏納入管理的決策變量。
察微知漸的管理方法
《呂氏春秋》在具體的管理方法論證上,立足于大量的經驗和案例,提出了不少值得后人重視的見解,這里略述幾例。
消除偏見 呂氏特別重視管理者的偏見問題,認為偏見首先來自于管理者的偏好,由偏好產生先入為主的偏執,由偏執帶來判斷和行為上的偏差。《呂氏春秋》引用了傳說很廣的丟失斧子的故事:“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鈇也。抇其谷而得其鈇,他日復見其鄰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其鄰之子非變也,己則變矣。變也者無他,有所尤也。”(《去尤》)當懷疑鄰居的孩子偷走斧子時,觀察鄰居之子,無論是走路、神態、說話,還是所作所為,無一不像偷斧子的人。而在谷倉里翻出了自己的斧子后,再看鄰居之子,樣樣都不像偷斧子的人。由此告誡人們,你所觀察到的不同,很有可能不是觀察對象的不同,而是你自己的不同。對管理者來說,這種先入為主的偏見,多是因人之好惡形成的。更重要的是,當事人沒有覺察到這是偏見。如果其覺察到了,這種偏見多半可以消除,起碼能夠減弱。例如,邾國的鎧甲是用帛連綴的,有人建議改用絲繩連綴更好,君主聽取了這個建議。提建議的人連忙回去讓家人制作絲繩。于是另有人向君主揭發說,建議用絲繩的人,是想賣他家制作的絲繩。君主很生氣,又下令鎧甲不再用絲繩連綴。這里,君主就產生了偏見,用絲繩連綴鎧甲到底好不好,同提建議的人是否要賣絲繩沒有關系。
要消除偏見,就要處處對自己的判斷畫上問號。君主不會因為懷疑自己的判斷而犯錯,卻會因為深信自己的判斷而犯錯。不會因為自己的無知而犯錯,卻會因為自己的有知而犯錯。即便是自己深信不疑的事情,自己認為十分了解的事情,也需要仔細考察。“雖不疑,雖已知,必察之以法,揆之以量,驗之以數”。這樣做,可以“是非無所失,而舉措無所過”(《謹聽》)。在這里,呂氏的見解,已經十分接近當代組織行為研究中阿吉里斯對“習慣性無能”的揭示。
建立管理的閉環系統 在政令的推行上,呂氏提出了“圜道”之說。所謂“圜道”,相當于現代詞匯中的閉環。“令出于主口,官職受而行之,日夜不休,宣通下究,瀸于民心,遂于四方,還周復歸,至于主所,圜道也。令圜,則可不可,善不善,無所壅矣。無所壅者,主道通也。”(《圜道》)管理活動不管在古代還是現代,都存在一種十分普遍的現象,許多舉措往往虎頭蛇尾,有始無終。針對這種現象,呂氏根據自然界的周期循環,提出建立反饋循環的設想。當然,能否真正做到,呂氏也無法保證,但這種著眼點對于完善管理體系具有積極意義。
謹防“大”的誘惑 呂氏認為,小不可怕,大才可怕。“賢主愈大愈懼,愈強愈恐。”因為凡是大國,都是侵吞鄰國擴張的;凡是強國,都是戰勝敵國強盛的。侵吞鄰國肯定多患,戰勝敵國肯定多怨。所以,《周書》才告誡治國者要“若臨深淵,若履薄冰”。由此,明智的統治者,應當做到“于安思危,于達思窮,于得思喪”(《慎大》)。趙襄子攻打翟國,連下兩城,別人以此為喜,而趙襄子面有憂色。左右不解,趙襄子解釋說:江河泛濫不過幾天就會退水,暴風驟雨持續不了多久,趙氏德行并沒有積累多少,而勝利來得太猛,稍有不慎就會走上亡國之道啊。孔子聽到后贊嘆說:趙有了昌盛的征兆了。“夫憂所以為昌也,而喜所以為亡也。勝非其難者也,持之其難者也。賢主以此持勝,故其福及后世。”(《慎大》)即便到了現代,我們照樣可以看到,正是“做大做強”的誘惑,種下了許多組織危機的病根。所以,這種老生常談,依然具有警示意義。
利害相權的尺度 有一利必有一弊,管理處處都有利害權衡,這種權衡必須注意不可兼得的問題。呂氏認為,“利不可兩,忠不可兼。不去小利,則大利不得;不去小忠,則大忠不至。故小利,大利之殘也;小忠,大忠之賊也。圣人去小取大。”(《權勛》)晉楚鄢陵之戰時,楚國由司馬子犯主戰。仆人知道子犯好酒,違背禁令,假借送水給他酒喝。仆人確實忠于子犯,卻斷送了子犯的性命。晉獻公以豐厚的禮物賄賂虞國,假道滅虢。虞國貪圖晉國送來的美玉駿馬,結果晉國在滅掉虢國后順路也滅了虞國。這種權衡的難度在于:事后諸葛亮好當,而事前諸葛亮難為。后人盡知給子犯送酒的仆人該殺,虞國不該接受晉國的賄賂。然而,沒有人會責備景陽岡上給武松賣酒的店家,假若虞國拒絕了晉國的假道要求存活后,也有可能會對失去豐厚的禮物惋惜不已。很多人都說,決策要選擇正確的方案,而正確和錯誤的判斷,實際上是來自于決策后果的“悔不該”。所以,決策進行時是魚與熊掌的選擇,而不是正確與錯誤的選擇。弄清這一點,更能看清利害相權時的大小衡量。
因順的正誤 呂氏強調因性順情的管理,而因順也會“逆襲”。呂氏指出:“凡奸邪險陂之人,必有因也。何因哉?因主之為。人主好以己為,則守職者舍職而阿主為矣。”(《君守》)管理者要認識到,上有所好,下必隨之。用古代民謠說就是“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用平衡計分卡發明者卡普蘭的話說就是“考核什么就得到什么”。一旦管理者存在偏失,來自追隨者和被管理者的正反饋就會迅速放大這種偏失。所以,負反饋尤其重要,忠言逆耳,而呂氏通過自己的觀察,看到了逆言的重要意義。“至忠逆于耳,倒于心,非賢主其孰能聽之?故賢主之所說(悅),不肖主之所誅也。人主無不惡暴劫者,而日致之,惡之何益?”(《至忠》)管理者所厭惡的,往往也是管理者自己的言行所招致的。
不求全責備 人無完人,用人不求全才。“以全舉人固難,物之情也。人傷堯以不慈之名,舜以卑父之號,禹以貪位之意,湯武以放弒之謀,五伯以侵奪之事。由此觀之,物豈可全哉?”“尺之木必有節目,寸之玉必有瑕適。先王知務之不可全也,故擇務而貴取一也。”(《舉難》)即便像堯舜禹湯、春秋五霸這樣的人物,也可以找出毛病。所以,管理者需要嚴于律己,寬以待人。以道義要求自己,可以使自己不斷改進;以寬恕要求別人,可以把握尺短寸長,瑕不掩瑜。反過來,那種對別人求全責備、對自己寬宏大量的人,則會失去別人的支持,而助長自己的茍且。桀、紂、幽、厲就是這樣失去天下的。
《呂氏春秋》在先秦屬于“大部頭”著作,其中類似上述管理細節的觀點還有很多,有些至今仍然可資參考。當然,它的論述立足于經驗,在相當多的地方不夠精密,有些論斷之間并不完全洽合,但這無害于其思想價值。在先秦諸子中,儒家側重于治國的價值理念,法家側重于治國的操作方式,那么到了《呂氏春秋》代表的雜家,則構建出了以自然法為基礎的功利化治國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