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0年南非世界杯期間的一個晚上,我與一位英國朋友在約翰內斯堡(Johannesburg)一面喝著南非紅酒,一面聊天,談論著即將開始的英德之戰。我的這位朋友是個來自上層社會的所謂大人物,閱歷廣泛,兼職做媒體的政治評論員。簡單的說,沒有什么比討論伊朗戰爭的可能性之類的話題更能讓他開心的了。盡管一開始他略帶嘲諷地評論了英格蘭隊,但是很快他就暴露了自己的立場:他模仿第二次世界大戰時英國皇家空軍飛機所展開的雙翼,伸出了自己的雙臂——他是一個堅定的英格蘭球迷,并像所有的英格蘭球迷一樣,為英格蘭與德國即將到來的比賽激動和興奮。
在2010年世界杯期間,如果要選出一場看起來最具政治意味的比賽的話,那么就非英德之戰莫屬了。這是當時英格蘭球迷最關心的比賽,并且這一次,一些球迷與報紙又會為這場比賽展開罵戰。事實上,一些英國人把英格蘭參加的所有比賽都看作是對二戰的重溫。甚至在英格蘭與阿爾及利亞比賽之前,《太陽報》(The Sun)的新聞標題就援引了溫斯頓·丘吉爾的話:“他們最輝煌的時刻(90分鐘)”。
對于像我這樣想要成為社會政治評論員的人來說,這次談話的所有內容都是素材。但是,我們不該被愚弄。在目前的國際足球比賽中,幾乎所有的對抗都不再針鋒相對,同樣,英德之間的競爭也已經沒那么激烈了。在南非氣喘吁吁地待了一個月之后,所有球隊都平安回家了,我們能清楚地發現一個令人遺憾的事實——世界杯正完全失去其地緣政治的意義。借用富蘭克林·弗爾(Franklin Foer)的著作標題來說,就是“足球不再影響世界”。還有一些政治評論是關于東道國南非以及冠軍西班牙的。不過,最讓人們津津樂道的則是本屆比賽證明了足球可以超越國界。
的確,這是一種徹底的轉變,因為世界杯曾經是地緣政治的節日。這項賽事開始于1930年,當時法西斯主義剛剛抬頭,在因二戰中斷了10年之后,世界杯在一個極端民族主義的時代重新開始了。戰后的歐洲國家仍然心懷怨恨,這種怨恨之情主要是針對德國,并在這項草地上的比賽中顯露出來。與此同時,拉美國家仍然經常冒出法西斯主義或者極端民族主義的苗頭,有時兩者同時爆發。20世紀70年代,當非洲人加入到這項賽事時,他們的政府首腦們也試圖借著足球來爭取國家在世界中的地位。
在這幾十年間,地緣政治讓世界杯的爭奪更加激烈。同樣,世界杯也使政治變得更加有趣。為了1970年的世界杯,薩爾瓦多與洪都拉斯在1969年打了三場極具富爭議的資格賽,之后它們竟然真的上演了一場“足球戰爭(Soccer War)”。對于當時的許多歐洲國家來說,這項賽事真正重要的作用是對抗西德。1974年,荷蘭在決賽中輸給了德國,這無疑是荷蘭受到的最嚴重的體育創傷。維姆·范哈內亨(Wim Van Hanegem)是一名荷蘭中場隊員,他的家鄉在戰爭時期遭到了轟炸,在那次轟炸中,范哈內亨失去了父親、10歲的哥哥,以及另外6名家族成員。《三獅軍團之歌》(Three Lions)是英格蘭隊的非官方隊歌,其歌詞大多是關于二戰中英格蘭對德國的慘敗。
在這些逝去的美好時光里,世界杯還產生了各種各樣的國家之間的怨恨。1966年,英格蘭擊敗阿根廷后,其教練阿爾夫·拉姆西(Alf Ramsey)就稱阿根廷是“畜生”。隨后,阿根廷與葡萄牙雙雙退出了那屆比賽,并喋喋不休地說著有關英國人的陰謀論,他們仍天真地以為英國人還在統治世界。1982年世界杯時,波蘭還在蘇聯的統治之下,波蘭球迷為波蘭與蘇聯的比賽打出了“團結(Solidarnosc)”字樣的橫幅,而6個月前,波蘭共產主義統治者實施軍事管制以后,這一涉及波蘭工會的內容就已經被取締了。接下來,波蘭和蘇聯很有默契地打成了平局,而這個比分得以確保使波蘭晉級下一輪比賽。據說,當時荷蘭隊的教練里努斯·米歇爾斯(Rinus Michels)曾說“足球就是戰爭。”盡管事實上他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足球不再是戰爭了。至少在現在肯定不會如此。雖然很少有外國球迷飛到南非來看比賽,但是那些飛過來看比賽的球迷當中,有很多都來自新的足球國家,而這些國家在過往的歷史中相互之間并無太多你死我活的殘酷回憶。對于相互對抗的兩支球隊來說,他們的球迷往往在交換圍巾之后,高高興興地并排坐在看臺上,齊聲吹奏著嗚嗚祖拉(Vuvuzela,一種南非樂器),即使吹奏出來的音調并不是很和諧。而當電視攝像機拍到他們時——他們揮手示意,就好像NBA全明星賽上那些單純快樂的美國球迷一樣。
世界杯已經從民族主義的狂熱變成了全世界的狂歡,就像視頻“天下一家(We Are the World)”里所描繪出來的狂熱情景。似乎沒有人再憎恨德國了,而且無論如何,德國是這項賽事中擁有最多元文化的球隊。幾乎沒有敵對國家(入侵和被入侵)在打比賽(雖然美國與阿富汗的比賽可能會很有趣,但是阿富汗人從來沒有踢過世界杯)。唯一能夠貼切地代表瘋狂極端民族主義的國家是朝鮮,有報道稱平壤派中國人到南非來冒充朝鮮球迷。不過,除此之外,幾乎聽不到來自該“隱士王國”(Hermit Kingdom)的任何聲音,特別是在朝鮮以0比7輸給葡萄牙之后。也沒有一個國家喊著陰謀論而要求退出本屆世界杯。
那么,為什么地緣政治從足球中消失了呢?首先,是因為世界發生了改變。自二戰以來所延續的獨裁統治、極端民族主義、地區戰爭以及不斷惡化的歷史怨恨正悄然淡去,那樣的國際時代已成為歷史。現在大多數的戰爭都是國家內戰。
另外一點很重要的是,足球也在發生變化。世界杯曾形成了相互對抗的不同國家風格。荷蘭重在進攻,意大利強在防守,德國無一突出卻最能贏球,拉丁美洲華麗的盤帶技巧,而英格蘭則永遠被踢得狼狽不堪然后悲壯出局。在某種程度上,每個國家和他們不同風格的擁躉們都覺得,其他國家的風格在某種程度是不道德的,甚至是邪惡的。
然而如今,世界杯也開始受到全球化趨勢的影響,同質化的踢球風格也幫助建立了后民族主義的世界杯。現在,每個國家的踢球方式都差不多,除了英格蘭——英格蘭依然被踢得狼狽不堪然后悲壯出局。近年來,像美國、巴拉圭和日本這樣的球隊,都在學習西歐足球精心設計的戰術體系以及乏味但卻有效地防守策略。在南非世界杯上,荷蘭開始防守了,德國踢得很好但卻輸球了,而拉丁美洲的球隊也大多都不再華麗地盤帶了。在現代足球中,成功的關鍵似乎就是淡化本國所繼承的歷史民族風格。例如,西班牙贏得了2012年世界杯以及如今的歐洲杯,而該國正是沿襲了荷蘭的傳球風格,這種風格是由幾代荷蘭籍球員與教練員帶到西班牙的,而這些球員與教練員都效力于巴塞羅那(Barcelona)這樣的俱樂部。正是那些拒絕學習國外經驗的國家,以及那些仍以獨特民族風格踢球的國家輸掉了比賽,例如,一直使用愚蠢的長傳沖吊戰術的英格蘭和缺乏節奏的阿根廷。雖然仍有一些保留本國歷史風格的國家,比如巴西,但總的來說,贏得了一場比賽并不能證明你的風格就比其他風格更優秀。這只是一個在街上跳舞的借口罷了。
事實上,唯一真正的例外并不是來自任何頂尖球隊,而是來自南非自身。對于東道國來說,進行一段自我發現之旅正成為一種賽事傳統。例如,2006年,德國就利用世界杯對“狂歡民族主義”(Carnival Nationalism)進行了新的定義:數百萬德國人聚集在公共廣場上,高呼著“德國(Deutschland)!”同時他們沒有嚇到任何人,包括他們自己。
2010年,在一個共同的賽事背景下,為了讓世界杯將南非各個膚色的人都團結起來,人們做出了很大的努力。這并不完全是夸大其詞。我的父母都來自約翰內斯堡,并且我有一位70歲左右的姨媽仍然住在那里,她是一位保守的女性。她告訴我,當她開著她那輛插著南非國旗的車子在小鎮上轉悠時,黑人會為她加油吶喊,他們說:“加油加油,加油加油!”(“Go go, go go!”)。這一次,幾乎所有的南非人都在共同為自己的祖國歡呼、擁抱。
當然,像南非一樣分裂的國家需要這種精神力量的鼓勵,但是世界杯留給南非的更大遺產可能是黑人的自豪感。一開始,許多南非人都為主辦世界杯感到擔心,部分原因是,一直以來人們都說這個黑人的國度無法完成這樣的一項重大賽事活動。種族隔離制度(Apartheid)就源于這樣一種觀念:黑人天生就不如白人聰明。黑人只能獲得諸如服務員或者非熟練工人這樣工作的培訓。他們所受的教育使他們對自己也缺乏信心。
在世界杯期間,有些事情發生了改變。當我在看英國《金融時報》的時候,我發現了這種變化。在報紙首頁可以看到,五位南非的知名人士圍坐在約翰貝斯堡的一張餐桌前,討論世界杯對于這個國家的影響。這五個人是溫和客觀的評論家,而非極端愛國主義者。他們在討論中聊到,南非在首都開普敦或是內爾斯普特(Nelspruit)這樣足球并不盛行的小鎮都建設了世界一流的體育場館,并且耗資巨大,為此他們大多數人都震驚不已。
不過,在他們的談話中有一點被反復提到了。“我認為,可以明確的是,黑人為此感到自豪,”黑人作家兼學者威廉·古梅德這樣說道,“即使你沒有工作,即使你沒有房子,即使你還沒有使用新的交通基礎設施,但是每一個南非人對本屆世界杯仍然有一種崇敬感。”菲利爾·哈法吉是印度人與馬來西亞人的后裔,他在一家報社擔任編輯,他補充道:“人們看南非世界杯時都會帶有一種潛在心理:黑人不可能舉辦一屆成功的世界杯,看他們的政府該是怎樣的手忙腳亂吧。而事實上,在世界杯結束后,南非人民可以自豪地向世界宣告我們能夠做到這一點。”
我們問他們,世界杯值得花這么多錢嗎?“我認為,從理性角度與財政上來說,絕對不值得,”哈法吉回答道,“但是在情感上,為了世界,我不應該錯過這項賽事。”
世界杯或者其他各種洲際杯賽的主要地緣政治意義似乎在于是哪個國家主辦。足球只是為了好玩(雖然在事實上,大多數比賽都很枯燥)。足球不再意味著很多事情,而這是一種解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