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桐古韻宛然入心

也許你的耳朵領略過琵琶的酣暢、古箏的清揚。但對于古琴，莊子曾說“毋聽之于耳而聽之于心，毋聽之于心而聽之于氣”。古琴，從來都是要用心與氣聆聽的，它的聲音蒼古如虬松染苔，雄厚若擊鼓撞鐘，也像一位老者正用豁達心態敘述著過往。

古琴是世界上最古老的彈撥樂器。它造型優美，聲音如同古寺鐘聲，能令聽者頓時獲得安詳和從容。它有散音、泛音和按音三種音色，其中散音以其雄渾博大象征大地，泛音空靈高遠象征天宇，按音的輾轉吟猱正好用來表現人的喜怒哀樂等情緒。區區三尺的一張古琴，就包含了天地人三方，配合左右手的指法就能表現出點、線、面、曲、直、方、圓、濃、淡、剛、柔的效果。

上個月，著名古琴大師丁承運，夫人傅麗娜及女兒丁霓裳，在武漢大學信息學部給古琴愛好者帶來了信息豐富的“古琴欣賞講座”。同時，女兒丁霓裳的現場彈奏，丁承運教授與夫人傅麗娜經典演繹的“琴瑟和鳴”，每曲都是一場視聽盛宴，氣韻流轉、動人心魄。

少年琴事

丁承運喜歡在晚上彈琴。夜闌人靜之時，人仿佛置身于山澗竹林，仿佛可以看見倒映在溪水里的星辰，聽到遠處古寺回蕩的鐘聲。此時，古琴更顯古淡幽深。

最初的古琴記憶也是從夜晚開始，那時丁承運9歲，還聽不出什么門道，覺得這不過是“味淡、節稀的琴聲”。他的二姐丁伯苓時年17歲，剛從開封藝校畢業的她，正跟著曹東扶和曹正先生學古箏。二姐每天練箏很刻苦，常彈到深夜。在丁承運記憶中，那時他每天都是在二姐的箏聲里進入夢鄉。

過了兩年，二姐考入沈陽音樂學院，丁承運也進了中學。讀書漸漸多了，秉性氣質也發生了變化，昔日頑童出落成翩翩少年，丁承運笑著說：“還頗有幾分古代名士風氣”。那時他熱愛韓愈、蘇東坡，而韓愈蘇東坡都崇尚古琴，愛屋及烏，丁承運也開始親近古琴。

不久后他偶然在廣播里聽到一種流水般的琴聲，丁承運屏住呼吸聽著，不覺已熱淚盈眶。直到廣播里介紹這是管平湖先生演奏的《流水》，丁承運才恍然大悟。\"這就是我心儀的琴聲，真正的九皋鶴鳴！而且還是神往已久的伯牙子期知音之奏！\"僅是半曲《流水》，已使他激動得氣蕩神移，悵然若失。那次體驗他終生難忘，也無法向人解釋。回想起來，正是這個經歷改變了丁承運的人生軌跡。

二姐開始教他古琴基本的結蠅頭、上弦等方法，接著又教他彈奏《關山月》，他也就此認識了天書般的減字譜。丁承運按圖索驥，摸索著把另幾支小曲彈了下來。在學校上課，他還會想著旋律在課桌上按弦作勢，竟也體會出陶淵明撫無弦琴時那句“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聲”的樂趣。

后來丁承運不滿足于零散學琴，便主動寫信給二姐的老師顧梅羹先生，利用假期到沈陽跟顧老學琴。顧老先將他所彈的曲子——《梅花三弄》、《平沙落雁》理正，又教他新的曲目。當時，丁承運少年氣盛，喜歡新聲，彈奏時節奏急促，顧老循循善誘：“氣要沉、板要老，即使彈到得意忘形處，指法也應不失中正。”……在顧老的教誨下，丁承運逐步步入了古琴藝術的殿堂。

顧老屬泛川派。泛川派融合了浙江、江蘇、四川琴派的長處，琴音風格奔放剛健——和丁承運氣質相近。他一直是學泛川派，直到大學畢業以后，又利用假期到上海找廣陵派的張子謙先生學藝。

泛川派早期曾受到廣陵派很大影響，因而學廣陵派實為追根溯源。廣陵派偏柔，但張子謙老師本人琴風豪放，形成了柔中寓剛的特色。丁承運經過多年的磨練，逐漸將中國文化博大精深的精神氣息貫通于琴音中，形成了他獨具個性的風格特點。

琴家功夫

眾所周知，琴家的彈琴功夫在琴外。除了練琴，書法、打拳、中醫……也都是丁承運的愛好。他笑說隨著年歲的增長“我逐漸主動地在收縮愛好”。不過這些與古琴音樂都是相通的。丁承運說：“它們表達情感的方式都很簡單，比如彈琴，并不是用很復雜的方法去追求音樂的意境；書法更簡單，只有黑和白兩種顏色，就可出現激蕩人心和多重多樣的效果。”

與書法的接觸是家庭環境的熏陶，丁承運13歲從書法家靳志老人，學習王羲之書法。后數十年，書法上至二王，下至王鐸、傅山等，丁承運只要沒有特殊事情，從未間斷每日臨習。“臨帖就如同與古人相對，看作是與先賢們的直接溝通，對我解讀古代文人特別是魏晉士人的情趣，把握琴曲的審美特征有很大幫助。而且書法曲折的修習過程，本就對琴學道路有參證互補的作用。”

成長于武術之鄉開封，丁承運免不了做武俠夢。11歲從吳錫芳先生學習外家拳，后又先后從王和箐、范景義學習少林八卦，魯文渠學太極拳。六十年代，到武漢讀書后，又從楊氏太極拳傳人喻潤川學習楊氏太極。后來，少林拳練得少了，太極拳則成了每日必修課，數十年間很少間斷。逐漸地，彈琴、書法都帶有柔中寓剛的太極勁，有著綿里藏針的內在力量。

除此以外，由于祖父是中醫，丁承運在文革這個特殊時期開始研習中醫，他拜湖北中醫學院張夢儂教授為師，前后伴診學習十年，為張氏器重，故得其秘傳。后來丁承運雖然沒有從事醫務工作，但他認為“中醫所運用的陰陽五行學說、辨證論治的原則，還有張夢儂嚴謹的治學態度，對我之后的學術思想和理論研究都有極深影響。”

造琴打譜

丁承運是女兒眼里“嚴謹有趣的父親”。今年6月高考過后，女兒丁霓裳即將成為上海音樂學院的大一新生。她濃厚的書卷氣質也是源于父親。幼年的丁霓裳像男孩一樣好動，一刻不停。為陶冶女兒性情，丁承運給她做了一張小古箏，古箏小巧可愛，女兒很是喜歡。再之后，丁承運又做了一張小古琴。相比之下，丁霓裳更喜歡古琴。從那時起，她慢慢像換了一個人，安靜地學琴，看父親練書法、造琴。

造琴是丁承運的另一門技藝。進入高中，他就隨學校木工學過基本技能；文革期間，又找木工作坊，免費做木工學徒；1972年回河南工作以后，特意到煤礦機械廠木模車間從師，在那里丁承運學會了如何看圖紙，曲線圓弧這些難度工藝如何制作。而后他又學會了漆琴方法。木工、漆琴二者配合起來，再之后是上弦、調音等，需要的是最細巧的手技與最細密的心。“看似外形簡單的古琴，其實也是最復雜、細膩、變數無限的樂器。”

打譜（彈琴術語，指按照琴譜彈出琴曲的過程。現存的古譜大部分已經絕響，必須經過打譜恢復音樂）同樣如此，也是相當艱苦的過程。丁承運向我們展示古代琴譜，那只能說是一個記錄，看起來密密麻麻就像一篇文章，難以想象如何將其變為音樂。連標點都沒有，更別說有小節線和節奏了。

最初學琴時丁承運也覺得是挺難的，但彈久了就和看現在的簡譜一樣，內心自有節奏，需要的就是將它標注出來。\"依照中國的審美，完全可以忽略沒有節奏這個細節，很奇怪，外人覺得沒有節奏怎么彈，但你對它理解夠深，這本身就是有節奏的。要下很深的工夫。\"

百余年無人彈過的琴譜，經丁承運打譜，發掘出《神人暢》、《白雪》、《六合游》、《石上流泉》、《卿云歌》、《扊扅歌》、《修禊吟》、《流觴》等十余首琴曲。

琴瑟和鳴

琴屬陽，瑟屬陰。瑟的歷史與琴一樣悠久，上古時都是養生修行的樂器，用于自娛。自古“瑟不離琴、琴不離瑟”。但唐末以后，瑟便成為宮廷擺設，演奏技術從此失傳，“琴瑟和鳴”漸成絕響。隨著對古琴研究的逐步深入，丁承運愈發希望能將瑟恢復。

“《詩經》中有’妻子好合，如調琴瑟‘，我國古代文獻也頻頻吟誦琴瑟之好。過去我們只從概念上知道“琴瑟和鳴”聲音美妙，但那到底是一種怎樣的聲音，很少有人聽過。”他說，由于失傳時間太長，對于瑟的研究，丁承運起初幾乎找不到方向。

直到1978年馬王堆三號墓出土瑟之后，才有了較為詳盡的資料。丁承運參照文物，結合文獻，首次將失傳千余年的古瑟復原。不僅如此，還根據古籍記載，通過五聲音階定弦，發掘、考證出瑟的調弦手法，恢復了瑟的演奏方法。

歷經二十余年整理研究，丁承運于2000年，在山西大學召開的中國音樂史年會學術會議上，第一次用瑟試彈了上古時的曲目，得到了與會專家學者、行內人士的認可。

瑟雖復原，“琴瑟和鳴”仍不容易實現。一個人不可能撫琴的同時又彈瑟。2002年，丁承運在武漢音樂學院“丁承運琴箏瑟獨奏音樂會”上，請來9歲的女兒丁霓裳撫琴，自己彈瑟。雖然反響熱烈，但這到底不合于男琴女瑟的理想。

妻子傅麗娜知道琴瑟合鳴難度頗高，最重要的是心有默契、氣息相通。于是，同為音樂學院教授，原本是學西方音樂的她開始學瑟。傅麗娜對古瑟細膩的演繹，終使“琴瑟友之”成為可能。2003年，在“慶祝古琴入選聯合國人類口頭及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古琴音樂會”上，二人的合奏成為真正的“琴瑟和鳴”，從此在琴界傳為佳話。當今獨此一家，難得一見。

聊到現在，有不少人用彈箏的方法彈瑟，丁承運說：“那算不得數的。其實從審美到演奏的方法，古箏與瑟完全是兩種風格。古箏聲音比較張揚，而瑟從制造到演奏，都在有意識地追求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