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功、才氣與底蘊

眾所周知，“基本功”與“才氣”是從事攝影創作的兩大前提條件。對于初學者來說，掌握攝影的基本技術與初步的表現技巧，就已經顯得十分不容易了，而練就扎實的攝影基本功，可不是一兩年能解決的事，學得快不快，學得好不好，還得看“悟性”與“才氣”，即使是“基本功”已經十分過硬的人，也未必能夠創作出耐人尋味的優秀作品來，因為最終起決定作用的還是“才氣”與“底蘊”。一說到“底蘊”，就會有人不買賬，因為現當今沒有什么文化底蘊的“成功人士”，大有人在，而且他們還在不斷地推廣著自己“成功”的經驗。攝影要講究文化品位，要講究知識分子的文化立場，至少在目前的中國還有相當大的阻力。

盡管如此，“攝影在攝影之外”，這已經是不爭的事實，將攝影當作“技”與將攝影當作“藝”所得出的結果是絕然不同的。從常理來看，我們通常認為攝影是“技”與“藝”的結合，而事實上，這種看法并沒有從根本上回答攝影的本質問題，而是采取了回避與折中的模糊態度，因為持“藝”立場者，已經毫無疑問地涵括了“技”的階段與成分，而持結合立場的人，則有意地抬高了“技”的地位，而在無形之中削弱了作為真髓的“藝”的本質決定性地位。尤其是“技”作為一種功能或手段，為攝影的“工具論”支持者提供了理論基礎，這些人他們往往漠視乃至無視攝影影像作為純粹藝術的獨立存在。可以說，這種以工具、功能或手段為目的的“綁架”作派，是有攝影史以來對攝影藝術最大的不尊重！

《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寫香菱請教黛玉寫詩，說：“如今聽你一說，原來這些格調規矩竟是末事，只要詞句新奇為上?！摈煊裾f：“正是這個道理，詞句究竟還是末事，第一是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第一立意要緊，是曹雪芹假借林黛玉之口說出的“微言大義”，是“天下文章為一家”的最為通用也最為核心的部分，而今的攝影仍舊是“千古文章事”，屬于“三不朽”之一的“立言”，“文心”、“道心”則古今一理，異旨同趣，異質同構。古時詩歌里能有李白、杜甫、白居易，散文里出現過“唐宋八大家”，而今的攝影里自然也能產生類似的名流與大家！

當然，這一切的關鍵在于“立意”，包括立意的深度、范圍、角度和新穎的程度，最好的立意具有主創性和原創性，有升華，能感動人─給人以驚喜、啟發、思考或審美上的滿足。

此次香港代表隊與澳門代表隊的PK中，無論是“基本功”、“才氣”，還是“底蘊”，表現最為突出，真正能夠給人帶來驚喜的，并且可以擺到桌面上來論短長的，很明顯，夠格的首推澳門隊里的黃駿杰。他的黑白組照系列《沙·魂》立意奇巧，畫面極具藝術表現力，氣魄雄渾，灰暗而蒼涼的天地間蕩漾著生命的激情，細膩而動人的內在造型結構，黑白灰的抽象化表達，達成寧靜而又深遠的意蘊，人類的活動被詩意化為畫面之中單純而富有節奏的地面圖案。彩色系列《寂·漠》，則與一般的影友拍攝熱烈狂放的沙漠活動影像不同，他十分刻意地選取了一般人往往不經意的小景，采取邊際風景表達法，將因遠距離而縮小的人物與景觀主體置于畫面地平線的縱深處，讓畫面產生出一種幽深遙遠、空曠冷寂的孤獨感與荒誕感，從而理性地表達出作者對于影像中所記錄的人類活動的反思與批判。

這些作品，乍一看，猶如大師現身，但當你沉下心來細細琢磨時，就會發現，這些作品，僅僅是對某些大師的一種致敬方式而已！

其實，對于先入之見和類似于大師的作品，攝影者應時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這種姿態并不代表我們反對采用向大師們致敬的方式。當你拍攝到一幅特別像大師作品的照片時，你一定不要高興得太早，因為真正的危機就潛藏在你的滿足感里，你已經被某種既定的模式，即某種思維的定式所左右，也就是說，你已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別人的俘虜。千萬不要將創作的標準過于現實化、簡單化和對象化，因為創作從來就沒有什么現成的模式或標準，也不像數學公式那樣可以推導，所以，我們應該警惕“印證”前人的發現，警惕“英雄所見略同”，警惕“從眾效應”，警惕各種媒體或各式理論家的隱性導向！

所以說，立意決不是簡單地按照預先設立的某一目標，按部就班地進行操作所呈現出來的畫面含義，而是攝影師在攝影創作不斷深入的過程之中，于拍攝現場隨機興發產生出的靈感思維，經過不斷發現、不斷補充和不斷修正，而不斷加以完善的充滿挑戰性與顛覆性的令人神往的超預期結果。

誰都明白，相機的取景框之中既包括空間，也包括時間，而在我們眼前所展現出來的無邊無際的空間與無始無終的時間，都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感知范疇，我們所見到的永遠只是一個片段或一個瞬間，而且還都是經過了我們主觀世界過濾了的片段與瞬間，因為，畢竟─我們只能看到自己能看見的東西！

當然，關鍵還是取決于我們的立場與態度，若概念在先，用意過實，用情過甚，則極容易遮擋住我們的正常視線，屏蔽住我們正常冷靜理性的思考與創作靈感在現場中的正常發揮，于影像內涵的挖掘與外延的拓展大為不利。要知道，影像意義的表述，應該由多種情感、多層意義和事物的多個側面來構成，這樣的攝影作品至少可以提供給讀者和觀眾以各種不同層面解讀的可能性。所以，我們應該避免各種先入之見，打破思維慣性，不再簡單機械地按照自己所認為的樣子去呈現。蘇軾說：“賦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對于攝影，我們同樣也可以這么認為。

當然，我們還應當意識到照相機的鏡頭往往兼具超強的選擇性與強制性功能，這種功能，一方面容易造成拍攝中的同創意、同機位、同視角，無意間與他人“撞鏡”的機會，所謂“英雄所見略同”，而于無形之中降低了獨創的幾率；另一方面，這種選擇性與強制性又大大限制了影像深度與廣度的如實傳達，無論好壞，無論是善意的還是惡意的，只要呈現在你的面前，就都得一看，毫無商量的余地。

所以，對于前者而言，我們在立意上切不可以第一意念為主，因為“誰也不會比誰傻三分鐘”，你能輕易做到的，別人照樣能輕易做到，所以要善于舍棄剛剛建立起來的立意，努力回避有可能出現的“重復勞動”與“撞鏡事件”，懂得回避，乃是人生的一大智慧。

對于后者，我們要清楚地看到這種“自作聰明”式的“強硬推銷”所帶來的后果，尊重影像含義的有機生成，以及影像分寸感的小心把握與攝影語言技巧的自覺運用，在這里就顯得十分重要了。

話說至此，該說說語言表達方面的問題了。文有文心，攝影也有著自身內在的有機構造，這種內在的結構，就是攝影畫面的魂魄！

按照常理，語言的平實質樸是此次PK選手的優點，但我更愿意將這個優點當作缺點去看，因為這樣的平實語言所處的環境，早已經不再是白居易寫詩的那個年代了，白居易的可貴之處在于語言的平白曉暢，因為當時的文風過于文雅與雕琢，已經十分不利于大眾的理解與傳播，而如今的大眾在影像語言理解，乃至修辭方面的接受能力已經普遍具有了相當高的程度，人們渴望獲得更多更新更好的影像語言的滋養，可是，這種不太講究的語言表達方式早已經“產能過?！?，令人膩煩了，而更有甚者，誤將不講究攝影語言的草率隨意的拍攝方式，當作了有想法有追求的攝影表達，這實在是個天大的誤會！

不可否認，放棄“沙龍味”，是我們中國攝影的一大進步，但是，我們在放棄這個“唯美”語言的同時，竟然放棄了攝影語言本身，這就令人啼笑皆非了，殊不知，語言是文本的支柱，沒有了語言（包括邏輯、語法與修辭），就不可能準確無誤地傳達文本的意義?！把灾疅o文，行而不遠”，杜甫也講究“語不驚人死不休”，煉詞煉句是文章的基本功夫，哪能稍有疏忽和怠慢呢？

我深感在此次響沙灣攝影活動中，這兩組PK選手整體水平發揮偏低的一個主要原因，就在于他們對攝影語言重要性的認知不夠。有好幾幅作品，本該傳達較為寧靜的氛圍，但結果由于地平線的無意傾斜或畫面平衡感的把握失控，直接導致了畫面意蘊表達的失敗，十分可惜。而曝光、用光、瞬間動態與趣味性的抓取、畫面構成的簡化提煉和色彩控制及其追求等方面的攝影“基本功”的表現，除黃駿杰以外，大多數選手均顯得不盡如人意。

其實，在影像的構成方面，即使是就地取材的前景運用，也得十分講究。前景通常具有暗示空間和引導視線的作用，但事實上，前景的內容就是作者的立場或態度，它往往明示或暗示著人物的命運和作者對該人物或事件的評價與判斷，所以攝影師對于前景的利用應當是自覺的，而不是隨意的。

而由機位和鏡頭焦距所演化出來的所謂的“視覺沖擊力”，也不是隨隨便便就可以使用的，還要學會節制與舍棄。攝影并不需要規避抒情，只不過攝影中的抒情更加注重內在的造型結構。在很多時候，大聲嚷嚷并不比保持沉默更加有效，相信懂得節制，慎用“視覺沖擊力”，不濫情，時刻守住理智之心，保持自我調控的意識，則更是生命走向成熟與通達的標志！

（作者系北京電影學院攝影學院教授，攝影評論家）

責任編輯/李德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