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明”一詞更接近公共外交,顯得更加中正、溫和、理性
前不久在一檔電視訪談節目里,中共中央對外宣傳辦公室原主任趙啟正說,“宣傳”( propa ganda) 一詞已經被用濫了,與其原初的本義相去甚遠。“不管哪本字典,它都注上了,有點‘強詞奪理’的意思,那么我覺得我們是善意地表達中國,所以我就改成了‘向世界說明中國’。”
趙啟正說“宣傳”有點“強詞奪理”的意思,是基于現代意義上的理解。當“宣傳”被放在政治脈絡中使用,它就帶有一定的強制性的味道。將“宣傳”工具運用得最為登峰造極的,當屬戈培爾(被認為是“創造了希特勒的人”)。作為“帝國人民啟蒙和教育部長”“帝國文化部長”,他掌控著異常龐大的宣傳機器。戈培爾有一句名言:“必須把收音機設計得只能收聽德國電臺。”這是其宣傳手段之一:只提供選擇性的信息源。他還有一句名言:“謊言重復一千次就是真理。”這是另一個常用的宣傳手段:灌輸。灌輸就是“將思想理論、價值觀念系統地輸入人們的頭腦并不斷強化”,簡單說就是“洗腦”。
“洗腦”式宣傳,對分辨力較強的成人而言,可能功效甚微,但對于像白紙一般的孩子,的確有效。在齊奧賽斯庫統治時期的羅馬尼亞,他的聲音每天通過廣播和電視,飄蕩在空中,成為一種空中控制。“每個公民熟悉這聲音就像熟悉掠過的風,飄下的雨……同樣的內容翻來覆去,和天天打交道的日用品一樣熟悉。”(赫塔·米勒語)赫塔·米勒在失業期間,曾到一家幼兒園代課。她發現這里的孩子已習慣唱自己根本不理解的“頌歌”。她試圖教孩子們唱一首接近自然的《雪之歌》,卻遭到園長的呵斥:“這首歌大綱上根本沒有!”她問孩子們是否想唱《雪之歌》,孩子卻說:“老師,我們應該先唱頌歌。”米勒問:“是你們想唱,還是必須唱?”孩子們齊聲喊道:“我們想唱!”米勒不由得黯然神傷:“毀滅在幼年即已完成!”(《紅花與棍子》)
二戰結束后,有學者調查了大量的納粹士兵的家庭背景和個人經歷,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樣的人在充當希特勒的屠夫。結果發現,這些毫無人性的殺人惡魔幾乎個個都稱得上品行端正,從小就立志做祖國的忠誠戰士。這就是納粹式宣傳的巨大功效。
作為經歷過“文革”余溫的一代人,我對“灌輸”式宣傳也有類似的個人記憶。在我剛剛記事的20世紀70年代后期,農村每家每戶的房門上方,都有一個紙廣播。這是一種非常簡陋的有線廣播,通常是紙質的,廣播時間好像也只限于早晚間新聞。每天天剛亮,紙廣播就開始響起,然后就是非常標準的普通話:“各位聽眾,現在是新聞和報紙摘要節目。”我一直很好奇,“報紙摘要”,到底是一種什么神奇的藥?這種最初的困惑,造成了詞與物的分離,一些詞從一開始就異化了。當時幾乎所有非手工制作的日用品上,都有宣傳標語。我記得母親的鏡子上印著“把農村辦成毛澤東思想的大學校”,但母親是個文盲;喝水的杯子上印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這讓我很長時間不敢拿那個杯子喝水;在我的床頭放著一個紙箱,上面印著一行字:“階級斗爭,一抓就靈”。我就很奇怪,“階級斗爭”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竟然這么靈?我每天都是在默念這句話中睡去的,差不多成了一個催眠符。
當語言被用作宣傳的工具,我們的生活里就會出現大量的“詞語怪物”。許多看似平常的詞匯,都暗藏著精確的政治態度和歷史斷層。比如在我的家鄉,很多中老年人還將鄉政府稱為“公社”,將商店稱作“合作社”。這些宣傳過剩時期的歷史遺留物,本身就像在講故事。
趙啟正不愧為“中國新聞官第一人”,他用“向世界說明中國”來代替“對外宣傳”,說明他已意識到“宣傳”一詞的異化。“說明”一詞更接近如今大家都在說的“公共外交”(public diplomacy),也就是直接面對國外公眾去交流、解釋自己的價值觀和政策。中國古人講“正名”,“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達”。從“宣傳”到“說明”的轉變,既是一種“正名”,也是一種姿態的轉變,顯得更加中正、溫和、理性。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