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千零九十五天

三年了，一千零九十五天，我都沒有再見到你，除了在夢里。

這可真漫長，媽媽。

你一定想知道兒子現在是什么樣子的吧。他還是像小時候一樣瘦，不好好吃飯，還長出好多白頭發。

你還能認出他來嗎？

三年前那場霜降，真要命，帶走了你，留下一陣又硬又冷的風。那時，整個村子只剩我們家的玉米秸還沒有收完，瑟瑟的秋風里，我跟那些穿著破衣服的玉米秸一起，變成這個世界的孤兒。也是在那場風里，我發燒，渾身冷，嘔吐，臉色煞白，終于沒能收完最后一茬玉米秸，便回家了。

奶奶站在我床邊對著空氣亂罵一通，說：不用你擔心孩子，我們看著呢，都好好的……然后轉過頭跟我說，這是你媽心疼你，不讓你干活兒，怕你累著……恍惚中，我仿佛看見你虛弱地笑著走遠了，我想喊你，卻發不出一點兒聲音。我看著被時光拉開的這段距離，變成世間無法跨越的河。

送走你，我也要離開家。爸爸送我去火車站。還沒等到6點40分開來的火車，天色便一點點暗下來。小縣城的車站人不多，檢票上車后，我給爸爸打電話說：我上車了，你快回家吧，天黑了，路上騎摩托車慢點。爸爸問我：你在幾號車廂？我剛說完我在6號車廂，火車就轟地開過了站臺，殘忍到都不等一下一個父親不舍的目光。等在站臺外的爸爸還在電話那頭說，我怎么沒看見你，我怎么沒看見你……急切地像是害怕生命里又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走掉，再找不回來。

北去的列車上，我一夜沒睡，想著上次出門，你給我裝好大包小包的行李，又把兩包名字叫“好媽媽”的鈣奶餅干硬塞進我鼓鼓囊囊的背包里，說：吃餅干的時候你要想著媽媽……我嘴上說著知道了知道了，心里還笑，這小女人。想著、想著，我難過得不能自已。

火車帶我飛奔在黑夜的大地上，逃跑似的，五百里，一千里，我離你越來越遠，離故鄉越來越遠。

以后，沒了你的這個破家顫顫巍巍地往前走著，我們彼此攙扶卻無法相互安慰，因為我們每個人的心上都有了一道不能愈合的缺口。

那年回家過年，我推開門，還以為會看到你抱著給我曬好的被子，正要往屋里走，然后回頭看見我，一臉的驚喜問，回來了，路上擠不擠？可是什么都沒有。那時，我才真正意識到，你真的丟下我們，不管了。爸爸去了外地，妹妹還沒放寒假。我一邊流淚一邊做飯，笨手笨腳的，我得自己填飽肚子了。我去洗爸爸扔下的臟外套，在衣服口袋里摸到一張硬而薄的卡片，掏出來，看到是你的身份證。我一下呆在那里，淚水涌上眼眶。我知道你在我們心里的重量會隨著歲月流逝而日益沉重。

三年過去了，我也早大學畢業了，一路顛顛簸簸，吃了一些苦，遇見了一些人，經歷了一些事，卻沒有什么能往心里去，我不知道心里是滿了，還是一直空著。

秋分，寒露，霜降，又一年的時光，我還在北方。我忘記了春天的風夏天的花，看見落葉在秋風中翻飛又落下，媽媽，我不敢想起你，不敢想自己。我長大又變小，用記憶咬住疼痛的鉤，心里什么都沒有，空空蕩蕩只剩了一場霜降。

三年了，一千零九十五天，我都沒有再見到你，這可真漫長，媽媽。

程慧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