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室的東窗毗鄰一方池塘。每日在蛙鳴中入睡,又為蛙聲鬧醒。人在江湖,大抵如此。
——我將上述言辭發給京滬的朋友,竟然遭到熱議。一個意見是,如此幽靜的環境,怎會有“鬧醒”的感覺?一位哂正,說應該改為“人在太湖”。
由于寄居在一家客棧,我有些奇異的感覺。像荷爾德林“在神圣的夜里,走遍大地”;像懷揣秘笈的劍客,雙臂緊抱;像“手可摘星辰”的俠士,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敢于高聲語的卻是這些青蛙。我仰躺于臥榻之上,蛙鳴,如一波一波的潮汐,涌上來。
這是一場原始的大合唱。千只萬只,清脆的、激越的、發自腹腔的美聲的演唱。它們保持著如此激昂的情懷,此起彼伏,不知疲倦。是誰在指揮這場音樂會?是誰在組織這場大合唱?演出暫停時,大地一片安寧。一會,一兩只青蛙領唱,哇里哇啦;繼而,大合唱拉開序幕,像雨打芭蕉;最后,蛙聲如潮,暴雨如注。我聽出,清脆的,是潤滑翠綠的雌性;激越的,是精壯豪邁的雄性。這是質樸的、生態的、野性的表達,直抒胸臆,旁若無人。
在群蛙的集體展示中,我感覺如此渺小。想一想,他們成群結隊,占地為王;而我背負著一只小小的行囊,走遍天涯。又想,群蛙舉辦盛大的演唱會,也許只有我一人在場,在悉心聆聽。在群蛙的心中,看來我是一位貴客?
多情者為蛙聲吵醒,卻不懊惱。用慣了鬧鐘的人,不知道蛙鳴原來比鬧鐘悅耳。想起昨夜的蛙的合唱,起身下樓,來到池塘邊,尋蛙。
這是縣城中心的一個池塘。如果是鬧市,可以規劃建設成一個濕地公園。顯然還沒有引起建設部門的關注,池塘還是池塘。由于雨水不夠豐沛,池塘的水不深,近岸的坡上被種上了蔬菜。這幾畝方塘因而保留了鄉土記憶。水卻是好水,明鏡一般,倒映著旅館、煙囪和樓廈。
沒有一點蛙的履跡。那蛙呢?成千上萬的蛙呢?
我疑心昨夜的群蛙演唱會源于臆想,那只是一個意識中的期盼,像一個自圓其說的夢,像禪。
凈水、靜水之下,藏著蛙的大軍?如果群蛙尚在,能否出來相見?我靜立良久,仿佛面臨一個重大的哲學命題,這蛙鳴來自于蛙,還是來自于心靈?
我仿佛站在一幅國畫前,思考一個深邃的藝術命題。如齊白石所作《蛙聲十里出山泉》,沒有畫一只青蛙,只以淋漓的水墨畫出了山巒映襯的山澗,亂石嶙峋,清泉激蕩,六只蝌蚪搖曳著尾巴順流而下。但清泉潺潺,讓人聯想到水流必到十里之外;蝌蚪六只,山澗必有無數青蛙。這幅畫不見青蛙,卻讓人感覺滿耳蛙聲。
一種深遠的意境——在池塘邊,不見一只青蛙,我卻聽見如潮的蛙鳴。這是經久不衰的蛙鳴,早已進入國畫、匯入詩詞、融入文化。辛棄疾詞中有“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范成大在《四時田園雜興》中也說“薄暮蛙聲連曉鬧,今年田稻十分秋”,將蛙聲一片與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聯系起來,這是非常務實而又浪漫的聯想,體現了中國農耕文化的審美追求:既于天籟之音里陶醉,又回歸到“為稻粱謀”這個現實的主題上。
“為稻粱謀”是食人間煙火者的志趣,卻常常湮滅了雅趣。他們循著“蛙聲十里出山泉”去尋蛙,卻是為了捕蛙,最終滿載而歸,將蛙血潾潾地置于案板餐桌之上。
觥籌交錯之中,人們忘記了原野上大合唱的歌手,隱身于詩詞歌賦、詩情畫意中蛙之美好意象。農夫、旅人、畫師、詩家、官員——在饕餮著蛙的軀體,吃的愿望鼓舞著人們,舌尖上的美感陶冶著人們。
為了尋蛙,小時候師從大人,樂于從事垂釣活動。將蝗蟲逮住,系于繩線上,垂釣于蛙鳴之處。很快,隱身之蛙因為捕食而上鉤。將蛙釣上的時候,有一種快樂彌漫全身。
以垂釣的方式,發現水底的精靈、草叢里的歌者,捕獲它們。在童年,我感到其樂無窮。這樣愉快而美好的記憶一直保留到成年。后來讀書,讀到豐子愷先生回顧童年以為樂事的垂釣原來是“誘殺”,遂“悔恨不已”。豐子愷先生后來皈依佛門,有了悲憫情懷。這令我自省“童年時我愉快而美好的記憶”,亦如“焚琴煮鶴”者那么殘忍,頓時心里冒汗,一片愧疚。
負疚者宛如回到宋朝曹豳《春暮》的意境里,“林鶯啼到無聲處,青草池塘獨聽蛙”。現在我站在池塘邊,思緒萬千,束手無策。如果城市化的進程加速,也許就會沒有蛙們的容身之所。它們是不是我童年時傾聽的蛙群中的?如果它們當年被我垂釣誘殺,就沒有今天的相逢。這樣的邂逅需要三十年時間,真可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真是一種機緣。
我的故鄉與時光一起不斷遷徙。“忽有蛙聲伴客吟,莫怪聞時倍惆悵”(唐·吳融《西京道中聞蛙》)。今天,在一個叫作晉熙的鎮子的一方池塘邊,我把這些蛙們認作故鄉的伙伴,當作童年的記憶。我要像當年趙師秀這樣《約客》:“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有客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
“有客不來”,我在心里千呼萬喚,你們還是沉默不語。你們或是認出了早年的垂釣者,心懷戒備?垂釣者滿臉緋紅。如果是這樣,我寧可被你們垂釣,以洗刷心靈之愧怍。
讓我靜下身來,靜下心來,聽一聽這真實的蛙鳴。蛙鳴,久違的蛙鳴,就像掐不滅的大地的嗓子,將我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