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抗戰中”是一個有關歷史進程的描述,它是郭沫若40年代歷史劇創作的大背景,本文試圖從“救亡”與“啟蒙”孰輕孰重、創普通民眾心目中的“真實”來探討郭沫若“在抗戰中”的文學創作是怎樣進行的,此時的文學創作還意味著什么,并希望以此能理解從五四走來的郭沫若“在抗戰中”進行歷史劇創作的復雜性。
關鍵詞:“在抗戰中”、“救亡”與“啟蒙”、“真實”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2)-14-0204-02
抗戰極其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現代歷史的進程,它對中國人生存與精神的復雜作用,使它成為中國人特定精神反映的豐富記錄,郭沫若在抗戰中的歷史劇創作,豐富地記錄了他從五四以來,在抗戰中與政治不斷的結合。
一直以來,有很多學者將郭沫若40年代的歷史劇創作與簡單的政治宣傳等同起來,并常常強調郭沫若是如何將文學理解為抗戰愛國“工具”的,筆者認為這樣簡單的理解抹煞了郭沫若“在抗戰中”進行歷史劇創作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在抗戰中”是一個有關歷史進程的描述,它是郭沫若40年代歷史劇創作的大背景,從郭沫若的歷史劇創作中,可以看到他的創作并不是簡單的“一切服從抗戰需要”的文學活動,而應該思考的是“在抗戰中”郭沫若的文學活動是怎樣進行的。當作家的生存狀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巨變時,文學創作還意味著什么。戰爭迫使作家從和諧寧靜的書齋趕入了奔向大后方的洪流之中,讓他們得以和生活在中國最底層的人民一起,經歷著戰爭和貧窮的磨難。在這一歷史進程中,他們的精神世界經歷了前所未有的變化,現實生存的價值和意義得以凸顯。郭沫若曾這樣描述過抗戰,“抗戰的號角”,“把全體的作家解放了,把我們吹送到了十字街頭,吹送到了前線,吹送到了農村,吹送到了大后方的每一個角落,使他們接觸了更廣大的天地,得以吸收更豐腴而健全的營養。”【1】在這里郭沫若向我們展現了在抗戰中作家主體精神的自我變化。當然并不是說郭沫若的文學創作與政治無關,有的學者從文學藝術的要求覺得郭沫若太“政治”了,但相反的,從政治家的眼里來看的話,覺得郭沫若又太“文學”了,一位日本學者的看法是比較公道的:“‘郭沫若作為文學家,過于政治化了’,這種批評在日本是很普遍的;可是我認為,郭沫若的政治性,無論從好的意思還是壞的意思說,它只不過是文學家的政治性。不用說,就是我自己,如果連這種程度的政治性都沒有,那就是所謂自欺欺人。”【2】另外,一名叫陳俐的學者則更進一步指出了政治意識形態與知識分子心態的復雜關系:“若要對郭沫若的一生作簡單的總體評價,可以說,20年代的郭沫若,是一個先行者的‘黨喇叭’;建國后的郭沫若,是一個傳聲筒式的‘黨喇叭’;而40年代的郭沫若所持的話語方式,則呈現出非常復雜的情形,怎一個‘黨喇叭’了得。”【3】也就是說,郭沫若在抗戰中的歷史劇創作并是政治宣傳這么能簡單概括的,其實郭沫若的抗戰歷史劇終究還是文學創作,它反映了在抗戰時期現代中國知識分子與政治的特殊聯系而發生的特殊現象。
筆者力圖通過以下探討來把握郭沫若“在抗戰中”自身的精神發展變化,以期能夠更深入、更客觀地理解郭沫若抗戰文學選擇的深層含義,以及其中的復雜性。
一、救亡與啟蒙孰輕孰重
這與“救亡”壓倒“啟蒙”是不同的。郭沫若在抗戰時期不斷地強調“人民本位”思想,民主自由追求以及對“五四”精神的推崇等等都表明,在他那里,“救亡”并沒有簡單地壓倒“啟蒙”,政治意識形態也并沒有完全代替經歷過五四的知識分子的文化理想。屈原的愛國控訴里又充滿了對自由的向往;《棠棣之花》的故事從五四到抗戰幾經修改調整,主題從個人英雄行為轉移到了國家民族理想,但“中華需要自由”的呼聲始終在高潮處響起。
郭沫若作為一個對時代極敏感的詩人,作為一個從五四走來的知識分子,以《女神》般追求自由和真理的精神,是不可能輕易就服從某一個政黨權威的,必定有他自己的思考在里邊。一般認為,郭劇中存在兩類悲劇性結局的人物,第一類是聶政、屈原、高漸離、夏完淳等在“重大歷史事件”背后顯示出重大動機的英雄人物,第二類則是嬋娟、如姬、春姑、懷貞夫人等服務、從屬于英雄人物的人。他們存在的目的就是弘揚英雄人物的精神、傳播英雄人物的業績,性格品質突出表現為“節烈”、“忠誠”,“殉死”幾乎是他們唯一的結局,他們的意義就是附著于英雄人物“重大動機”的實現之上的。更多的人看到的是這些英雄人物對政治宣傳的有利,其實對這些悲劇人物的塑造包含了郭沫若深刻的思考,“要真正把人當成人,歷史還須得再向前進展,還需得有更多志士仁人的血流灑出來,灌溉這株現實的蟠桃。”【4】聶政、屈原、高漸離、夏完淳等英雄人物,他們雖然有嬋娟、如姬、春姑、懷貞夫人等愿意為之犧牲,傳播他們的英雄業績的追隨者,但他們之所以會流于悲劇的結局,正在于他們沒有得到廣大民眾的支持。
屈原:(憤憤然)你們在這兒鬧些什么!
老者:三間大夫,我們在替你招魂呢。
屈原:誰要你們替我招魂?你們這些沒靈魂的!你們要聽那妖精的話,說鳳凰是雞,說麒麟是羊子,說龍是蚯蚓,說靈龜是甲魚。誰要你們替我招魂!你們這些沒靈魂的!你們要聽那妖精的話,說芝蘭是臭草,說菊花是砒霜,說玉石是煤渣,說西施是摸母,你們這些沒靈魂的!誰要你們替我招魂!(忽由老者手中將茅人奪去)
老者:(大驚,抱頭鼠竄)呵,真是瘋子!真是瘋子!要打人了啦!
群眾:(亦大驚愕,急向后門逃竄,異口同聲地)瘋子要打人!瘋子要打人……(一哄而散)
屈原三次高呼“你們這些沒靈魂的”。 不是屈原蔑視民眾,而是苦于民眾并不能理解他的苦心,為屈原招魂的群眾,其感情的出發點無論善惡,全都是愚昧麻木,缺乏個性精神,聚在一起就容易被煽動。正如羅素說道的:“在目標一致的熱烈集會上,群眾有一種熱情和安全相結合的得意感。這種共有的情緒愈發強烈,直到排除一切其他情感,只剩下一種因‘自我’倍增而產生的權力興奮感。集體興奮是美妙的麻醉。身處其中,理智、人情、甚至自衛很容易被遺忘,而殘暴的屠殺和英勇殉難同樣是可能的。” 【5】在1942年那樣一個“中華民族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的特殊年代,國民黨獨裁當局“消極抗日、積極反共”,郭沫若來不及“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更來不及去描繪他作為五四知識分子的文化藍圖,面對這樣的局面,面對這樣的民眾,他只能采取一切方法去喚起民眾團結御敵的決心與信心,在“救亡”與“啟蒙”孰輕孰重的衡量下,郭沫若偏向了“救亡”。正如周恩來總理所說:“在連續不斷的反共高潮中,我們鉆了國民黨一個空子,在戲劇舞臺上打開了一個缺口。在這場戰斗中,郭沫若同志立了大功。”【6】
于是,我們不難理解,郭沫若在抗戰時期全心傾注于歷史劇的創作,當然與他在歷史學的興趣和造詣有關,但他更看重的是歷史劇中“歷史”所建立或暗示的話語權威,用歷史與現實的契合,來實現對普通民眾的說服。
二、創造普通民眾心目中的“真實”
以現實需要為出發點,是歷史劇創作的基礎。正如萊辛所說:“詩人需要歷史并不是因為它是曾經發生過的事,而是因為它是以某種方式發生過的事,和這樣發生的事相比較,詩人很難虛構出更適合自己當前的目的的事情。”【7】
在特定政治文化語境中,求助于歷史是樹立話語權威的有力方式,而戲劇被公認為喚起最大多數人們共鳴的較為可靠的藝術捷徑,史劇作為歷史題材與戲劇藝術的結合物,自然受到很多作家的青睞。郭沫若在創作史劇時,時時不忘表明自己的“史學家”身份,也是為了在現實中確立有關歷史的話語權威。郭沫若雖在史劇理論闡述和創作實踐中經常“失事”,且不隱諱這一點,但非常注意普通民眾對于歷史事件應該真實的接受期待,或者說,他盡管承認虛構了許多歷史事件,但同時希望普通民眾看不出這一點,因為一旦遭到普通民眾的質疑,歷史劇中的“歷史”所建立或暗示的話語權威就會受到威脅,這便有違創作的初衷。戲劇由于受舞臺的限制,要通過人物的對話和行動推動情節發展,人物形象的塑造是至關重要的,這一點在史劇中表現更為明顯。站在全民族抗戰的高度,劇中的正面人物形象如屈原身上確實可以看到黑格爾所說的“全民族的已經發展出來的思想和行動的方式”,也是“為最大多數人謀最大幸福”的典范。
“他沉默的努力,永不放棄那英雄主義者的雄強自信,他看準了時代的變,知道這變中怎么樣可以把自己放在時代前面,他就這樣做。”【8】沈從文的話雖有譏諷郭沫若趨時趨勢的意味,但是必須看到,1940年代郭沫若勇于把自己放在時代前面,“我主要的并不是想寫某些時代有些什么人,而是想寫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代應該有怎樣合理的發展。”【9】在郭沫若那里,歷史劇中的“真實”最終歸結到普通民眾心目中的“真實”,歷史真實與否可以因接受對象的不同存在差距。這種區分接受對象的做法在抗戰這樣特殊的時期是具有合理性的。作為歷史學家的郭沫若必定知道,中國傳統崇高觀主要建立在儒家傳統為代表的“正義”觀念之上,情感特點為“善”,著力對“善”的弘揚。在劇中,屈原、嬋娟、侯贏、高漸離、夏完淳等人的死是關乎中國傳統“正義”的,關乎作者對儒家道義——“仁”的理解,是“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生命毀滅,是作為“惡人”的對立面——“善人”的義無反顧。他們的死亡不光是顯現了在生命存亡選擇上的慘烈所帶來的悲劇色彩,更暗示了某種人格范本力量——人物的悲劇選擇是民族大義的寫照。“善”和“惡”是人性中對立的兩面,由此生發出來的嫉妒、友情、愛情、復仇、追求榮譽和利益等不斷成為經典史詩作品展現的人性主題。這些人性主題在人類發展過程中,處于相對穩定的狀態,是帶有普遍意義的。郭沫若認為在抗戰時期“人性美發展到了極端,人性惡也有的發展到了極端”。【10】此間,他的大多數戲劇充分體現了這一“善惡對立”的原則,較多論者將此現象看成是郭劇的重大不足。郭沫若的劇作確實沒有能夠突破善惡對立這一點,因為他創作悲劇是因為看重悲劇的感化作用,他要在“失事求似”的原則下創造出普通民眾心目中的“真實”,這在抗戰文化語境中自然是合理的。
抗戰改變了中國人的生存和精神狀態,郭沫若在抗戰中的歷史劇創作,體現了他與現代政治文化的深刻結合,時代需要和個人選擇使郭沫若在如火如荼的斗爭中用巨筆來爭取民族救亡的偉大勝利,用歷史題材來開掘現代精神,因而也引來了學者對他40年代歷史劇創作的各種評價。郭沫若是努力的,也是虔誠的。而他從五四走來,在抗戰中與政治的相遇所呈現出的復雜性還值得進一步地認真思考。
注釋:
【1】郭沫若:《中國抗戰的文學與藝術》,見《郭沫若研究資料》上冊,第333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
【2】丸山升:《郭沫若——他的一個方面》,見《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資料郭沫若專集(一)》,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編,1980年4月印行。
【3】陳俐:《論郭沫若在四十年代民族文化建設中的話語轉型》,載《郭沫若學刊》,第2期,2003。
【4】郭沫若:《獻給現實的蟠桃——為〈虎符〉演出而作》,見《郭沫若全集》(文學編1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92。
【5】(英)伯蘭特·羅素:《權力論——新社會分析》,第17頁,商務印書館,1991。
【6】夏衍:《知公此去無遺恨——痛悼郭沫若同志》,《人民文學》,第7期,1978。
【7】[德]萊辛:《漢堡劇評》,張黎譯,第238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8】沈從文:《論郭沫若》,載李霖編,《郭沫若評傳》,上海:現代書局,1932。
【9】郭沫若:《獻給現實的蟠桃——為〈虎符〉演出而作》,載《郭沫若全集》(文學編19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10】郭沫若:《郭沫若全集》,第136頁,第1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
參考文獻:
[1]、郭沫若.中國抗戰的文學與藝術[A].郭沫若研究資料(上冊)[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330-337.
[2]、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中國現代文學研究資料郭沫若專集(一) [C].上海: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1980年4月印行.
[3]、郭沫若.郭沫若全集[C].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2:130-140.
[4]、[德]萊辛.漢堡劇評[M].張黎譯,第238頁,上海譯文出版社,2002.
[5]、陳鑒昌.郭沫若歷史劇研究[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9.
[6]、[英]伯蘭特·羅素.權力論——新社會分析[M].北京:商務印書館,1991.
[7]、[德]黑格爾.美學[M].第3卷(下),朱光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
[8]、陳俐.論郭沫若在四十年代民族文化建設中的話語轉型[A].郭沫若學刊[C].第2期,2003.
[9]、沈從文.論郭沫若[A].李霖編.郭沫若評傳[C].上海:現代書局,19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