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達利《記憶的永恒》是超現實主義的代表作,畫中的軟體鐘表已經成為眾人心目中的永恒形象。軟表是達利靈感爆發的創造,也是他夢的意念的結果,夢中的鐘表被弗洛伊德認為象征著女性生殖器,在此軟表就具有了女性的意味,而不僅僅是生殖器。鐘表的出現表現達利對時間的特殊體驗,它被軟表的女性意味置換成對生命存在的回歸性思考,加上半人形怪物年老又新生的形象,以及怪物所處的故鄉利加特港海灣,都透露出個體與更大存在者或者說生命母體的關聯,正是在這種關聯和回歸中個體生命才得以同時間抗衡。
關鍵詞:時間 生命 母親 回歸
薩爾瓦多·達利是超現實主義運動在藝術領域的主要代表,他與畢加索、馬蒂斯一起被認為是20世紀最具有代表性的三位藝術家。達利是一位極富創造力的畫家,其創造活動涉及繪畫、雕塑、行為藝術、電影、珠寶設計等領域,單在油畫領域就為世界貢獻出了諸多獨特、奇異的作品,其中最為眾人所熟知的就是《記憶的永恒》。這幅作品中的軟體鐘表,就像H·H·阿納森所說的:“軟塌塌的表,實際上已經變成大眾心目中超現實主義夢想的一種可見形象的同義詞。”軟表已經成為超現實主義的代表性符號。而這樣一幅永恒性的作品,其靈感來源于達利思考晚餐中的乳酪,在靈感的驅動下他兩個小時就完成了。
《記憶的永恒》完成于1931年,正是他加入超現實主義團體,和加拉相遇并被父親趕出家門后的創作。作品描繪的是夕陽下的一幅似真似幻的景象,其中最鮮明的形象是三只軟塌塌的鐘表和躺在地上的怪物,還有為達利一生所熱愛的利加特港風景。⑴三只軟表都是淺藍色的,它們失去了人們在日常生活中見到的規整形態,具有某種如水般的流動性特征。它們的位置由高到低,從光禿禿的樹枝上,到淺褐色的方臺邊緣,再到睡夢中的怪物身上。除了這三只軟表外,畫面中還有一只圓形表,它通體紅色具有鐘表的常規面貌,安穩的躺在方臺上面,但是幾乎被爬滿了密密麻麻的黑色螞蟻。在距離方形臺不遠的地方,一只似人非人也不像動物的生命體躺在沙灘上。它有一個類似于人的頭的部位,在額頭的地方有幾條褶皺,褶皺下方是一排細長的睫毛,沒有人的四肢,下半身拖著一條類似于魚的尾巴,它在夕陽還照在對面巖石上的時候,仿佛已經沉浸于夢鄉。深褐色的沙灘遠處是淡藍色的海水,還有堅硬厚實的巨大巖石,在海水和巖石之上是淺黃色和深藍色相間的天空,但是水、石和天沒有截然分開而是和諧的交接在一起。這副作品所展現的對象并不多,每一個都不復雜,但它們原本不該處于一個環境中,卻被畫家安置在一起,從而營造出了一種奇異、夢幻的氛圍。
在達利的繪畫作品中,有很多反復出現的象征性形象,比如赤裸的帶抽屜的女人,長腿的大象,黑漆漆的螞蟻,細長的手杖等,當然最具標志性的就是軟體鐘表,在《記憶的永恒》中達利將螞蟻和鐘表結合到了一起。螞蟻在達利的觀念中具有與眾不同的象征意義,忙碌的螞蟻給人以緊張、焦躁、衰老之感,代表了不安、無力、恐懼和性焦慮等。⑵而對于鐘表的表現,不論在文學還是在藝術作品中,都是為了傳達作者對時間的特殊體驗和認知,達利也是如此。作品中一群大個頭的黑色螞蟻占據著紅色表殼,這只表是唯一沒有被夸張變形的,它背對著觀眾,表殼的紅色在與黑色的對比中顯得格外耀眼。這樣真實的具象描繪,就帶給觀眾一種日常生活經驗之感。
在日常生活中,鐘表的質材通常是金屬,或其他硬質的、穩固的物質,它們準確、冷漠甚至是殘酷的履行著自身的職責,即記錄時間。鐘表是人的發明,它表達了人對時間的控制欲望,但是在鐘表真實、直觀的向人們傳達時間的時候,人們卻往往淪于時間的奴隸,對時間的欲望變成了對時間的焦慮。在這幅作品中,表盤向下的日常鐘表使人看不到滑動的指針,因此就避免了對時間流逝的直觀感受,但是焦慮依然存在而且被加強,因為那一群黑色螞蟻和紅色表殼。螞蟻黑色的軀體通常都是躁動不安的,紅色除了代表生命的旺盛之外,也給人一種焦慮、瘋狂之感,也有某種死亡的意味,因此螞蟻和鐘表的結合就傳達出達利對時間流逝的恐懼,更是對時間中生命的消亡的恐懼——時間總試圖將人摧毀,但生命總是抱有各種各樣的欲望,在時間的壓迫下與之抗衡,生命狂躁、掙扎撕裂。當然,在傳達恐懼的同時也表達了他對時間限制生命的厭惡之情,而鐘表作為時間的記錄者,則成為達利的直接針對對象,在《秘密生活》一書中,他就指出“機械從來就是我個人的仇敵;至于鐘表,它們注定要消亡或根本不存在。”鐘表不可能消亡,但是達利卻通過他的天才將之改造,從而誕生了人類記憶中永恒的軟表。柔軟的鐘表來源于對一頓晚餐中奶酪的幻想,這就從最初意義上賦予它別具一格的內涵:鐘表變得柔軟,時間的質地變得溫和,在時間中的人不是被摧毀,而是應該實現欲求的滿足。但是對于達利的軟表還應該進行更深層次的理解。
對于《記憶的永恒》達利自己曾承認,它表現了一種由弗洛伊德所揭示的個人夢境與幻覺,是自己不加選擇、并且盡可能精密地記下自己的無意識狀態,自己的夢的每一個意念的結果。⑶作為超現實主義的代表藝術家,達利深受弗洛伊德無意識理論和夢境思想的影響,它們都強調人被社會規范所壓抑的各種欲望,而達利作為受其影響的主要藝術家之一,在作品中自然包含了大量的欲望表達,而且他所使用的意象或象征符號也多來自弗洛伊德的理論,比如爬行動物、豬,箱子、鐘表、手杖、棍子等。夢中的鐘表被弗洛伊德認為象征著女性生殖器,⑷因此達利的軟表就更是一種夢中之物,而且它的柔軟性直接契合了女性的柔軟特征,在這里鐘表就不僅僅局限于象征女性生殖器,它更象征著具有生命流動性的柔軟女性。
畫面中最高處的軟表掛于干枯的樹枝上,在此就具有非常明顯的性意味,而且樹干從一個盒子似的平臺長出,也同樣是一種性結合的表達,但卻不是欲望得以達成的情形,因為枝干幾乎是枯死了,枯死意味著欲望的落空,但是欲望本身卻被赤裸裸的表現出來——男性生殖器赤裸裸的伸著,它挑起柔滑的女性生殖器,或者說前者赤裸裸地插入后者。處于中間位置的軟表搭在方形臺的邊緣,臺面上還保持著鐘表框的規則圓幅,但是在臺沿之下的部分已走樣變形,類似于半凝結狀的流體就要滑落至地面。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塊表盤上吸附著一只蒼蠅。蒼蠅在達利心目中并不是令人厭惡的形象,而是一種神圣的東西,這來自于他的一次閱讀經歷。書中提到靈魂最終進入永恒之前,有一個非常關鍵的時期,即死亡后的5天。某些印度部落的人真正相信,人會在死后的第5天變成蒼蠅飛回家來,從此達利將蒼蠅視為圣物。⑸因此大個頭的蒼蠅和流體鐘表的結合,就具有了渴求美好生命并希望它延續的意味。位于最低處的軟表搭在一只入睡的怪物身上,與馬鞍有幾分相像,但是并非作為一種負擔,反而給下面的生物帶來安全感,這從它睡著的情態可以看出。這個生物有皺紋、睫毛、眼睛、鼻翼和凹陷的口,一般被認為是達利的自畫像,那么它就是一個因年老而退化的自畫像。它的尾部有彎曲的痕跡,在突出畫面空間感的同時,傳達出身體的柔韌性征。而當這個形象出現在達利的《記憶的永恒的解構》中時,它已經很清晰的顯示出了魚的形狀,魚則和生殖有關。因此這個軟塌塌的動物,就同時透露出生命的開始和終結的意味,它同軟塌塌的鐘表一道闡釋個體生命欲望、生命的生息和死滅,以及與更大的存在者的關聯。
前面已經說過,軟表是達利厭惡鐘表,進而進行天才改造的結果,而且被軟化的表更直觀的表現出女性特征,因此可以說對堅硬的鐘表,以及對時間冷酷性的體驗通過女性得到了置換。女性的身體是柔軟的,某種程度上具有流水的特性,它打破了鐘表的硬質、冰冷的外殼甚至內里;女性又是生命繁衍不息的源泉,因此對時間會打磨、消滅生命的恐懼,就轉換成了對生命延續的希望。在此軟表變成了繁衍的女性形象的象征。因為繁衍不息才使得人類可以體驗時間中的生命,才可以同時間抗衡并且讓自己永恒;對女性的渴望不僅僅是直接的欲望表達,也是生命體驗和發展的根本需要,而就達利本人而言,他對女性的感受更是比一般人獨特和深刻。達利曾把母親的子宮比作燃燒著火焰的天堂,⑹說母親的死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打擊”;在母親去世之后的1929年達利遇到了自己的命運女神加拉,幫他發現了正常的愛情,而且對他的藝術生命帶去了強大的生機,達利自己說他獲得世界性的成功,原因之一是得到了“一位卓越女性英雄般的自我犧牲”;[2]加上達利從小受到他死去哥哥的影響,他生性又敏感脆弱,因此對生命的存在和消逝的感受十分強烈。由于這些因素的影響,達利有許多對女性形象的描繪,在《記憶的永恒》中雖然并未出現具體的女性身體,但是卻通過軟表這一象征符號使人得以領會,而且對時間的焦慮和生命死去的恐懼,在此得到了女性的柔和溫暖所帶來的安全感的克服,因此在軟表之下的拖著尾巴的半人形動物才可以安然入睡。
問題在于怎么能確定半人形動物是睡眠,而不是已經死亡?本來一片平整的沙地在它的尾部下方起了一條棱,使得它的身體微微拱起,柔韌性就被凸顯出來,而韌性應該是屬于活著的動物的。前面已提到它一般被認為是達利的自畫像,而因為頭部的皺紋,就應該是年老而退化的自我形象。達利在創造這幅作品時才27歲,還遠未到老年,但對于時間、生命和死亡卻有著深刻的體認。個體生命在時間中成長、消逝,新的生命也在時間中誕生,因此個體從出生到死亡的全過程,都是被時間僅僅纏繞著的。知道時間無法擺脫并不能減輕人的苦惱,反而加重人的緊迫感,生怕趕不上時間的節奏或被之卷走,這樣一來人就不得不盡力尋找自身的出路,其中之一就是融入更大的存在者——在這幅作品中直接表現為沉睡在沙灘上。這是利加特港的沙灘,屬于故鄉加泰隆尼亞省,而故鄉的景致伴隨了達利一生。對于他來說加泰隆尼亞就是地球的鼻子,美麗的景色都集中于此,在那里他“第一次看到了曙光”,也深深感受到小城的“黃昏摻雜著那擾人的懷鄉之情”,因此“他所要捕捉的并不是海邊景物的光影效果,而是一種更強烈、更雋永的神秘情感力量”,這種神秘的情感力量就是故鄉深層的哺育力量,以及他個人對故土的深層眷念。達利的一生不但從故鄉的神秘景致中汲取養分,而且深受這片土地的傳統文化之浸染,因此故鄉是他一生的表現對象,他晚年的回歸也是理所當然,而在《記憶的永恒》中觀眾就已經感受到了這種歸依之情。年老的達利躺在沙灘上睡著,傳達的是生命奔波之后的返回,返回自己出生的故鄉,通過睡著的方式同它連接在一起。因此,盡管額頭上已長出了深深的皺紋,但是有了身下的大地作為歸屬,就能夠更加坦然的面對生命的衰老或死亡。
在此,故鄉不是一個認識的對象,而是一個與自身有著緊密的情感牽系的母親,是相對于生命個體來說更大的、生生不息的存在者,或者說大地母親。大地之母是所有生命體得以繁衍的根源,生命從大地中來,最終回歸大地,而個體從生到死的過程不過是整個大地生命循環的一部分。個體注定要消亡,但整個大地的生命卻是生生不息的。大地之母是一位偉大的自然之神,它在自身之中出生、發展、死亡,它本身即是永恒。年老的額頭枕于大地之上,傾聽來自生命母體內部神秘的聲音,使自身沉醉,在沉醉中回歸,回歸就是向神秘之源進發,回到那天堂般的子宮,然后開始另一段生命的旅程。達利曾說,“似乎人的整個富于想象的生活傾向于借助類似的處境和表現,重建這種最初的天堂狀態”,“死的欲望,經常表現在要回歸我們來的地方的急切沖動中”,所謂的天堂或我們來的地方,就是母親的子宮。它有著“地獄火焰的色彩,紅、橙黃、黃、淡藍”,而且是“靜止的”,這樣的色彩和情境正是《記憶的永恒》所展現出來的。當然,并不是說達利自己有死的急切沖動,而只是對子宮天堂有著眷戀,因此他說并不需要死亡,睡眠就足夠了,“在這種場合下,睡眠者的姿勢最有說服力。我的前睡眠狀態特別顯示出特有的蜷縮模樣”,通過這種胎兒的“蜷曲”姿勢,“我們見到了失去的天堂的一些珍貴的地方”。而半人形怪物的睡眠姿勢就是一種蜷縮狀,加上之前已說過魚和生殖有關,這不僅因為魚具有強大的繁衍能力,而且最初的生命就誕生于海洋之中,因此魚的尾巴就象征著新生命的誕生,這個半人半魚動物就既意味著死亡也意味著新生。它安睡于大地之上,在暗示后者永恒力量的同時,揭示出生命個體和更大存在者之間的關系——個體靠大地獲得生命和生存的力量,個體行走于大地之上,最后也只有回歸其中才能獲得永恒的新生。
記憶與時間相關。時間的嚴酷冷峻總是對個體的生命經歷造成威脅,要將之沖淡并消滅,但總有些經歷在時間中沉淀下來,記憶由此產生。個體的記憶是自身發生的事件和情緒的記錄,但每個人的存在都不是一個孤立的事件,因此它總是關于自身與他者關系的記憶,是各自的生命相互交融的沉淀之事實。對于達利來說,他的記憶關涉到母親、妻子加拉、故鄉加泰隆尼亞,以及流傳在它之上的文化養料……是母親孕育了達利,因此他在出生的兩個月之前就開始有了記憶,記憶中母親的子宮是燃燒著火焰的天堂;母親之后是另一位母親般的女性加拉,給他帶去了第二次生命,即正常的愛情和藝術創造力的發展,因此他將加拉的形象留存于畫面中,是對關于她的記憶的直觀表達和加強。不管是母親還是加拉,她們根本的內涵都是屬于創造和促進生命的女性,她們和達利一生所依戀的故土,從根本上來說是同質的,故土不過是放大的女性,而女性則可以作為故土的情感性表達。從更普遍的意義層面來說,達利與“故土”的關聯就是個體與更大存在者的關聯,或者與大地之母的關聯,而個體的記憶也就是關涉到大地之母的記憶,是與大地之中的其他存在者有關的記憶。正是個人記憶的與他者關聯的性質,使得個體記憶得以融入更大的記憶集群之中,而這個整全性質的記憶即是永恒的記憶,或者說記憶因為整全而永恒。這樣的記憶是足以與時間抗衡的,作為時間代言者的鐘表就會被改造變形,因此觀眾看到《記憶的永恒》所呈現的柔軟鐘表,它們已是另一種生命體驗的形象表達。
注釋:
⑴畫作描繪的是夕陽下利加特港的風景,可參見[西].達利.達利自傳[M].歐陽英譯.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212.
⑵參見唐白雪.達利超現實主義繪畫藝術符號的探討[D].重慶:重慶大學,2010.
⑶參見高錦峰.記憶的永恒——淺談無意識理論在現代藝術中的表現[J].大眾文藝(理論),2009,15:43.
⑷夢中的鐘表象征著女性生殖器,可參見張明主編.揭開無意識之謎[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5.
⑸參見陳訓明編譯.達利的神奇世界[M].湖南:湖南美術出版社,2004:32
⑹參見[西]達利.達利自傳[M].歐陽英譯.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25.
參考文獻:
[1][美] H·H·阿納森.西方現代藝術史[M].鄒德儂等譯.天津:天津人民美術出版社,1986.
[2]華語編.達利畫傳[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118.
[3]華語編.達利畫傳[M].北京:華夏出版社,2010:34.
[4][西]達利.達利自傳[M].歐陽英譯.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25.
[5][西]達利.達利自傳[M].歐陽英譯.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97: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