扇形秩序

扇子穿梭于不同的語境當中，隨著持有者的變化充盈起不同的氛圍，酷暑中搖擺有清風相隨，仕女手中與飄飄衣袂相和；文人墨客更是在其上題詩作畫，扇面成為了一種重要的文化載體；對許多著名的神話或小說虛構人物來說，扇子是法器或者兵器，甚至是點睛的道具。扇子在器物性質的零度表情之外，衍生出了豐富的語義，形成了獨特的扇形秩序。

《幼學瓊林》的《器用》篇中有云“劍有干將莫邪之名，扇有仁風便面之號”，這里，扇子確是與仁德雌雄相關，具有別樣的精神魅力。

扇之彰——小型的互動場

“仁風”自是與“干將”相對，佩劍曾是古代男子的一種富有身份性的裝飾，同樣扇子是除這種裝飾之外男性對自身品性的一種追求與彰顯，此為扇子功用的一種升華。基于此種功能，扇子被靈活運用于各種人物的塑造上。

諸葛亮一把羽扇，談笑間運籌帷幄，不管是戰場上還是軍營中，扇子以其輕盈靈活折射出持扇者的淡定與智慧，羽扇翻覆間，謀略盡現。金庸筆下的歐陽克和古龍筆下的楚留香都是白衣翩翩、風流倜儻的公子形象，扇子之于他們，可為裝飾可為兵器。歐陽克在《射雕英雄傳》中，算不上英雄，不以天下為己任，不以武林地位為追求，只是依著本心流連花叢，甚而為花赴死，武功之于他是無所謂用與不用的。楚留香也非英雄，靜時優雅，善而多情；動則讓人捉摸不透，爆發力十足。他的故事也離不開女人，他的招數更多的時候是計謀，一旦出手，則是優雅中制敵于無形。

十八般兵器譜中，并無扇子，但扇子卻被塑造成兵器，無鋒無刃，且常常包藏玄機。用扇做兵器的，不是英雄，也不是武林霸主，而是自由、本性、不為體制約束的帶有游戲性質的俠士。武功之于扇是德，而扇之于武功是包容，牽制著力量中的“驕”與“暴”的潛能。

扇子在人間活佛濟公和八仙之一鐘離權的手中，則有了神話的色彩，法力無邊。濟公的扇子普通至極——一把破葵扇，卻能隨其心愿，成為懲惡揚善的法器，救濟眾生。鐘離權的扇子可以顛倒陰陽，起死回生，好似在煉丹修仙的過程中沾染了道的靈氣。于是，作為法器的扇子成為一種無形的正義力量的象征。

基于此，扇子在仁德這個維度上，是個體基于自身的內部需求向外部的主動延伸，在彰顯中追求所彰顯之物，在追求中彰顯所追求之物。是個體與自身和外界的一個小型的互動場，且沒有標準化的量的定位，比如在戲劇表演中，不同角色類型手中的扇子有不同的把玩動作，顯露出具有角色特征的戲劇表情。

扇之遮——曲折的時空營造

“便面”是對臉部或者視線的一種有意的隱藏和阻斷，可以是被看時的嬌羞掩面，也可以是想看時借助的遮擋媒介。遮住的是面，可擋的卻是或此或彼的視線甚至遮者內心的欲望。半遮面這種極明顯的小動作式的姿勢，正是內心狀態的流露，是一種外現的潛意識：原本無欲的狀態被打破，遮正是缺口打開的證明。半遮面的扇子有了曖昧的氣息。

“遮語回輕扇，含羞下繡幃。玉樓相望久，花洞恨來遲。”（《花間詞》，溫庭筠《女冠子》）此時的女性用手中閑握的羅扇和嬌嗔的話語，極盡欲拒還迎的姿態，扇子遮住的是表面的“羞”，卻擋不住潛意識中誘惑的香風。“倚欄無語，輕搖扇，半遮勻面。春殘日暖鶯嬌懶，滿庭花片。怎不教人長相見？花堂深院”。（ 毛熙震《后庭花》）此處的遮面，有一種淡淡的壓抑性的怨。無語輕搖扇是閑情，閑則生欲，不滿則怨。女性手中的扇通常是輕搖慢擺的小幅度動態，在“遮”之外的動作中同樣有“遮”的語義。

“銀燭秋光冷畫屏， 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 坐看牽牛織女星。”（杜牧《秋夕》）在一個冷色調的布景中，宮女與流螢共舞。這里的扇子是動感的“撲”，人說“腐草為螢”，那撲的就是落寞的化身。涼如水的七夕之夜，宮女的扇本無大用，“秋扇”是即將被遺棄的。舞動的扇其實是被遮蔽掉的宮內女性的命運。《紅樓夢》中有精彩的關于扇的橋段，寶釵撲蝶即是寶釵為了掩飾自己的偷聽，借扇撲蝶，并巧妙地轉嫁給黛玉，這一出是寶釵心機的極佳展現。

扇子這種“遮”的精神魅力衍生到空間上，也有綿長婉轉的心理效果。作為量詞的“扇”，通常用來修飾具有空間間隔效果的物，如簾、屏、門、窗，是對物的一個基本氣質的界定：可開合的，有限性溝通的。“寂寂畫堂梁上雁，高卷翠簾橫數扇。一庭春色惱人來，滿地落花紅幾片。”“數扇”的層疊感分割了空間，蜿蜒了視線，也就拉長了心里的時間體驗。“曉堂粉屏六扇，眉共湘山遠。怎奈別離心，近來尤不禁。”“屏風”是室內的物件，六扇屏的遮擋范圍、方向的可調控性相對強一點，于是與別離心的狀態相呼應，“近來”與往常相比“尤不禁”。門窗的“扇”的氣質更加明顯，立場更加的鮮明，是和內外相關的。此種空間感的呈現猶如電影畫面，與綿延不斷的時間線形影不離。

扇之形——虛化的秩序符號

從書畫服務于扇，到扇服務于書畫。扇子甚至可以跳脫出物的范疇，以其形滲透進文化藝術當中。文人墨客們鐘情于這種矩形之外的二維空間：無絕對中心的團扇面，方圓混合的圓矩形扇面，尤其是中心在扇面外（懸置、虛化中心）的典型扇面猶被推崇。在扇的形制內書畫，暗合了扇子“彰”與“遮”的雙重語義。在限制內（二維空間）（彰）尋求著意義（所書所畫）（遮）的無限生發，或者將有限的所書所畫（遮）置于象征無限的二維空間（彰）。方圓相生的扇形以其規矩營造出極富魅力的秩序感。

扇形秩序散發出的東方味魅力，開合有度，收放自如，不同姿態，情緒各不相同，卻同一到一個和諧的扇體時空內。中國傳統文化中天圓地方的理念與扇面的基本形態暗暗相和，而且扇面與扇骨又是虛實相生，與道家的理念不謀而合。進而扇子成為了藝術中的一種象征性符號。陳逸飛的一系列以東方女性為對象的油畫中，扇仿佛是女性的一個貼身配飾，動靜皆宜。近代女畫家潘玉良的“扇舞”系列的油畫或彩墨作品中，舞動的扇子帶著民間的生命活力，同時也是女性身體活力的一種延伸。

扇形秩序是一種節制的自由，“扇”是有著豐富內涵的虛化符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