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老之我觀

編者按：2012年11月，《財經文摘》迎來十周歲生日。值《財經文摘》創刊十周年之際，我們發起“與時代同步”征文活動，從7月～9月，短短3個月就收到近千篇投稿。這些投稿或縱橫捭闔論天下大勢，或講述故事見微知著折射時代變遷，因篇幅有限，我們挑選了部分文章予以刊登。這些稿件或是一個窗口，從這里可以窺見這個國家經濟、社會、政治、文化的十年歷程。

晚飯期間，跟爸媽聊天。媽媽挺高興。她要宣布一個好消息——也許45歲她就能正退了。我對這個并無什么概念，當時亦不知其中能涉及什么。她說，前一陣子突然想到了一個政策，即高溫高空作業達10年的女性可于45歲正退。今天她到人力資源部門專門問了問，現在作為自由職業者，已與原單位徹底脫離關系、無勞動合同者，還可否享受。得到的答案基本是肯定的。

她深感慶幸與欣慰。目前唯一比較憂慮的是不知是否滿足10年這個要求。她扳起手指算了起來：先是xx年（精確年月自己也模糊了）高溫車間幾年，再是xx年開行車幾年……當真是同時滿足了“高溫”和“高空”。

母親大約于1990年在江蘇玻璃廠工作，那個時候中國市場經濟改革還未起步。中途于1997年遭遇國企改革，1998年～2002年3500萬職工下崗，媽媽是其中之一——這個事件在賈樟柯的《二十四城記》中有細膩的表現，它讓我印象深刻。1997年我上小學二年級，自那個時候，她便失去正式工作。要么當家庭主婦，不過更多的時候，母親還是不斷謀求各種工作機會：在離家相當遠的船閘附近開過話吧，看過小旅館，跑過按揭，甚至還極短暫地擺過地攤……斷斷續續也沒閑著，總在忙碌。直到大約是2006年，廠里又讓她回去上班了，只是工種不好，工資也不高，屬于標準的藍領——工人階級。開行車，三班倒：白天8小時，16點到0點，0點到早上8點——不斷倒騰。我那段時間高三了，下晚自習，背個沉重的書包，騎著舊自行車，在上坡很陡的時候，身體彎曲如弓：瘦削的側影被汽車前照燈或路燈投射在大型廣告牌上，由于距離與燈光的合成，真的像只張力很大的弓，我知道這就是生命的彎度了。穿過夜幕，進了家門，只有三分之一的概率能看到媽媽在黑夜中安穩地沉睡。而在剩下的三分之二里，讓我結結實實地感受到，生活逼迫我們娘倆都在奮力拼搏。

最令人心疼和難過的是，她并不愿放棄之前的一份工作，希望兩份都掙，這樣一來，為數不多的工資的重量就奇妙又合法地積壓在她的身體上，一層又一層，并開始悄無聲息地甚至帶著誘惑，透支未來的健康。最終，由于家庭和身體的原因，加之毫無“關系”，無法換工種，反復考量，母親終于放棄了折磨人的、看似遙遙無期卻又一次次殘酷輪回的三班倒，與江蘇玻璃廠徹底脫離勞動關系。這一決定我是堅決支持的。可媽媽對待這兩份工作就像對待兩個孩子似的，都不愿放棄，默默地左顧右盼，她舍不得啊。當時我主要考慮她身體吃不消，縱然能有更多的收入，倘若身體壞掉了，真是得不償失、本末倒置，一切豈不都歸零。

與廠里脫離勞動關系后，媽就是一個工作層面的自由人了。隨之而來的問題是，她不得不自行繳納養老保險及原本由單位繳納的各種費用。晚飯期間媽媽之所以聽到45歲能正退的消息非常高興的原因在于，如果沒有這個政策，按正常來的話，自由職業者女性得55歲才能正退，這意味著要失去10年的社會保障金，這倒不算什么；更要緊的是，需要自行繳納養老保險10年，整整多出10年的費用！養老保險雙軌制，媽媽說，公務員甚至不需要繳納。她接著說下午剛看到市晚報上講到“美國公務員退休年齡及養老金”，上頭說有關公務員退休和養老金制度的法律條文規定得非常精細，幾乎無需解釋，讓那些想利用法律漏洞鉆空子的人無機可乘；制度人性化，相對更加公平合理：任何級別的公務員養老金與私營企業職工保持一致，所以在美國極少聽到對公務員養老金的詬病，其封頂養老金是工資基數的80%；兩套退休制度并行；特殊部門單獨計算養老金；公務員領工資要扣除一定比例的養老攤派金和醫療保險……她嘆氣，又羨慕又憂傷，仿佛還有一點恨鐵不成鋼的心理在。

我聽著爸媽的聊天，心里真難受。我自覺始終是一個有著現實改革與實踐熱情的人，我當即就考慮該怎么辦：首先需要權力機關人大立案立法，改變這不公平的境況，再層層決策，最終促使更加公平的圖景到來。人大代表就產生于人民中間，甚至選舉也是層層行進的。可是轉念一想這具有中國政治特色的“審批”效率與現實生活中的種種：從托人代行選舉權甚至不屑地放棄，到類似犬儒主義式嘲笑哪怕是一點點的民主實踐與改革——仿佛他似先知比別人看得更透徹似的；從周圍的村官朋友討論安家費的多少，到考大學選個最熱門的專業好就業、進而拿大錢少出力；從已然經過高三浴火洗禮的學生因為高考一分之差堅決復讀，到周圍朋友的“嫁人嫁個有錢人”的婚姻觀；從萬事第一步想的是具有“中國特色”搞“關系”而非腳踏實地努力工作，到平頭百姓通過政府拆遷極盡占便宜之能事……

母親向來省吃儉用，能省也會省，我跟爸都不是會省的人，這樣一來她更加地節約，當真是一粒米飯都不會浪費，吃西瓜都會把瓜皮刮到露白——就是這樣一個在悠長的日子里處處節省的女性；一個高溫高空作業近10年，自下崗后又東西奔波、自謀職業至今的女性；當她無奈地訴說自行繳納養老保險到55歲，又憂傷地感嘆美國社會保障制度的嚴密完善時，我心里一瞬間，仿佛閃電，金光一閃，閃過這樣一種沖動：算了吧，干脆算了吧，到美國去，去成為那里的公民，去那里生活……我問自己，如果拋卻融入異國社會的困難，你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去外國嗎？如果給你重新選擇的機會，讓你重新來到這個地球，甚至可以選擇種族，你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也僅僅是一瞬間的事情，我的理性和源于生命更深層次的本能輕輕地喚醒我，這個想法太幼稚。

幼稚，為什么？

因為我愛這片土地，我愛生活在這土地上的一個個具體鮮活的人們啊，我與他們有一樣的“黑頭發、黑眼睛和黃皮膚”，我的感情生長在這里，我的完整的生命也扎根于斯。就連第一次去外地上大學，對在旁人看來是“窮鄉僻壤”的故鄉的思念也曾持續好長時間；我輕松地肯定，即使順利到達“理想國”，我一次又一次濃密的鄉愁，就是我對這片土地之愛的最直接和鮮明的證明。

作者：宋尚詩（同濟大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