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媽媽講那進去的故事

母親離開了她，上天給了她一個女兒

2007年夏天，已是高齡產婦的虹影生下了女兒西比爾。對于經歷了人生種種痛苦挫折的虹影來說，上天這一次眷顧了她。她說：“在未做母親前，自己像一片鵝毛飄來蕩去，做母親后，站在大地上氣定神足。以前我總是覺得不滿足，總感覺人生有各種各樣的遺憾，有了女兒后感覺踏實許多。”

虹影年輕時并不想過一般女人的生活，她不期待婚姻，也從沒想過要孩子。虹影記得母親說過：孩子就是人質，一生下來就要對他負責任，做父母的就被扣押在那里了。直到遇到現在的丈夫、英國人韋藹德后，生活對于虹影來說才有了新的意義，她開始渴望擁有一個真正的家。

2006年，虹影回重慶探望母親，病床上的母親摸索出一頂小孩的帽子遞過來，然后一遍遍地教虹影唱歌謠《小燕子》。母親不久便去世了，這時虹影恍然大悟，原來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情況下，母親就發現她懷孕了。

孩子出生后，虹影看見女兒的笑容竟和母親笑時一模一樣，包括動作形態都很相似。虹影想，世界上難道真的有這么幸福的事情嗎？母親離開了她，上天又帶給她一個女兒，這個女兒又和自己的母親如此相似。虹影相信，自己和母親的緣分并沒有因為母親的生命結束而結束。

女兒還在自己肚子里四五個月時，虹影就帶著她到處旅行，當時她正在洽談國外的出版合同，虹影知道這個小東西像自己一樣，喜歡飛來飛去的旅行。

虹影不主張坐月子，從醫院回家20多天后，就帶著西比爾去北京西山戒臺寺爬山，孩子很高興，虹影把她放在胸前布袋里，她一直笑。到了寺廟后西比爾睡著了，沒有看到古老的松樹。虹影漸漸發現，這個喜歡旅行的小姑娘有著如同自己一樣的獨立和勇敢。

虹影在意大利的福祈鎮還有個家，在那里，西比爾絕對是個大明星，見人就用意大利語說“早上好”，每個人都認識她。虹影和丈夫反而沒了名字，被人稱為“西比爾的媽媽爸爸”。有幾戶英國人與虹影家同住一條街上，家里都有男孩子，西比爾喜歡上其中的一個名叫勞倫斯男孩，見到他就跳舞唱歌，還跟他一起踢球。

虹影家到海邊開車30多分鐘就到，西比爾經常纏著虹影帶她去海邊游泳，她最喜歡在沙灘上修建城堡給媽媽住，擔心會有海盜來，她還會在精心堆砌的城堡周圍加一點小石子。

旅行游玩時，虹影發現，孩子眼里的世界和她看到的并不一樣，比如：海邊有人穿著漂亮的婚紗拿著鮮花在照婚紗照片，虹影會熟視無睹，而西比爾則興奮地說：“媽媽，我長大后也要在海邊舉行婚禮。你看天多么藍，還有鳥在飛，真是好美好美啊。”

西比爾兩歲時第一次參加了婚禮，那是虹影和丈夫在意大利深山中補辦的婚禮。婚禮舉辦地風景秀麗，西比爾頭戴花冠，滿心歡喜，以為是她和媽媽結婚呢，最后她發現牽著媽媽手的人居然是爸爸。

旅行不僅讓西比爾見多識廣，不認生，還讓她的好奇心得到擴展，讓她體驗到世界的多面性和人的多面性。她經常會見到虹影的朋友跑來訴說自己丈夫的不是，她在一旁聽著，突然插話：“那你為啥不和他離婚？”

回到從前，讓女兒讀懂小小姑娘時的媽媽

每天晚上睡覺時，西比爾都會纏著虹影講故事。虹影就從小時候會唱的童謠講起：“紅蘿卜咪咪甜，看著要過年。”女兒會背了，然后問：“媽媽你小時候是什么樣的，住在哪里？”虹影無法拒絕女兒那好奇的眼神，于是她講起自己兒時見到的那些發生在重慶長江南岸貧民窟里的故事，講那些住在吊腳樓矮小房子里稀奇古怪的人們。

虹影兒時經歷的一切不是童話，其中充滿了人性的殘暴、環境的逼仄、人生的無常乃至異常的性心理。乍看之下，向一個年幼女孩轟然攤開這一切有些太早。但虹影不想為女兒的世界充當守門員，她覺得這樣做是愚蠢的。她希望西比爾知道世界的顛倒、人性的多變與多重性，越早知道，她改變自己的余地就越大，受到的傷害就會小一些。

好幾家出版社先后找到虹影，請她撰寫教育孩子的書籍。書該怎么寫，虹影想了很久，最后敲定寫自己經歷過的故事，于是，就有了《小小姑娘》一書的誕生。在虹影看來，與其說《小小姑娘》是寫給女兒的書，不如說是女兒送給她的禮物。

《小小姑娘》中有兩篇談到少女的成長，涉及了性方面的教育，虹影認為與其讓孩子莽撞地自我發現，走彎路，還不如講給她聽，讓她早知曉——母親僅僅有愛是不夠的，還要有更多的理性。

“寫這本書，我想讓她知道我的童年是怎樣的，讓她珍惜現有的一切，比如不要浪費糧食，我小時連飯都吃不飽；比如叫她不要挑衣服，我小時衣服只能穿舊的；比如我要她從小明白這個世界好人也可能會做錯事，壞人沒準也會有良心發現的時候。她識字后會自己讀，將來有一天我不在人世了，她再讀，我想她會非常珍愛這本書的，她會突然悟到，我的愛一直在守護著她，什么事情都無法讓母愛離開。”虹影說。

西比爾即將5歲，已經很有主意了。最近，她總纏著虹影要在爸爸媽媽的床邊搭一個地鋪，這樣早晨一睜眼她就可以看到媽媽，接著聽故事了。慢慢地，她又開始進一步侵占爸爸媽媽的領地，偏要睡在媽媽和爸爸中間。沒辦法，虹影只好跟她定一個規則：只有周五、周六的時候，才可以睡媽媽的房間。

“重回童年——拿回世界奪走的溫柔”

母親過世后，虹影很長一段時間內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夜晚閉上眼睛，母親就會走到她的面前，讓她難以入睡。看著西比爾一天天長大，虹影的心緒才漸漸平復下來。2011年底，在《小小姑娘》成書之際，虹影給女兒寫下這樣一封信：

“親愛的西比爾，我的小小姑娘：

夜晚來臨，你進入睡眠。我在你床邊坐下來，給你寫信。那是三年前，你才一歲多，我帶你到重慶參加德國文化周活動，也想讓你去給外婆外公上墳。等我們到達重慶時，親戚們早就在希爾頓飯店等我們了。

突然看見兩大桌親戚，你很興奮，四處都要瞧瞧。二姨媽抱著你，滿足你的心愿。我在家排行老幺，你年僅一歲，輩分卻高，姨媽的孫子得叫你小姨。

第二天上午，按計劃，我們到南岸蓮花山公墓給你外公外婆上墳。天氣熱到35攝氏度，你卻一直安靜。

菊花放在墓前，兩盅黃酒擺上。我抱你給你外公外婆鞠躬，你很嚴肅，雙手緊緊拿著三支香。大姐對著墓碑說：“爸爸媽媽，六妹帶著女兒來看你們了。”

我帶著你這個小小姑娘回來認祖歸宗。外婆會喜歡你，如同我未知懷孕時，外婆就先知道了，而那時外婆已病得脫了形；你的外公，善良，正直，富有同情心。他們給我的愛，讓我終生受用。燒香完畢后，一家人分著供品吃，一瓣瓣蘋果、一串串葡萄。輕柔的風吹拂著衣裙，樹間的小鳥唱著歌，一家人合影留念。

當天下午活動一完，我們就往機場趕，夜里11點多回北京。

第二天下午2點28分，我坐在電腦前寫東西，感覺到房子在輕微搖晃，接到電話，說是重慶地震了。我馬上打電話，得知在四川的家人都無事。若不是我們臨時改機票，那天下午4點半會正好在從城中心去重慶機場的路上，會感受地震五六分鐘，孩子大人也都會受驚嚇。

感謝父母在天之靈保佑，我們全家人平安。

回想過去的那些天，視線漸漸落在我們全家人那張黑白集體合影上：我抱著你注視前方，身后，我的家人們分三排站在父母墓前的石階前，他們有的微笑，有的很憂愁，大都跟我懷里的你一樣，略有所思。

我不得不承認，就是這張上墳的照片，濃縮著這個五月最后的寧靜。之后，地震吞滅了五萬多位鄉親，從此我們的心里堆滿了無法推開的悲傷。

今天，媽媽寫關于你的一本書《小小姑娘》出版了。這里面的故事，你聽我講過。你聽了我的故事，畫些畫，做了插圖。沒有你，就沒有這本書。我會讀給你聽，你還問我：“是否外婆外公在天上能聽到？”我點了點頭。

他們只是離開了我們一會兒，總有一天，我們還會相遇在一起。這些話，總有一天你會真正懂，如同總有一天，你長到一定的年紀，你再讀媽媽給你寫的這些故事，你會明白，媽媽一顆愛你的心。

晚安了，我的小小姑娘，我們會在夢里見。”

編輯 魏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