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元洪與袁世凱的一次較量
黎元洪是民初政治舞臺上一位頗具特色的人物,他對革命一無所知,卻在一夜之間成了“首義元勛”,他既非軍閥也非黨人,一生鮮作為卻有時運,無實力卻有地位,十余年間曾三任副總統、兩任大總統,這個紀錄目前在中國尚無人打破。
袁世凱做了民國大總統后,還想黃袍加身更上一層樓。據黎元洪之子黎重光回憶,袁曾就此事試探過黎元洪的態度:“近來許多人要我做皇帝,親家(黎、袁是兒女親家),你看怎么樣?”黎元洪正色回答說:“革命的目的是推翻專制,建立共和。親家,如果你做了皇帝,怎能對得起武昌死難烈士?”袁世凱聽后,明白了黎元洪的意思,從此再也沒和他談起過類似的話題。
袁世凱的帝制鼓吹機關“籌安會”成立后,一些政客和文人紛紛擁戴,并組成“公民團”向參政院遞交更改國體的請愿書。當時黎元洪正以副總統的身份兼任參政院院長,他不贊成帝制,卻又不敢與袁世凱公開作對,只好以辭職的方式消極抵制。1914年9月,黎元洪提出辭去副總統、參政院院長等職,回原籍休養,袁世凱未予批準,只是以10萬元高價購得東廠胡同原直隸總督榮祿的一所舊宅相贈,黎元洪遂于9月下旬遷入,閉門謝客,不發一言。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正式接受擁戴,并將1916年定為“中華帝國洪憲元年”,準備在1916年元旦登基做皇帝。12月15日,袁世凱發布了他接受帝位后的第一道冊封令,冊封黎元洪為“武義親王”,令文中稱:“黎元洪著冊封武義親王,帶礪山河,與同休戚,槃名茂典,王其敬承。”袁世凱的這著棋非常高明,黎元洪手中雖無一兵一卒,卻是萬眾矚目的“武昌首義元勛”,如果將其拉下水,為自己“民國變帝國,總統變皇帝”的戲法造勢,其影響可想而知。
黎元洪事前已得知消息,連忙在家召集心腹商量如何應對。黎身邊的親信和幕僚對此事也是各有主張,看法不一,有的主張不接受冊封,有的從安全考慮,主張容忍一下,再從長計議。與黎元洪關系密切的湖北同鄉張國淦說:“副總統果能保持約法上名義,中外觀瞻所系,比較上還能達到安全地步,況且事變尚未可知,容有轉危為安之一日,即不幸危險發生,副總統為創造民國之人,與民國始終,亦自足以千古。”黎元洪聽罷此言十分贊同:“你們不要再說了,我意已決,決不接受,即犧牲個人,亦所甘心。”
冊封令頒布后,袁記政府文武百官在國務卿陸徵祥的帶領下到東廠胡同黎宅祝賀,黎元洪對他們說:“大總統雖明令發表,但鄙人決不敢領受。致生無以對國民,死無以對先烈。各位致賀,實愧不敢當。”說完就退入內室,不再露面,陸徵祥等人只好悻悻而去。隨后黎元洪又命手下草擬了一份聲明,公開表明了自己的態度:“武昌起義,全國風從,志士暴骨,兆民涂腦,盡天下命,締造共和,元洪一人,受此王位,內無以對先烈,上無以誓神明。愿為編泯,終此余歲。”(鄧漢祥:《受制于北洋軍閥的大總統》)
袁世凱萬萬沒有料到黎元洪竟然不買這個賬,但他需要黎給自己捧場,當然不會善罷甘休,12月19日,又命步軍統領江朝宗去東廠胡同宣封,湖北籍參議員劉成禺在其《洪憲紀事詩本事簿注》中將此事描述得活靈活現呼之欲出:“朝宗捧詔前往東廠胡同,當堂三跪九叩首,長跪不起,雙手捧詔大呼:請王爺受封!元洪深居不出,朝宗亦跪地長呼不起。對抗多時,元洪大怒,由旁房疾步而出,戟手勒袖,指朝宗面大罵曰:江朝宗,你怎么這樣不要臉?快快滾出去!朝宗仍挺身直跪,雙手捧詔,大呼‘請王爺受封’不止。元洪怒呼左右:趕快把江朝宗拖出去,否則連你們一齊打出!于是元洪左右勸者、扶者、慰者、擠者,一擁而江朝宗出東廠胡同堂門矣。”
后來奉袁之命來黎宅游說的更是絡繹不絕,有的還直接以“王爺”呼之,最后黎元洪實在急了,手指大廳一柱說:
“你們如再逼,我就撞死在這里!”
在袁世凱、段祺瑞這些北洋武夫眼里,黎元洪只是一枚可供利用的棋子,需要時奉若神明,不用時棄如敝屣。黎元洪對他們也都是唯唯諾諾,從來不敢發出不同聲音,但袁世凱怎么也沒有想到,黎竟然在最關鍵的時刻給了自己致命一擊,兩人之間的這次交手以袁世凱的徹底失敗而告終結,從中人們也可看出貌似“柔暗”的黎元洪在大事上其實并不糊涂。
魯迅與沈從文之間的一場誤會
魯迅與沈從文同為20世紀中國最偉大的作家,但令人遺憾的是這兩位曾經生活在同一時代的文學大師卻有著深深的隔閡,他們從來沒有會過一次面,甚至連一次直接的通信都不曾有過。有人說造成他們之間隔閡的原因是兩人政治觀、文學觀的不同,也有人認為是由于性格上的差異,這些說法當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當年魯迅與沈從文交惡的直接起因卻是緣于一場非常偶然的誤會。
1922年沈從文從湘西“漂”到了北京,成為中國最早的“北漂”一族。這是沈從文一生中最困難的一段時光,讀書無路投親無門,最后只好以“休蕓蕓”為筆名,將寫成的文章向各處投去,賺些零星稿費糊口。此間沈從文認識了文學青年胡也頻和丁玲,三個人非常要好,沈從文和丁玲又都是湖南同鄉,他們之間便有了許多共同的話題。1925年春夏之交,丁玲因上學無望處境困窘,準備離京回鄉,臨行前給魯迅寫了一封求助信,大意是說一個弱女子在社會上怎樣不容易活下去,她已經在北京碰過許多釘子,但還是沒有出路,想請求魯迅代她設法找個吃飯的地方,哪怕就是報館或書店的印刷工人職位都可以。
當時魯迅在文壇已是赫赫有名,有著非常高的知名度和社會地位,因此也常常有些無聊的人寫信騷擾,此前不久就有人冒用“歐陽蘭”這個女性的名字給魯迅寫信求助。魯迅收到丁玲的信時正好剛剛發生了“歐陽蘭事件”,魯迅見狀起了疑心,就托幾個熟人幫忙打聽一下,當時正編報紙副刊的孫伏園覺得丁玲的信字跡面熟:“這個字體好像是休蕓蕓的字,不過休蕓蕓是男的,不是女的。”第二天晚上,孫伏園又跑來向魯迅報告說,豈明先生(周作人)那里也有同樣的一封信,而且筆跡很像休蕓蕓。
原來沈從文、胡也頻和丁玲三人都喜歡用硬筆在窄行稿紙上寫密密麻麻的小字,字間的疏密及涂抹勾勒方式非常相像,兼之他們的字又都是有點女性的那種特點,特別秀氣,所以在外人眼里幾乎沒有區別。他們三人的這種字體曾鬧了許多誤會,以至于后來丁玲在《小說月報》上發表文章時,編輯葉圣陶還以為是沈從文或胡也頻的手筆呢。
魯迅聽了孫伏園的話后誤以為真,認為沈從文冒充女人拿他開涮,因此發了脾氣,無巧不成書,恰恰在這個節骨眼上胡也頻又來拜訪魯迅。當時胡也頻正在編一個文學副刊,一位熟識魯迅的朋友就帶他來向魯迅取經,到了魯迅寓所,胡也頻便先將名片投了進去,誰知魯迅一見卻勃然大怒。原來胡也頻正在追求丁玲,為討戀人的歡心,便將名片印上“丁玲的弟弟”字樣,所以魯迅一下子更生氣了,前面丁玲的信是假的,現在又來個“丁玲的弟弟”,這是什么意思?后來丁玲在《魯迅先生于我》一文中回憶說:“這一天,他(胡也頻)只去看魯迅,遞進去一張‘丁玲的弟弟’的名片,站在門口等候。只聽魯迅在室內對拿名片進去的傭工大聲說道:說我不在家!他只得沒趣的離開,以后就沒有去他家了。”
魯迅對此事極為憤慨,把賬都算在了沈從文身上,他在日記和給朋友的信中都用了一些尖刻的語言對沈從文進行挖苦、諷刺。1925年7月12日,他在給錢玄同的信中這樣寫道:“這一期《國語周刊》上的沈從文,就是休蕓蕓,他現在用了各種名字,玩各種玩意兒。歐陽蘭也常如此。”魯迅文中所提的“歐陽蘭”是北大學生,曾以女人名字發表文章,也曾給魯迅寫信求助,孫伏園還誤認他是“一個新起來的女作家”。
對此一無所知的沈從文事后得知這一消息同樣也生了氣,幾年后沈從文在《記胡也頻》中這樣寫道:“丁玲女士給人的信,被另一個自命聰明的人看來,還以為是我的造作。”后來,與魯迅有聯系的一位編輯荊有麟從胡也頻那里證實了確有丁玲其人,而且在北京無以為生,已回湖南老家去了,便將這情況告訴了魯迅。魯迅心中的疑團和誤會這才渙然冰釋,對此魯迅還覺得對不住丁玲:“那么,我又失敗了。既然不是休蕓蕓的鬼,她又趕著回湖南老家,那一定是在北京生活不下去了。青年人是大半不愿回老家的,她竟回老家,可見是抱著痛苦回去的。她那封信,我沒有回她,倒覺得不舒服。”
魯迅雖然知道自己也冤枉了沈從文,但不知是疏忽還是出于其他什么原因,竟一句也沒有提到對沈從文表示歉意的話。這就更加深了沈從文的不滿,以至于在魯迅生前沈從文始終不愿與其見面,按理說他們應該是有不少見面機會的。
酒桌上的胡適博士
除“胡適博士”外,胡適還有一個著名的頭銜“我的朋友胡適之”,由此我們可以看出他的交際之廣和人緣之好。當然,交游遍天下的胡適酒局肯定也少不了,對此有梁實秋的文字為證:“胡先生交游廣,應酬多,幾乎天天有人邀飲,家里可以無需開伙。徐志摩風趣地說:我最羨慕我們胡大哥的腸胃,天天酬酢,腸胃居然吃得消!”(梁實秋:《胡適先生二三事》)
胡適1931年1月,胡適由滬赴平途經青島,應在國立青島大學任教的好友楊振聲、梁實秋之邀到校演講。青大前身即省立山東大學,乃齊魯之邦最高學府也,胡適于是便就地取材,以《文化史上的山東》為題講了一番熱情洋溢的話。胡博士的確高明,在孔孟之鄉大談齊魯文化的演變、儒家思想的傳播,講得頭頭是道,聽眾無不歡喜,引起了陣陣掌聲。
晚上青島大學設宴慶祝,青大著名的“酒中八仙”悉數出席作陪。此“八仙”乃楊振聲、梁實秋、趙太侔、聞一多、陳季超、劉康甫、鄧仲存等七位教授和著名新月女詩人方令孺,他們經常聚集一堂開懷暢飲,幾乎是“三日一小飲,五日一大宴,豁拳行令,三十斤花雕一壇,一夕而罄”。他們不但在青島狂喝濫飲,而且還遠征濟南、北京、南京等地,并口吐狂言:“酒壓膠濟一帶,拳打南北二京。”因唐時李白賀知章等八位文人學士被人稱為“酒中八仙”,他們便自稱“新八仙”。
酒桌上胡適一見是此八人作陪,馬上便被這“八仙過海的盛況”嚇住了。他知道恐怕在劫難逃,便急中生智,趕快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刻有“戒酒”二字的大金戒指給大家傳觀,以示免戰。原來胡太太為了夫君的身體,特地送他這只“戒酒”戒指,帶在身上以備急用。意興正濃的“八仙”見胡適兵馬未動便高懸免戰牌,不免掃興,宴席只好草草收場。事實上胡適雖然酒量不大,但也喜歡喝酒,有時甚至還鬧酒。有一次他的朋友結婚,請胡適證婚,禮畢入席,每桌備酒一壺,不到一巡而酒告罄。胡適正在興頭上豈肯罷休,大呼侍者添酒,主人連忙解釋,說新娘是節酒會成員,請各位來賓多多包涵。誰知胡適從懷里摸出一塊大洋交給侍者說:“今天我們幾個朋友高興,要多喝幾杯,不干新郎新娘的事,快快拿酒來。”主人無奈,只好讓人添酒,最后胡適等人喝得酩酊大醉,盡歡而散。
胡適年輕時還有打牌吃花酒的愛好,據梁實秋回憶,1929年前后他在上海愛多亞路1014弄居住的時候,徐志摩突然跑來說:“胡大哥請吃花酒,要我邀你去捧捧場。你能不能去,先去和尊夫人商量一下,若不準你去就算了。”梁實秋自己還沒拿定主意,妻子卻滿口應承了:“你去嘛,見識見識。”
初入娛樂場的梁實秋是個十足的“菜鳥”,更沒有自己相好的姑娘,最后還是由主人胡適代約了一位站在身后。吃了一頓飯,連姑娘是什么模樣都沒看清,梁實秋便逃之夭夭了。
關于這些“花邊新聞”,胡適本人留下的文字不多,但已有細心的學者注意到了這些歷史的細節,并對此進行研究和考證,相信這對于胡適生平研究一定會大有裨益。
胡適晚年患有心臟病,喝酒的數量和次數明顯減少了,但讓人萬萬沒有料到的是,胡先生竟然猝逝在一次酒會上。1962年2月24日,“中央研究院”召開第五次院士會議,歡迎新院士的加入。前來參加會議的院士有很多是胡適的學生,有的甚至還是他學生的學生,有許多人是專門從國外趕回來探望他的,胡適非常高興,早早便來到研究院等候。此前胡適因心臟病住院治療剛剛出院不久,會前醫院就對胡適的身體有所顧慮,打算派醫護人員陪同,但胡適堅決不同意,他詼諧地說:“今天的會本來是喜事,你們一來,像是要辦喪事。”孰料此言竟一語成讖。下午5時,慶祝酒會在蔡元培紀念館舉行,氣氛和諧而熱烈,院士們紛紛與他們尊敬的適之師交流致意,胡適也非常興奮,整個酒會其樂融融。6時30分,酒會結束,來賓們陸續離去,胡適一邊與友人談話,一邊送客。忽然胡適臉色蒼白,身體晃了幾晃仰面向后躺下。旁邊的人連忙去攙扶,但已為時過晚,他的頭先是碰到桌沿上,隨即又重重地摔在地板上。大家慌作一團,臺大醫學院院長魏火耀立即為他施行了人工呼吸,隨后趕到的醫生馬上注射急救藥物并使用了氧氣,但均告無效。晚上7時25分,臺大醫學院醫師宣布胡適已逝世,喜事變成了喪事,大家均啜泣無語。酒桌上的那位性情中人,讓人們見識了一個真實的胡適。
(選自《長衫旗袍里的“民國范兒”》/王凱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年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