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解放軍總后勤部副軍職離休干部,1928年生于蘇州,1945年參加革命。1959年12月至1965年任國防部部長林彪辦公室中校秘書,之后任高等軍事學院社會科學教授會教員、總后指揮學院副教授、總后政治部副秘書長等職。
“書蟲”林彪:獨特的讀書方法
1960年1月,林彪在廣州珠江賓館主持召開全軍高級干部會議。作為新任國防部部長,林彪要在會上就形勢與任務發(fā)表講話。新任伊始,有許多問題需要明確回答,特別是戰(zhàn)爭與和平問題此時在國際上被攪得十分混亂。雖然林彪并不是發(fā)表公開講話,但面對幾百萬解放軍官兵,在這個大是大非問題上必須旗幟鮮明亮出自己的觀點,林彪決定從列寧的著作中看一看他對戰(zhàn)爭與和平問題的基本觀點。因為列寧的話更具權威性。他向秘書交代:“從廣州軍區(qū)政治部借一套《列寧全集》來,現在就要!”
秘書把書找來后,他數了數共有38卷。林問:“就這些嗎?”秘書答現在已出版這么多。于是林彪和秘書分了工,第1卷至19卷由秘書看,第20卷至38卷由他自己讀。他指示秘書把凡是講到戰(zhàn)爭問題的語句章節(jié)都摘抄下來做成卡片。他自己讀的部分由他用紅筆劃出,找別人幫助摘抄。并且要求兩天之內完成。秘書擔心,后19卷分量大,是不是秘書多承擔一些,林彪回答說:“從1914年到1918年正是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時期,這一段時間,有關戰(zhàn)爭與和平問題列寧的論述最多,還是我自己來看。”兩天過去了,林彪的辦公桌上放著200多張卡片。
他一邊翻檢,一邊分類,有的還用紅筆在旁邊加注,顯然已胸有成竹。為了對“戰(zhàn)爭與和平”問題作出權威性的回答,竟然把《列寧全集》全面復習了一遍,這種嚴謹的態(tài)度確實不同尋常。隨后林彪在會上作了長篇發(fā)言。
會議結束了,大政方針基本上定下來了,于是如何帶兵、愛兵、用兵的問題又提上議事日程,會上確定的大政方針也要一項一項落實。林彪對秘書說:“你再給我找一些書,主要是古代的兵書。這些書里有許多帶兵之道、養(yǎng)兵之道、用兵之道,很有用處。能借就借,不能借就買。”這時已進入2月,臨近春節(jié),林彪正是想利用假期,較少日常公務的干擾,多讀些書。秘書從廣東省圖書館古籍書刊部查出一部《武經七書直解》,是清代末年的木刻本,一共10冊,看起來還未曾借出過。秘書立刻請廣州軍區(qū)政治部協同辦了借書手續(xù),把書借到手。《武經七書直解》是從先秦到唐朝初年先后刊行的七部兵書的合編,包括《孫子兵法》等。
林彪看到這部書十分高興,像得到什么寶物似的,馬上喊叫“葉群,葉群!”沒等葉群問話就說:“葉群,我告訴你,今天借到一部好書,我們兩個人一起來看。”就這樣整個2月份,林彪從早到晚除了吃飯、睡覺,一直埋頭讀這部書。葉群也跟著讀。辦公室也忙起來,兩個秘書,一個尉官,還有兩個只有初中文化的內勤,一齊動手,都來參加抄兵書語錄。按照林彪紅筆勾畫的記號,一句或一段話抄一張。然后分別按堅定正確的政治方向,艱苦樸素的工作作風,靈活機動的戰(zhàn)略戰(zhàn)術,團結、緊張、嚴肅、活潑這七個專題分類匯集。
從林彪的神情看,這段時間,他顯得輕松、愜意,一有空就和葉群談這部書,說這是“中國古代兵家的重要遺產”,還說“要是都翻譯成白話文就好了,可以讓干部都讀一讀”。后來葉劍英來看林彪,林彪向葉帥推薦了《武經七書直解》,并且建議:是不是可以組織一些專家,把該書翻譯成白話文。(事過20多年,到了1980年代,由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編譯成的古文和現代文對照的《武經七書》終于出版,這是后話。)
提起這部《武經七書直解》,還有一段插曲。林彪有個習慣,凡是他讀過的書就單獨保存,其他人員甚至葉群都不能隨意翻動。
這部書是借圖書館的,只能用一個月。40天過去了,圖書館向廣州軍區(qū)政治部經辦人催要。秘書向葉群請示怎么辦好。葉群知道林彪的習慣,又何況林彪十分珍愛這部古籍,就讓秘書以國防部辦公廳秘書的名義同圖書館商量,再延期幾個月歸還,但一定不要透露是林彪正在用這部書,等回到北京想辦法買一部。秘書也只好這樣辦了。后來回到北京,秘書幾乎跑遍了所有的中國書店舊書門市部,都沒有找到,而且許多老營業(yè)員都不知道有這么一部典籍。秘書幾乎絕望了。每天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去逛舊書店。一天偶然在隆福寺小街,發(fā)現一家門面很小的舊書店,就進去詢問有沒有這樣一部書。營業(yè)員回答說沒有,但又說店后面有兩間書庫,你要有興趣可以自己找找。秘書在書庫足足翻了兩個小時,終于發(fā)現一部《武經七書直解》,與廣州借的那一部同一個版本,只花了10元錢就買下了。秘書向葉群匯報了買書經過,葉群也喜出望外,向林彪作了報告:“101,我們又買到一部《武經七書直解》。這回好了,可以還給廣東省圖書館了。”從此,林彪給秘書交代了一個任務:“有空的時候多去舊書店走走,發(fā)現好書就買下來,就算是你們替我逛書店。”這里需要說明的是,“101”是林彪在東北野戰(zhàn)軍任司令員時的代號,葉群幾十年來一直用“101”稱呼林彪。
3月,林彪看到葉群通讀《武經七書直解》后,打下了一定的讀古籍文獻的基礎,就讓她趁熱打鐵,讀《綱鑒易知錄》。他自己讀《資治通鑒》。林彪讀書很快,他有自己獨特的方法。秘書們有時也一起議論,首長看書速度怎么這么快。后來有一次林彪和秘書閑談時談到,如何讀大部頭書。他說:每讀一本書都要有明確的目的,有重點,有針對性,有些章節(jié)要精讀,有些可以粗讀,有些索性不讀。讀書切忌平均使用力量。有時一目一頁,有時一目十行,有時則十目一行,這樣就可以大省精力。為了讓秘書提高讀書的效率,事半功倍,林彪曾多次重復講這些話。
4月,林彪回到北京,他讓秘書到書店買一些古代名家論述政治方面的書。秘書聽后有些發(fā)愣,不知該買些什么書。林彪立刻補充說:比如賈誼的《過秦論》、諸葛亮的《(前后)出師表》等都屬于這一類。秘書恍然大悟,于是到書店給他買回了一部線裝的《昭明文選》。林彪連連說:對,對,我想找的就是這一類的書。一連十多天,他就讀這部《昭明文選》。
在讀書上,林彪還有個習慣,他的書桌平時只擺一部書,其他書刊統統不能放。這部書讀完,再換另外一部。他曾引用一位古人說過的話:“心中書不可少,案頭書不可多”,這樣才能專心致志做學問。
這一年4、5月間,林彪圍繞“政治工作是我軍的生命線”這個命題,反復研讀了毛澤東有關政治工作方面的論述,在這個基礎上提煉了“政治工作是提高我軍戰(zhàn)斗力諸因素中的首要因素”這句話,以題詞的形式公開發(fā)表。
一封群眾來信進一步堅定了林彪的“政治觀”
1960年8月間,林辦收到軍委辦公廳秘書處轉來的一封群眾來信。信封上寫著:寄中華人民共和國國防部林彪部長親收。因為是親啟信件,秘書處信訪組未擅自拆封,林彪秘書拆開信封看完,是一封控告信,控告軍人違法亂紀,信寫得很長,主要內容是:
我是一名女青年,我熱愛解放軍。解放軍是保衛(wèi)老百姓的。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解放軍里也有壞人。上星期日,在盧溝橋以西,我步行回家,有一名穿著軍服的人在身后跟著走,因為是解放軍我沒在意。當走到一片玉米地時,該人突然從后邊抱住我,把我強行拽到莊稼地里,我拼命掙扎喊叫,四周無人,我敵不過他,無可奈何……請您幫助我把這個衣冠禽獸查出來,給我雪恥。我受害地點附近有一所裝甲兵學校。我記得在我跟他拼打時,曾揪掉他軍上衣的一個扣子。請林部長快點清查,把壞人從軍隊里清除出去……
秘書看過信后,向林彪作了口頭匯報。林彪對這封信極為重視,讓秘書把原信再從頭至尾念一遍。他緊鎖雙眉,一言不發(fā)。停了好一會兒,讓秘書把控告信放在桌上,語氣沉重地說:“你給蕭向榮(軍委辦公廳主任)打電話,請他來一趟。現在就來。”
此時,前毛家灣的寓所正在翻修,林彪的小辦公室暫時設在萬壽路新六所,這里離國防部大樓約15公里,蕭向榮最快也要20分鐘才能到達。林彪就在過廳散步,這是他的老習慣。每逢約見客人的時候,他總在門道或過廳漫步,邊想問題,邊等客人。當蕭向榮在秘書引導下走進客廳時,林彪立即朝沙發(fā)的方向一指:“來得好,請坐。”隨著話音自己也坐到沙發(fā)上。
林彪對蒲向榮說:“剛剛看到一封群眾來信,告狀的。寫信人對解放軍很熱愛,可是她受了害。你把信帶回去多打印幾份,送軍委辦公會議成員每人一份。當前部隊思想工作有不少問題,有的領導人什么都抓,就是不抓作風建設,忙于事務。這樣忙下去,壞人壞事越來越多,沒有人管嘛!這封信又是一個警告,切中要害,軍委要考慮開個會,專門議一議這件事。”林彪又交代說:“可以先開一次軍委辦公會議,把這封信作為一個議題,同時告訴總政治部,盡快查明壞人,嚴肅處理。”
由于這封信提供了具體時間地點,特別是“揪掉一個扣子”這個情節(jié),總政保衛(wèi)部在裝甲兵學校密切配合下,很快查到作案人,公審后判了刑。有關部門對受害人也做了善后工作。作為一個案件可以說告一段落了,但林彪的思路并未停止,他仍在思考。聯系前不久看到的海軍所屬某水警區(qū)一個基層單位黨支部“基本爛掉”的《情況通報》,林彪更加肯定地認為思想工作松不得。
林彪感到不解的是,近幾年來每次講話都特別強調政治的重要,給政治機關撐腰,鼓勵政治干部大膽工作,為什么在實際工作中沒有回聲?
獨特的夜間思考方式
林彪意識到雖然斷斷續(xù)續(xù)講得不少,之所以沒有引起有關部門的注意,可能是講話缺乏深度,遂決定從調查研究做起。林彪讓秘書幫忙辦兩件事,一件是讓秘書到附近的連隊、機關搜集現在連隊士兵使用的政治教材,從總政治部、大軍區(qū)政治部直到軍政治部編寫的統統要;同時找一些不同類型的連隊指導員,了解連隊政治課是怎么講的,連隊對上級政治機關有什么要求,教材搜集得越多越好。林彪對秘書說:“我想知道現在連隊政治教育是怎么抓的,必要的話你可以找?guī)讉€戰(zhàn)士座談。”
林彪讓秘書做的另一件事,是要秘書看一些書,搜集理論資料,主要是馬、恩、列、毛關于物質第一性、物質的作用,精神第二性、精神的作用,物質與精神的關系,精神、思想起不起重大的決定作用。林彪囑咐秘書把這些相關內容摘抄成卡片,并說:“這些天我想了很久,馬克思主義哲學講物質第一性,精神第二性,這是就世界的本原講的。但是,是不是第一性就是第一等的重要,第二性就是第二等的重要?它們之間能不能相互轉化?有關這方面的論斷不怕多,摘錄的越多越好。不同年代講的同樣內容的話,即使一字不差也摘下來,注明不同的出處。”
秘書從附近的連隊、駐京院校圖書館、總政治部宣傳部士兵教育處等部門一共找到30余種連隊政治教材。整整一個月,林彪一直翻閱這些材料和講話,還有一張張卡片。他對搜集到的士兵政治教材看得很細,說:“紅軍時期不用說,就是解放戰(zhàn)爭時期連隊要看張報紙也很困難,更難得有這么多教材。現在連隊要比以往條件好得多,有條件把政治教育搞好,這些教材編得不錯,問題在于不應該照本宣讀。很好的一本教材,硬是規(guī)定幾個月分幾次講完,像教科書一樣,缺乏生氣。青年人的思想很活躍,不同時間、不同任務都有不同的變化,硬性規(guī)定講一本書,講來講去老一套,聽不聽一點鐘。長此下去,勢必流于形式。”
林彪研究馬、恩、列、斯、毛的語錄卡片時,不時有旁批。
在這些日子里,內勤公務員每天早晨做清潔時,總要從林彪床邊的地板上收拾起一些寫有幾個字的辦公用紙。這是林彪的重要工作習慣之一,在他的辦公桌、客廳、床頭柜都要放一些十六開的白報紙和削好的一支支鉛筆。每逢他思考問題有所得的時候,就立即隨手記下,有時是整句的話,有時只是反映思想火花的一兩個字。夜間也是如此。當他躺在床上突然想到什么問題或有所悟的時候,不必開燈,順手在床頭柜摸到鉛筆寫在紙上,為了避免重疊而字跡不清,他寫一張就往地上扔一張,既不會遺忘,又不致影響入睡。他把這一點一滴的思路看成是思想智慧的“珍珠”。第二天把這些零散的“珍珠”收攏起來,經過邏輯排列,編織成連貫的講話提綱。他的大部分講話,特別是黨內、軍內重要會議的講話,就是在這樣的基礎上深思熟慮而成的。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林彪的獨特風格。在沒有電腦的年代,這種方法也算難能可貴了。(順便提一下,7月林彪全家到廬山度假時,帶了兩本書,一本是《曹注孫子》,也就是曹操對孫子兵法的評注。這本書他不知已讀過多少遍,封面都破了,還在書上做了不少眉批和腰批;另一部是克勞塞維茨的《戰(zhàn)爭論》。林彪讀過許多西方名著,他的小圖書室內陳列的書說明了這一點。但是他常常掛在口頭上的,也是他比較喜歡的西方名著有“四論”,即赫胥黎的《天演論》、達爾文的《進化論》、克勞塞維茨的《戰(zhàn)爭論》和馬克思的《資本論》。有一次林彪自言自語:“四論四論,都是學問。”)
毛澤東閱后批示:“這是個創(chuàng)造”
需要是創(chuàng)造之母。通過幾個月的讀書、思考、查資料,林彪終于完成了在軍委擴大會議上講話的準備工作。
1960年9月中旬的一天早晨,林彪匆匆吃過早飯,招呼副官:“走!開會去。”這時候只見他手里拿著一張白紙,上面用鉛筆寫著四行大字:
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
200多名高級軍官聚精會神地聽林彪講話。林彪胸有成竹,滔滔不絕,一氣呵成。醞釀了幾個月,講了一小時。最后林彪如釋重負,“四個第一”產生了。
會議期間,決定仿照古田會議的形式起草軍委擴大會議決議。為了廣泛汲取到會同志的智慧和經驗,成立了兩個起草小組,一組由空軍吳法憲中將牽頭,二組由濟南軍區(qū)政治委員梁必業(yè)中將主持。兩個組同步進行,擬兩個決議稿,然后分發(fā)各組研究討論、比較。最后確定一組的稿子為主,吸收二組的有關章節(jié),合二為一成為送審稿。會議結束后,林彪的講話和《關于加強軍隊政治思想工作的決議(草案)》送毛澤東審批,同時報送中共中央各常委。
總政治部在上報決議草案時,把林彪所講的“四個第一”的部分,稍加文字修改后納入決議的序言中。
林彪的原話是:在政治工作領域中,要正確處理四個關系。一是武器和人的關系。打仗時武器也要,人也要。但是武器要人去使用,人不勇敢,武器就不能充分發(fā)揮作用,所以戰(zhàn)爭的勝利還是靠人;二是各種工作和政治工作的關系。軍隊工作有司令部工作、后勤工作,有軍事訓練、文化教育,等等。政治工作做好了,人的積極性、創(chuàng)造性發(fā)揮起來了,各種工作就都能做好。從這一環(huán)著手,一通百通;三是政治工作中各種工作和思想工作的關系……四是書本思想和活的思想的關系。書本要讀,但是重要的是掌握活的思想,書本教育要同實際相結合……
林彪講話的記錄稿報送毛澤東審閱。毛閱后立即批示:“四個第一好,這是個創(chuàng)造。”林彪看過毛澤東的批件之后,默默一笑,隨口說:“四個第一也是逼出來的,這本來是總政治部的事,我越俎代庖了。”
(選自《同舟共進》2012年第4期/水云間 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