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城二記

品味九華

南京城里的小山，五臺、清涼、九華等，多借用名山之稱，是夠響亮的。盡管如此，直到去夏遷居北京東路，從未到過九華山，知道那只是一小丘而已。然山在玄武之濱，登山觀湖，倒是一個好去處。于是趁察看新房，第一次進了九華山那條巷子，一口氣到了山頂，才知山頂的磚塔下，埋有唐僧的佛骨。

住在山下，最大的優點是可天天登山健身，呼吸新鮮空氣，抬頭就能見到綠，這在城市鋼筋水泥叢林中最珍貴的顏色。日日看著，猶嫌不足，恨不得把這綠盡情吸進胸中。

時間長了，每晨穿行于石坡林間，便開始細細打量此山。其實，拳頭大一塊石，可一覽無余，免不了失望于單調。雖然這綠頗有層次，四時變化，足以感春知秋。可好比品茶，即使碧螺春那樣醇美，天天喝，也習以為常了。

據說，皖南的九華山，因九峰如蓮而得名，且系大詩人李白所為。我面前雖無此巨型石蓮，玄武湖的荷花，卻是真的，可惜只能遠看，又是借景。秋桂臘梅，也僅有幾株，今年的春梅，倒著實讓人激動。

春節前一陣，因為忙，多日未上山。節日間，一天下午散步，剛到坡道，忽覺香氣襲人，一抬頭，緋紅一片。哦，春天來了，她的使者到了家門口，尚且不知。塵海勞碌，對人所來之處反倒淡漠了。

接著，就是桃花，姹紫嫣紅。嫩青的草地上灑滿落英。那千瓣桃剛開過，意猶未足，又長出赤紫的葉片。紅樹青山，沐著溫煦的陽光，真是春深如海了。

以后，三三兩兩，泡桐、杜鵑、洋槐……次第開花，只是不成氣候，又覺似與人事太近，那杜鵑，也過于艷俗了。

令人有親切之感的倒是野薔薇。五月盛花，一片片、一叢叢，不意間在坡上林下閃現，仿佛是從林蔭密葉的隙縫灑下碎銀似的月光；又若潔白的初雪，給人靜謐、安祥、幽美、純潔的感覺。

一日，在林間的空地做操，忽見幾個女孩在薔薇叢中撥弄，說是香。我將信將疑。沿石徑信步下山，在一轉彎處，忽有淡淡的玫瑰型花香，不知來自何處。停步仔細搜尋，才發現路側的一處灌木中，正盛開著雪蓮般的花朵。

野薔薇實在太一般了，她自生自滅，自開自落，很少引起人的注意。常言：酒香不怕巷子深，但她，如不是聽人宣傳，也許至今我仍不知道完全可以和名貴的幽蘭相比的芬芳。

我陶醉在野薔薇這種質樸的自然美之中，看著她從草叢中站起來，伸出手臂，沿著坡崖攀登，甚至上了樹……聽遠處呼喚的布谷，恍惚回到了故鄉，那桑園附近蔓蕪的河濱，一叢白色的野花倒映在碧水之中，覺得自己更走近了自然，走近了童年，而野薔薇則舉著小小的花束歡迎人們的回歸。

后山正在修一條新路，要把九華山與城墻、玄武連成一氣，民工抬著石頭從身邊走過，汗珠從他們的額頭冒出。是的，要感謝這些辟路的人，我們確實需要一條便于回歸自然的道路，否則，也許會越來越遠離這母親般的大地，這大地上和人類一起生長的一切；或者，即使想親近她們，荊棘會絆住手腳，縱有陶淵明那樣“歸去來”的愿望，也難有“帶月荷鋤歸”的心情和時間。

陽光市聲朝天宮

初次到朝天宮是80年代前期，調至南京不久，住建鄴路，星期天，攙著女兒到朝天宮走走。那高大的宮墻，巍峨的建筑確實令人贊嘆，東西宮門“德配天地”、“道貫古代”的額聯和西門外寫著“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下馬”青色大字的石碑讓你肅然起敬，除此之外，冷冷清清，似也無多少留人之處。欞星門前高高的臺坡倒頗有氣勢，孩子們在那臺階兩邊與地面成45度角的光溜溜的斜條石上滑滑梯，以至天長日久，磨出兩道弧形的淺槽，在這崇習天禮、供奉學圣的禁地，也沒有人對這不敬之舉作任何干預，女兒還小，免不了也要去試試，滑了幾次，也就心滿意足，該走了。

不知什么時候開始，朝天宮開始熱鬧起來，在那“萬仞宮墻”之外，形成了小商品市場。沿墻臨河，一路小攤，人聲嘈雜。日用品中夾著一些古玩、舊書、錢幣之類。漸漸地，一般小商品逐步退卻，各類古物終于喧賓奪主，以后專門蓋起了供古董商租用的小店面——那已是90年代的事了——又從墻外搬進朝天宮大院內兩側耳房，院內空地則成了收藏品的臨時攤位。每逢節假日，院內熙熙攘攘，遠遠近近的收藏者或游客，在此盤恒，像蜜蜂一樣，從一處花叢飛到另一處，形成或冷或熱的群落，或有意外的發現，常常可見人圈涌動，人聲驟起。中午，快餐來了，五元一盒飯，三元一碗面，商販們招呼著，應答著……雖然，這里贗品充斥，好些朋友都說交了多少“學費”，但是隔三差五，仍然忍不住要來尋尋覓覓一番。朝天宮，像一塊巨大的磁石，收藏者則是無數鐵輪，到時候，不由自主就往這里滾，其中不乏文人學士，使人想起北宋趙明誠、李清照夫婦青年時，每逢初一、十五相伴逛汴京大相國寺，想象著他們與商販討價還價，“質衣取半千錢”、“市碑文果實歸”的愉快情景。

收藏之樂，乃是政治清明太平盛世所賜。“文革”期間，有多少文物毀于一旦，不說秦磚漢瓦、唐陶宋瓷毀了多少，乾陵前巨大的人物石雕—夜間盡被割去頭顱，母親那張老式床上的人物雕刻也是被紅衛兵當“四舊”敲掉的。70年代中期，我在蘇北射陽河畔，參加學大寨工派隊，夏插季節，騎著自行車到各大隊檢查進度、質量。一日到李莊，聽說開溝挖出了大批古錢，臨走時忍不住問大隊書記，他從床下拖出破麻袋，我隨手抓了十數枚，磨洗出來一看是宋錢，從北宋初年到南宋后期跨越近300年，估計是個錢窖，定有珍貴品種，可不久，卻聽說李莊把那批古錢送到縣輪窯廠換磚瓦去了，等工作隊任務結束，回到縣城，找到輪窯廠，又說早送鑄造廠去換機件了，使我惋惜不已。

和平時期尚且如此，如遇戰亂，則更不堪設想。日寇侵華，連故宮的國寶都不得安寧，千里遷徙，歷盡風險，哪里還有民間收藏的可能？李清照夫婦幾十年的藏品就是在金兵南侵中毀于一旦。宋建炎丁未年，為避金兵，他們載藏品十五車南渡長江，余下數屋古物于當年12月毀于一炬。而南下十五車又于洪州陷于金兵，尚余留在手頭的部分精品，大半被迫交官，小半又被竊，李清照悲痛之余，無可奈何地嘆日：“有聚必有散”……

朝天宮座落的建鄴路附近，有一條泥馬巷，未曾考其出處，從字面看，當出自泥馬渡康王的傳說，金兵大軍壓境，窮追不舍，趙構自身的性命尚且難保，民生涂炭，文化的命運，當可想而知……如今，新拓的建鄴路，王府大街坦蕩如坻；秦淮河邊，花樹繁茂，鳥語聲聲。遠去了，泥馬的傳說！埡滅了，災難的陳跡！朝天宮內外，陽光燦爛，遍地收藏品琳瑯滿目，宛若一路看花爭艷斗奇。綠蔭之下，滿院文明，云影天光，飄移恍惚，五千年的歷史仿佛攝像般在此一一展現，一種生逢盛世的幸運感油然而生。朝天宮，朝天的地方，千百年來，黎民百姓祈求上天賜福，可蒼天并沒有給人們帶來光明和溫暖，只是到了20世紀后半葉，時代才翻開了新的一頁，這最后二十年的腳步迅速走上了康寧之路。朝天宮內外市聲如潮，我仿佛聽見了民族文化復興的春濤正撲打著金色的海岸。

（作者系著名金融理論家兼散文作家、中信銀行南京分行首任行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