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了,天氣還是陰冷。午后去留園的路上,下起了雨夾雪。園子里幾乎沒有人,零星游人進來也是走馬觀花。同學在這里工作多年,不知不覺中露出家的感覺。細膩的園林需要精致的女子介紹。同學就是這樣,不緊不慢地細說慢講,仿佛時光就這樣停留。我想起我們的少年時代,一幕幕情景仿若只在昨天。我們都在漸漸變老,似乎也開始寄情山水。我跟在她身后,體驗到這份厚重的世界文化遺產。
好長一段時間,我對留園的印象停留在高六米多的冠云峰上。小時候,鐵皮餅干桶有四個面,總是被虎丘劍池、滄浪亭復廊、拙政園小飛虹以及高高的冠云峰占據。通常餅干桶落在枕邊,就是我發燒感冒了。好一段時間,我都沒有生病,心里急啊。小小的杏元餅干、噴香的萬年青,在我眼前轉悠。我最愛動物餅干,據說由十二生肖構成,但是從未找全過。外婆見我饞,就拿出餅干桶。我一塊塊吃掉重復的動物,最后吃掉雞,因為我屬雞。吃的時候就愣愣地看餅干桶畫,慢慢地厭倦了熟悉畫面。同學介紹冠云峰時,給了我驚喜。她說:“冠云冠云,用蘇州話念快點看。是不是觀音呢?”從西北角側面看去,哦!正是送子觀音懷抱嬰兒,腳踏鰲魚而來。
小孩代表生生不息的傳承,“留園”這個名字似有深意。俞樾曾這樣解此園名:“留此名園以待賢主乎?是故泉石之勝,留以待君之登臨也;花木之美,留以待君之攀玩也;亭臺之幽深,留以待君之游息也……吾知留園之名,長留于天地間矣。”俞樾是留園第三位主人盛康的朋友。盛康買下園子,并修葺一新是光緒二年的事情。他請俞樾寫了個“留園記”,表達自己存“劉園”的音,而改稱“留園”的意味。俞樾自然嘆道:“美哉斯名乎,稱其實矣。”吳下名園之冠的贊譽,即出此文。園子第二位主人劉恕,與盛康不同,他熱衷自己作文,留下“含清樓記”、“晚翠峰記”、“石林小院說”等詩文。當時的園子布局除了東部,已經基本如我們現在眼之所見了。雖然劉恕以“竹色清寒,波光澄碧”為感,為園子起了個“寒碧山莊”的雅名,但是老百姓卻直截了當地稱“劉園”。其實第一位主人明朝太僕寺少卿徐泰時,取名更簡單:東園。他的另一處私家園林在西,又稱西園,今西園寺后花園。可惜的是,徐泰時去世后,東園逐漸頹廢,直到劉恕在兩百年后買下。如今東園留下的痕跡,恐怕只有現在中部假山下部的黃石疊石了。
同學細致地講解,園林中部的春夏秋冬:從綠蔭軒望見春天綠意盎然的小蓬萊;涵碧山房俗稱荷花廳,專為夏日觀荷而設;聞木樨香軒在園林制高點,“奇石盡含千古秀;桂花香動萬山秋”;可亭四周植梅花,涵碧山房、明瑟樓積雪未化,“可停留賞冬景”。雨雪在我們踏上“小蓬萊”時停了,地面仍然濕滑,四周沒有游客,我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聲。我暗自想象,關上大門,盡情在這碧水、翠林、峰石間徜徉,當是怎樣的心情?忽然,一個場景彈出腦海,這是我深夜經常幻想的景象:太空基地即將爆炸,忙亂中,我獨自駕駛小飛船彈射逃逸出來。回頭一望,基地火光四濺,我感到無比的輕松,獲得了絕對自由,地球、基地等等,都無法再束縛我。隨后,絕望便一步一步鉆進我的內心,供給已斷,生命在茫茫宇宙中無處著落。這座“長留天地間”的園子里的哪位主人接近我既自由又憂郁的心情?盛康,可謂功德圓滿。六十歲那年購得寒碧莊,富貴告老,頤養天年,八十九歲壽終正寢,加之兒子盛宣懷事業如日中天,他顯然過著“人生快意賴有此”的生活。劉恕,因病致仕。這位洞庭東山走出的舉人,癡迷峰石,自號“蓉峰”。他筑石林小院,“寄傲一十二峰之間”。徐泰時,被誣罷官。即便幾年之后,證明清白之身,他仍未官復原職,于是感慨到:“人生如駒過隙耳,吾何不樂哉。”透過“一切不問戶外事,益治園圃,親聲伎”的表面,我知道,他應該是我深夜幻想中的逃逸者。
三十年前,我剛學會騎自行車,暑假天天在古城內亂穿亂逛。一個小伙伴住在半邊街,去找他時,我常騎車經過留園馬路,沿著留園圍墻騎行,卻從未進過留園。他父親是大學教師,藏書很多,一部分堆在他房內。我借了一本陳從周的《蘇州園林》。過了一階段,我還沒有翻閱,他就問我要了回去,說父親要查書里內容。他父親很嚴厲,我們去玩都不敢大聲說話。書還了,陳從周名字留在我心里。正在此時,同學打斷我思緒:“你看翠竹之間這支四米多高的峰石,名叫干霄峰,劉恕‘寒碧莊十二峰’中唯一的斧劈石。二十多年前,陳從周先生在園內土山上發現一石刻殘碑,根據碑文‘廣不滿二尺,長幾二丈’記載,尋遍園子,才找到這干霄峰。”干霄峰靜靜地豎立在石林小院東南天井里,學者專家細細考證它的來歷、變遷,我卻又想起陳從周先生《說園》里的一些觀點。今人對園林的修復,有的成了“改園”,頓異舊觀,愧對古人。每位園主人都將園子精心打扮,結果卻是一遇戰火、動蕩便頹廢。精致園林是安定生活風向標。我循著美景深入,更循著那幾位園主人思想深入。一塊原木,刷了一遍漆,又刷,再刷。現在可能越來越好看了,卻不見得是古人原意。陳從周先生說這樣的做法,是“以四王筆法接石濤之山水”。他提倡“復園”,必須“以原畫之筆法與設色續之,以成全璧。”徐泰時、劉恕、盛康,都是癡迷峰石之人,他們心有靈犀,不論“改園”還是“復園”都點在精妙之處。
石林小院西邊,便是“五峰仙館”。我跨進這園內最大最豪華的建筑,便讀到“歷宦海四朝身,且住為佳,休孤負清風明月;借他鄉一廛地,因寄所托,任安排奇石名花。”看來,這應當是盛康出的對聯。同學笑著問我:“知道留園三寶嗎?”她看我茫然的樣子,隨即抬手向廳堂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這就是三寶之一啊。”原來五峰仙館的梁柱都是楠木,楠木殿是“五峰仙館”的俗稱。冠云峰自然要列入三寶的,還有一寶,也在五峰仙館內。她帶我到大理石天然畫“雨過天晴圖”前。一張圓桌面大小的大理石屏上,山水飛瀑、明月霧靄,清晰可鑒。我仔細地看,剛想要跨進這景致,心念一動,縮了回來,我笑了。南懷瑾先生曾經開示大家:“抓到手,所謂有,是暫時做到歸你之所有,不是真的屬于你,是騙你的,都會變去消散的。”我眼前的大理石、楠木廳、留園,也是這樣啊,該留的還在,沒有被誰帶走。
從徐泰時造園起,歷經劉恕、盛康、盛宣懷的增辟修葺,留園形成了中、東、北、西四個景區。在同學的引領下,我高高低低、曲曲折折走了一個半小時,穿過近七百米的長廊,閃過各式漏窗,經過古木交柯、花步小筑等小品,品賞書條石碑刻,漸漸心中朗潤起來。四個部位正可以比喻人生。中部山山水水,精心構筑了完美物質世界模樣,象征人的憧憬年代;東部庭院石林,奢華的實用與遐想的藝術交織,象征人的成就年代;北部菜園盆景,果實累累,象征人的愜意年代;西部原野雅集,無拘無束,象征人的歸隱年代。留園被陳先生稱之為“華瞻之園”。我的理解,留園既是值得好好欣賞的園林,又是可以將自己融進去的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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