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歸屬的旁觀者

用積木堆成一個世界，是小說家干的活，反過來，從小說中找出一堆積木，再堆成另一個世界，卻是閱讀者干的活。王傳宏無疑是熟悉這兩種工作的，她1969年生于蘇北，大學讀的是中文，有七年之久，到了1998年開始寫小說，多是中短篇。從2000年至今，已有二十多篇中短篇小說問世，2004年出版了長篇小說《誘惑》。王傳宏熟悉北方的鄉土，這是與生俱來的，同時她聽聞了祖輩的許多往事，那象征著一個輝煌而喧嘩的世界，在她畢業后到南京工作，這兩個世界在現實中相遇了。這些生活經驗都成了王傳宏小說若隱若現的元素，她唯一的長篇《誘惑》正是集中的體現，這是一個關于逃離的故事，所有的人都不安于一個凝固的身份，受著走出去的煎熬，最終成了一群游離于正常秩序的流浪漢。其他小說，如《處女劉佳玉》、《逃》、《跳舞吧》等莫不是《誘惑》的重復或延伸，人們執拗或病態地想抓住什么，卻始終是陽光生活的旁觀者。

王傳宏的小說給人一種奇特的空氣，其中有殘雪、陳染等人對女性身體神秘性的書寫，同時又有新寫實主義對底層瑣屑生活的熱衷，這是一種奇異的混合物，便有人用似是而非的“新社會小說”來命名。我正在閱讀的《疼痛》，仍舊是此類小說的延續，它寫了一個沒有歸屬感的女人，這個女人的背后我更讀到了一個同樣困惑的隱含作者。

《疼痛》整個是倒敘的手法，以印小娜的疼痛開始，呈現了大篇幅的女性身體經驗，象征的意味很濃。一開始，印小娜做了一個夢，這是一個尋找與墜落的夢，“她能意識到自己應該到某個地方去，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那到底是什么地方”，在奔跑中墜入了一口深井，墜落的過程中什么都沒有抓住。夢以疼痛結束，生活也是如此，接著的便是之前印小娜進入月城以來的故事。印小娜所處的環境，同王傳宏之前的小說一樣，人與人的關系充滿了卑微與冷漠。她最初寄居在親戚家，但親戚并不熱情，甚至滿是嫌惡與冷落。她所工作的報社，里面盡是無所事事的人們，一群婦女醞釀著勾心斗角與雞毛蒜皮的陳腐氣氛。讓環境變得難以忍受的，更來自于印小娜本人，她對周圍的生活是十足的旁觀者，對親戚介紹的對象無動于衷，對同事的交流毫無興趣。正像所做的夢一樣，印小娜尋求一種理想的歸屬，對現實無動于衷，但越是如此，她越成為一個遠離現實的旁觀者。

當印小娜被親戚掃地出門，租房的時候碰到了日本人西村省二，這似乎是一個生活的轉折。但她所處的報社開始一系列的人事調整，有的人借著逢迎與投機而獲得了好處，她依舊像是一個旁觀者，表現出“懶惰和心不在焉”，盡管如此，反而受到了昔日同事更多的打擊。與同事的一次爭吵后，西村的安撫讓兩個人的關系變化，并走向同居。印小娜對西村保持著強烈的懷疑，但生活與心靈的疼痛讓她決定要嫁給他，故事就這樣結束了。結局讓人依舊悲觀，因為“印小娜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西村，也不能確定西村是不是愛她”，她以為睡覺后就會忘記所有，“忘記了的事情就等于從來沒有發生過”，接下來發生的正是開頭的一幕，她的疼痛讓她從夢中醒來。

王傳宏的故事一如既往的悲觀，主人公們找不到歸屬，旁觀者的身份讓他們有所追求，卻不知道這追求是什么，小說里有句話很形象，“它們卻總是冷淡地站在遠處。因為驕傲與孤獨，始終不肯與她的生活有任何關聯”。寫到這里，我似乎明白王傳宏的小說為何總有一種壓抑的空氣了。王傳宏實在地呈現了社會轉型期中掙扎的一群旁觀者，但僅僅是片面的深刻。作家所建構的世界過于灰色了，即缺乏陀思妥耶夫斯基深遠的同情，也沒有卡夫卡將自我作為生活試驗場的決絕，印小娜找不到她的理想，她缺乏對生活的熱度，當她在觀看擁擠的農民和奔跑的婦女時，她只看到了他們卑微與丑陋的一面，作家也是這樣，她的過于節制和冷漠的筆觸，讓人物只停留在旁觀者的層面，放棄了對靈魂深處的探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