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記
在南望山住了一年,身上的錢也花得差不多了,決定下山找個工作。我以前做過結構設計,一個電氣公司讓我過去面試,應聘職位是電氣結構工程師。雖然我對電氣知識一竅不通,但扯上結構,應該是對口的工作。面試很順利,因為之前的工程師辭職了,急需招一個人替補上去。
第二天就去上班了,研發部經理把以前的一些圖紙交給我,讓我熟悉一下電柜的結構和內部電氣元件布置。所謂電氣結構就是設計一個電柜,標準高寬深為2200*800*800,大致能放進去一個人。當然我說的不是放人,里面是放變壓器、刀閘、傳感器、加熱器(或者散熱器)、風扇、照明燈等各種電氣元件,而我的工作就是把這些元器件布置好、定位、接線,組成一個完整的系統,通電,正常運轉,產生高壓電流,然后給發電站供電。
經理安排我坐在一個男同事對面,姓周,我喊他周工,問他這邊是做什么的,他笑著說打雜的。后來部門正式介紹時,我才知道他是清華大學畢業的,做滅磁系統研發。當然,滅磁和打雜對我來說也沒什么分別,我他媽知道滅磁是干什么的。
周工天天一副睡不醒的樣子,從周一來就一直在打盹,讓人懷疑他晚上都干嗎去了。在這個公司呆了一個星期,我才發現,原來那些同事每天晚上都在加班,不知道工作到幾點,公司還特意安排了一個休息的房間,有床鋪,有空調,晚上能住人。本來每天五點半就下班了,后來我也象征性地多呆半個鐘頭才回去。不過隨著工作量的增多,也只能7、8點下班,有時候就睡在休息間不回去。
當然我還發現更多的秘密,那些同事看人的眼神都不對,神神秘秘的,嘴角有一種不易發現的怪笑,搞得我都懷疑這是不是在精神病院,還是工作壓力下的神經衰弱。不過你也就能理解我之前辭職住在南望山的原因了,工作就是這樣,不使人麻木也會使人厭倦。
因為電氣領域我是初次涉入,需要加倍地學習和掌握,所以經常去生產車間研究各種電柜的結構設計和電路走線。一天晚上我和一個留守的師傅交流系統原理時,他向我展示了一個神奇的功能,他自己走進電柜,讓我把門關上,十秒鐘再打開。當我再次打開電柜,里面的人不見了,這既讓我興奮又恐懼,因為那個師傅一個晚上就再也沒有出現,我找遍了公司的每個角落。
第二天早上我才看到他,可是他對我面無表情,像是不認識似的。我試探性的提起昨晚的事,他也當作不知道。這讓我更加迷惑了,我甚至自己也走進電柜,關上門,可是那晚神奇的事情再也沒有發生,因為我不是電氣工程師,我不知道滅磁是干什么用的。
我仔細研究電柜的結構和布置,發現里面確實有一些蹊蹺,比如它留下了一個人體積空間,而一些線圈就象電影里的時空機。我甚至懷疑電柜里的風扇、加熱器、散熱器的功能,疑問一個接著一個,我感覺自己有點神經衰弱了,這難道真是在研究一種傳說中的機器?
還沒有等我弄清事實真相,公司又發生了一件令我恐懼的事:周工不見了,而所有的人對此視若無睹,好像根本沒有這個人。我不知道該去找誰解答我的疑惑,公司的每個人都象是幽靈,武漢的酷熱也不能打消我陣陣寒顫。
我覺得應該從我的前任,也就之前辭職的結構設計師出發,尋找蛛絲馬跡,我懷疑他(或她)不是辭職了,也是“消失”了。我仔細研究了他留給我的圖紙,終于有了重大發現,很顯然他在一個隱藏的模塊里給我留下了暗示。
這是一個神秘的公司,或許將成為一個偉大的公司,但我還是決定明天辭職。第二天,當我進入華工科技園,向湯遜湖旁邊的公司樓走去,突然發現,眼前視野開闊,根本沒有所謂的電氣公司,只有一片寧靜的湖面,幾只野鴨子在安詳地游弋。
將軍山
端午節前回到家,閑著沒事就坐在陽臺上看書。下了幾天雨,天氣涼爽,時有清風徐來。思考之余坐在窗前遠眺,對面的將軍山在煙雨中朦朦朧朧,時而露出山頭,時而露出腰身,有時藏匿不現,像是一位優雅的遠方姑娘,不禁讓人想起《詩經·漢廣》里的一句,“漢有游女,不可求思”。雖說“一葦杭之”,將軍山我卻只去過一次,依稀記得山上有座廟,三兩僧人,安靜肅穆,廟的周圍卻有許多墓碑,是另一種陰森卻透露著祥和的氣氛,至于其他,我倒記不得什么了。
端午節這天,吃完午飯,和父親坐在陽臺上聊天,談起屈原,粽子,其中有一說屈原是被人綁著扔進江里的。對于粽子的這個象征意義,我是第一次聽聞,不禁唏噓不已。此時將軍山在雨霧中時隱時現,我突然有個疑問,就問父親:“將軍山為什么叫將軍山?。课抑恢兰t安縣是將軍縣。”
“其實紅安縣以前不叫紅安,董必武、李先念出生的時候還叫黃安,1952年才改名的?!备赣H吸了一口煙,靠在墻上,吐出煙,又說,“將軍山以前也不叫將軍山,是后來改的?!备赣H講到這里卻停住了,我看著他,欲言又止,好像還有什么我沒聽說過的秘聞。我說:“這個破山不會也出了幾個將軍吧?”
“不是,以前叫土匪山?!蓖练俗兂蓪④娨彩强梢岳斫獾?,再說江對面就是老革命根據地江西。可父親似乎有點按捺不住了,好像故事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簡單,“60年代的時候山上死了一個將軍……”(后面就是父親講給我聽的故事,為了不造成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在這里特隱去死去的將軍的名字,只稱他為將軍。)
“將軍是我們武穴的,武穴那時候還叫廣濟,也就是“廣施佛法,普濟眾生”的意思。不過將軍解放后就功成身退了,住在西菜園里準備安享晚年,平時種種菜、釣釣魚,日子過得有滋有味。”西菜園就是我現在住的地方,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里曾經出過一個將軍,我只曉得居正是廣濟人,不過他是國民黨大員,后來還跟反動派去了臺灣,是蔣介石的走狗。
“66年串聯,紅衛兵去過他家,說他在土地革命時期錯殺了一些同志,有特務間諜的嫌疑?!蔽腋赣H是紅衛兵,串聯的時候去過很多地方,也到了北京,見到了毛主席和林副主席。至于批斗這位將軍,我不知道父親有沒有參加,不過我們也不能以現在的眼光來看待那時候的熱情了。
“到了文化大革命高潮的時候,將軍被拉到了土匪山上槍決了,尸體就扔在山上寺廟后面的樹林里。而更為恐怖的狂熱還沒有結束,當時幾個姓氏幫派為了比賽誰抓的特務間諜多,級別高,居然把退伍回家的軍人都審訊了一遍,據說每個幫派都抓到了師長旅長團長營長連長排長班長級別的間諜,當然大多是被強制安上了頭銜,處置的方式就是拉到長江對面的土匪山上槍決?!?/p>
我以為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而父親并沒有停頓的意思,他接著說:“其實叫土匪山還是將軍山并不重要,我后面講得故事你一定要記住,以后講給你的孩子聽,把人性和血的教訓代代相傳?!?/p>
“你知道,我當過紅衛兵,我們家世代貧農,屬于紅五類??珊髞韺彶槌瞿愣敔敭斶^一陣子國民黨士兵,于是連累到我們全家,他們說我是紅衛兵中的奸細間諜特務。我那時才18歲,被關進了牛棚,每天都要接受批斗,挨打挨餓,整個人都不成人形了,快要被折磨死掉,你奶奶就是那時候受不了打擊過世的?!?/p>
這段往事我從來沒有聽起父親講過,小時候知道他當過紅衛兵還挺驕傲的,說起來小朋友都對我畢恭畢敬,我也一直以為他是一個破四舊、砸爛牛鬼蛇神的急先鋒,沒想到他也有倒過來被整治的報應。
“后來你爺爺實在看不下去,為了劃清界限,表明清白,一天晚上,他綁著你二爺爺,撐了一條木筏渡過江去,在土匪山上用打獵的統槍把你二爺爺就地處決了?!备赣H說到這里的時候,語氣平和,眼神平靜如一彎深邃的潭水,遠遠望著對面的將軍山。“這件事還是我從牛棚里出來才聽說的,我從那以后就沒有再和你爺爺說過話了。我知道即使你爺爺不親手殺了弟弟,造反派也不會留他活命。”
詩曰:“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養養。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贝酥^也。
本命記
2011年初,我從深圳落魄歸來,湖北很冷,于是直接回了何橋村。之前和老娘吵了一架,被罵沒有出息。而我只是辭掉了工作,又不是被辭退?;氐郊?,她去了外婆家,暫時不想看到我。外婆八十多了,身體健朗得很,我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還老愛罵我娘,罵她沒出息。
幸好有父親陪我,一個風雪之夜,他從大隊里打了一壺谷酒,用爐子煮了一鍋魚雜碎,我們就在霧氣騰騰中邊喝邊聊。父親這些年并不能喝酒,早些年喝得厲害,后來高血壓、膽固醇各種病一起來,差不多就戒了。我記得小時候,他一喝多就發酒瘋,追著人打,最后都是老娘指揮著我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上床,還在床頭放一個瓷盆,以防他吐得到處都是。
父親平時話少,喝了酒話匣子就打開了,即使是在一個拘謹的兒子面前??伤v的七分有吹牛的成分,只能當故事來聽,有的事我聽了不下一百遍,比如他爺爺奶奶也就是我太爺爺太奶奶葬在一起,雪天的時候,兩個人墳墓的中間卻不落雪。這事我沒證實,墳墓在村子的另一頭山上,只有爺爺一個人守在山下的小屋子里。
又比如文化大革命的事,他沾酒必談,多少有些炫耀的成分。1966年,父親剛好十五歲,讀高中,可那時候學校不大上課,整天挖水庫修渠道,開山種菜,年輕人都耐不住寂寞,于是鬧革命。父親和同學某天半夜從學校里逃出來,半路攔下一輛車,去了縣城。我問父親,人家憑啥免費載你,父親頗為得意地說,他們帶了紅袖章,而我覺得這和搶劫沒什么區別。父親又說坐火車也不要錢,他們坐了三天三夜,終于到了北京。我說火車慢也不用三天三夜啊,咱這又不是海南島,父親瞥了我一眼,“海南島還要坐船,不像現在,火車頭幾個小時就到了。”他總愛把子彈頭說成火車頭??墒枪适轮v到這就結束了,每次父親欲說還休,然后就要上床睡覺了,我就在床頭放一個瓷盆。
那十年間的事他一樣也沒跟我們講,以至于我懷疑他是否去過北京。只是小時候,他和同事們用公款去了一趟,旅游回來帶了許多難吃的果脯。我在家里的舊相冊中看到過一張父親年輕時候的照片,標志性的板寸頭,穿著綠軍裝,挺直英俊,腰間挎著把手槍。那些舊照片本來都是日期年份的,可這張卻沒有,而且照片里的人看著也比父親要高,我問他,怎么沒帶紅袖章,父親支支吾吾,又說我不懂。我說那槍也是假的吧,父親就追著我要打。
谷酒喝了大半壺,卻并不容易醉,我一直認為外面的酒都不如何橋村自釀的:用一個大甕密封著,擺在大隊雜貨店的門旁,買酒的時候店主拿著桿秤舀給你,還有什么比這更富有詩情畫意,更何況是這么一個風雪之夜。父親滿面紅光,剛講完他坐火車去了北京,我說扶他去休息,他卻突然說要給我講一個秘密。我頓時好奇,覺得他可能要講去北京以后的事了,于是給自己倒了一盅酒,鎮定下來,開始聽他回憶。
1966年11月10日,父親和同學在天安門廣場受到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接見,父親說他和林彪握了手,但我懷疑其真實性,林彪是黃岡的,算是我們老鄉,我小時候就聽父親說,可這并不是什么光榮的事,林彪后來叛變了,摔死在蒙古,也沒做成主席。父親講到他在北京干過破四舊搞批斗,也沒有什么新鮮內容,都是野史上能了解到的,年輕人的狂熱根本就是青春期的躁動。父親在北京呆了兩個月,見過“大世面”,以為能干些大事,于是就回老家,準備改造農村。又是坐火車不要錢,半路攔汽車,回來也不知道搞點新意。
我以為后面就是紅衛兵造反有理的故事,父親卻開始嗓音沉重起來了:他和同學在村口分手后,往村子的另一頭山下走,那時候爺爺一家還都住在山腳下。父親一路構想著奪權后怎么批斗他的數學老師張懷才:吊起來,用教學板尺拍他臉,用圓規戳他屁股,一邊手舞足蹈,像是馬上就當上大隊長似的。走到山間的小路上,天已經黑了。山里有好多深水坑,是當時為了防止蘇聯侵犯挖的,預備儲藏糧食,后來不用了,就進了水。這時父親表情沮喪,他說他掉進水坑里了。那些水坑,水冰涼刺骨,小時候我們經常往里面撒尿,當時我就忍不住撲哧笑了出來。父親瞪了我一眼,舉手要打我,但還是放下了,我都快二十五歲了。
于是我們對飲了一盅,父親夾了兩口菜,放下筷子,足足看了我十秒鐘,說他有一個秘密藏了三十多年,今天趁我老娘不在,要講給我聽,以免他死后無人知曉,而且這確實是一個令他迷惑不解的事情。“今年2011年,我應該是60歲,花甲之年了,”父親這時停頓了幾秒,“可其實我只有50歲。”我心頭一震,以為他喝糊涂了,信口開河。我說:“過年就是兔年,你本命年,你60了,三月初四,我和姐姐給你過生日?!备赣H擺擺手,讓我別插嘴,聽他講。
“當時我掉進水坑,鼻子里進了很多水,可是腦子卻是清醒的,眼睛也能看見東西,像是在另外一個世界。”這種體驗我也有過,小時候一次老娘在井邊洗衣服,我爬到她背上想騎著,一不小心翻到井里去了,那時的體驗就和父親講的一樣,好像水在人體內流通,卻并不影響呼吸,老娘把我從水里拎起來,我還說沒事,怪她不讓我在水里多呆一會。
“掉到坑里,沉到底,等我站穩,眼前卻敞亮起來。只見遠處,張懷才拿著板尺和圓規朝我走來,我一想,我還沒有當上大隊長,他肯定是因為我這兩個月沒上學勞動來抓我,正準備撒腿就跑。張懷才卻喊道,‘大隊長’,我一緊張,以為隊長也來了,要捆我游村示眾,現在不跑更待何時,可沒想到張懷才也跟著我跑,‘大隊長,大隊長’喊過不停,嚇得我兩腿直哆嗦,跑到村口大樟樹下,繞圈轉?!蹦强谜翗溆腥俣嗄隁v史,幾個人合抱粗,樹枝上都能睡覺,是村子的一個標志,一些大字報就張貼在樹干上,來來去去的人都能看到。
我問父親是不是從山上摔下來,摔暈了,做的夢,或者是第二天醒來才發生的事。父親說:“這都不重要,我和張懷才在樹下跑了幾圈,并沒有看到大隊長,心里也減了幾分擔心,畢竟他也抓不到我,于是我喊停,問他瞎嚷嚷喊大隊長干什么,他也站住,氣喘吁吁,說‘大隊長,我喊你呀,你干嗎跑啊?’我當時很奇怪,我怎么當上大隊長了,看看袖子,發現紅袖章還在,這時村里好多人都圍過來了,也叫我大隊長,心里似乎明白點什么,是不是我去北京闖大事,他們知道我要回來,就選我當大隊長了。
這時張懷才又說:‘大隊長,我要向你作自我批評和接受批評?!迕褚苍谶吷虾暗馈窂垜巡牛∨窂垜巡?!’于是我就理直氣壯地把張懷才捆起來,吊在大樟樹上,在眾目睽睽之下用板尺拍他的臉,用圓規戳他的屁股,村民們興奮得都瘋狂了,他們把我抬起來,往天上拋。后來不曉得是哪個鬼兒的,一把沒接著,把我摔倒地上,當時也太興奮了,直接暈了過去?!?/p>
我開始半疑半信,問父親,你真當過隊長啊?父親抿了一口酒,說,“我確實當過隊長,不過是副的,但那也是1976年以后的事。”這我也聽老娘說起過,那時外公是隊長,本來想提拔父親接班,可是父親不爭氣,管不了生產,只好讓他帶后勤,其實也就是炒菜煮飯,所以父親一直有這么個好手藝?!昂髞砦倚褋?,發現自己趴在水坑邊上,半個身子還在水下,趕緊地爬了起來,想到自己可能是在做夢,忐忑不安地往家里走?!?/p>
“你爺爺見我一身濕漉漉的回來,給我換了件衣服,問我這些年都去哪了,干什么去了,我更迷惑不解了,我說我才出去兩個月啊,你爺爺摸摸我的腦袋,也沒發燒,對我說:‘你不是66年11月份出去的嗎,現在1976年了!’他似乎生氣我這么多年沒有回家,特別強調了‘1976’,當時我驚恐不已,趕緊找了本黃歷,上面分分明明寫著1976年11月10日?!?/p>
我聽得有點云里霧里了,張口結舌,這不就是爛柯的故事嗎?
“后來我才知道毛主席已經逝世了,林彪也叛變出逃,摔死在蒙古國了。那以后幾個月,我一直呆在家里閉門不出,細細了解世界發生的巨大變化,我不敢和你爺爺說我的遭遇,我發現他就這么老了十歲,頭發也白了許多。”其實,中年白發是我家父祖輩的傳統,我父親40多歲頭發也白了,如果像他講的,也就是30多歲。父親因為在北京呆過十年,回來后被提拔當了副隊長,還和隊長的女兒結婚了。我娘生于1952年,雖然比我父親小一歲,事實上卻要比他大九歲。我娘現在已是一個老婦人,可我父親只是頭發白了,身體面相卻要精神得多。這一點,我一直覺得奇怪。
我們又碰了下杯子,父親讓我扶他上床睡覺,關燈后,他在黑暗里對我說,“你要在我墓碑上刻下此事?!蔽易屗判?,隨手關上門,一個人回到火鍋旁,把剩下的酒喝完,決定去爺爺那邊看看,村子的另一頭山腳下,沿著父親四十五年前走過的路。路過太爺爺和太奶奶的墳墓時,我特意看了下,兩個墳墓中間確實沒有落雪,于是我相信世間真的有奇異之事發生??斓綘敔數奈葑?,我再次看到三三兩兩的水坑,稀稀疏疏的雪沫在飄灑、融化,父親難道真的從這里穿越過時空之門?我問自己,水中的倒影也仿佛在召喚我,于是我閉上眼睛,往水坑里跳去……
爺爺說,2011年了,聽說2012年地球要毀滅。
搬家記
西緒福斯早上起來,太陽已經曬到了屁股,他的妻子煮好了稀飯,放在電飯煲里,還熱著。他就著咸菜,吃了兩大碗才吃飽,碗也不洗,放了三個饅頭在包里,下山去找石頭。那塊圓石每天晚上都要滾到山下去,西緒福斯早上起來就要去山下找,然后推上來,這是他的工作,有一個老板付他工資,每天一百塊錢。西緒福斯辭職以后,就一直干著這個活兒,他覺得還不錯,至少可以養家糊口,打發時間,也不算虛度人生。
他的妻子正在晾衣服,看到西緒福斯要下山,就把他叫住,讓他別忘了摘幾片楓葉,好做書簽和裝飾,之前西緒福斯就忘了好幾次,如果再過些日子,楓葉掉了就得等明年了。他拿出一個饅頭,咬了一口,說這樣就不會忘記,然后喊他的狗跟他一塊走。那條狗屁顛屁顛的,其實很不情愿,它覺得一個人推石頭就十分無趣,再讓它看一個人推那更是無聊透頂。它跟著西緒福斯走到半山腰,突然聽到草叢里有動靜,不知道是野兔還是野雞,就“嗖”一聲的跑開了,西緒福斯也不去追,那只狗笨得出奇,從來沒見到它抓到過什么動物,連發春的時候都被別的狗抓破頭皮,真是丟死人。
今天天氣還不錯,西緒福斯估計把石頭推上去也花不了四個鐘頭,所以他也不急著趕路,山上有很多野板栗,他找了根樹枝敲落一地,不過毛毛刺有點扎人,他就用腳在地上踩,然后撿起來撥開吃,味道也不錯,吃了幾個,他往包里也裝了一些,帶回去給妻子,她可以用油炒,用糖煮,如果他的狗抓到一只野雞,晚上就可以吃板栗燒雞,那可真是美味之極,想想都要流口水。
可是西緒福斯的妻子這幾年一直吃素,他也好久沒有嘗到肉味,天天粗茶淡飯,嘴里快要淡出鳥來了。他不知道妻子為什么突然信起佛來了,那還是在他接到這份工作之前,當時他是一個律師,靠嘴吃飯,接過很多內定的案子,后來連他自己都厭倦了,就聽從了妻子的建議,干起了推石頭的行當。妻子說因果自有報應,可他并沒有覺得自己犯有什么罪,也不覺得在遭受報應,而且他從來不相信報應這一說,比如地震和海嘯。
他發現這個工作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用動腦子,甚至注意力也不需要多少,他可以邊推石頭邊唱歌,邊推石頭邊思考形而上學,當然,你不能唯心,因為石頭還是要推的,你不推它就要往下滾。至于石頭為什么會在晚上滾下去,西緒福斯才懶得管呢,至少他不用自己把它推下去,那樣才夠殘忍哪。再說如果石頭不滾下去,他就不用推石頭,不推石頭他就沒有工資,沒有工資,他和妻子就要挨餓,推石頭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至少還能強身健體。
到了山腳下,西緒福斯看到一個農婦在菜園里澆糞,一股屎溺的味道飄進他的鼻子,可他并不覺得有多臭,山間的空氣好得不得了,菜園里的青菜白菜長得都很旺盛,他甚至能聞到蔥的香氣,沁入心脾,他覺得這種田園生活,真是令人陶醉,他想他的下半輩子可能都不會離開這里了。他問農婦有沒有看到他的石頭,農婦卻不回答,“可能耳朵聾了,”西緒福斯心里想,“也有可能是個啞巴,管她呢?!?/p>
找到石頭時剛過12點,西緒福斯坐下來,靠著石頭,拿出饅頭,有一個饅頭已經咬了一口,他想起來要給妻子摘楓葉,剛好石頭邊上就有幾棵楓樹,不過好多樹葉都被蟲子咬了,而且葉子上還布滿了灰塵,應該是石頭滾下來激起的塵土。西緒福斯覺得這塊石頭似乎有靈性,好像明白他要干什么,而且它滾下山從來不會撞到樹木和墓碑,也不會滾到農婦的菜地里,更沒有聽說過撞死過路的人,是一個遵紀守法的好石頭。
西緒福斯吃完了三個饅頭,看到村長宙斯和會計拿著電鋸和電鉆往山上走,就和他們打了聲招呼,問他們要干什么。會計說去看看大樟樹是不是空心的,最近村里賣了很多山頭,賣山之前都會把山上的樹挖掉,可是那棵樟樹是西緒福斯家祖輩種下去的,所以他不同意他們挖,西緒福斯說:“那棵樹還是實心的,你們要是挖了,我肯定會告到林業局去?!?/p>
“你告也沒用,你有什么證據說那棵樹是你們家的嗎?”會計尖酸刻薄地說,“宙斯家的家譜有記載,那棵樹是他們的!”
西緒福斯確實沒有證據證明大樟樹是他們家祖輩種的,自從他大哥搬去了上海,家譜就再也沒有續過,也不知道被扔哪里了,去年宙斯家聚在祠堂里續家譜,肯定是他們加了內容,把大樟樹說成是他們家族的。西緒福斯生氣也沒用,他不是長子,不能掌管家譜,否則他會把整個山頭都說成是他家的,當然他還是決定去林業局告狀,只要公家給釘上牌子,誰也不能動那棵樟樹了。不過一時半會,他們還不敢挖樹,西緒福斯說:“小心石頭不長眼。”
西緒福斯推著石頭往山上走,快到山頂時,他的狗又竄出來,嘴里叼著一個東西,走近一看,是只野雞,西緒福斯喜出望外,暫時忘了如何報復村長宙斯,拍拍狗的腦袋,把野雞裝進背包,推著石頭哼著黃梅戲,“到底人間歡樂多,我問天上彎彎月……”
西緒福斯把石頭推到屋子后面,突然發現他家的木屋好像要倒了,妻子正蹲在門口哭,原來木屋的柱子被人用電鋸鋸斷了,屋頂還被鉆了好幾個孔,透過孔,能看見天空的星星,月亮灑下了幾縷乳白色的光。他知道肯定是村長和會計來過,一會兒說樹不是他家的,現在又說山頭也不是他家的,這群狗雜種,西緒福斯再也忍不住了,氣沖沖地跑到石頭旁,辨認著村長家的方向,使勁一推,那石頭骨碌碌地似一頭脫韁的野馬直奔下山。
變形記
3月8號上午,我在公司上班,正盯著電腦整理一些數據,突然來了一條短信,打開一看,是個陌生號碼,寫道:“節日快樂?!?/p>
我猜想可能是哪個朋友的惡作劇,就回了一條:“哪位?”
一會兒,對方回過來:“哈哈老熟唄王軍啊”
我想了想,印象中沒有這個人,肯定是對方搞錯了,答道:“不認識?!?/p>
“不是吧你是李萍么”
?“搞錯了?!弊罱傆腥税盐耶敵衫钇?,打來電話,還問我是不是李萍的男朋友,每次我總要解釋半天,惱火不已。這張卡是我在一個不正規的小店里辦的,沒有用身份證,可能是前一位機主的號碼。
對方后來沒有回,我繼續看電腦,整理數據。大約十點半的時候,終于把數據整理完畢,起身上廁所。洗手間在辦公室邊上,辦公室里就我和劉洋、張潔三個人。我進了洗手間,關上門,解開褲子,正準備痛快地釋放時,一件詭異的事情發生了:下面那玩意不見了,我低頭一看,大叫一聲,聲音尖利刺耳,差點暈厥過去。
“怎么了?”是劉洋的聲音,他在辦公室里問我。
我努力使自己鎮定下來,提著褲子,轉過身來,往鏡子里看,鏡子里的人使我更為驚愕,一張女人的臉,長發、圓臉,張著嘴,被自己嚇傻了。再低頭看我的胸前,肥嘟嘟的把毛線撐得挺了起來。這時,我已經忘了我是來上廁所的,趕緊系好褲子,跑出洗手間。
劉洋、張潔都看著我,臉上卻沒有一點驚詫,都問我怎么了。我也奇怪,難道他們沒有發現我變成了女的嗎?好像我本來就是女的似的,這讓我倍感疑惑。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回到電腦前,毫無心思,心里想,難道是長時間的電腦輻射導致變異,可我怎么一直沒有發現呢?我問張潔:“有沒有覺得今天有什么變化?”
張潔想了想,說:“沒什么變化啊,就今天是婦女節?!?/p>
我試著提醒她,讓她看著我,她卻牛頭不對馬嘴,興奮地說:“我知道了,婦女節國家規定放婦女半天假。”說著,她就轉過頭問劉洋:“劉總,是不是該給我和李萍放半天假啊?”
劉洋看著我們,笑了笑,說:“好,今天下午你們可以不用上班了,出去逛街吧?!?/p>
張潔高興地鼓起掌,直夸劉洋英明,還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去,我倒想利用這半天時間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張潔卻拉著我說:“你上回不是說去女人街買內衣嗎?反正他們男人都要上班,你又沒事,陪我逛逛嘛?!?/p>
我不想和她多做糾纏,只好同意了,其實我也在想,如果我真的是或者變成了女人,我應該知道一些做女人的習慣,雖然我想的是明早起來又變回了男人。
這時有人敲門,是一個伙計抱著一束花,我以為是送給張潔的,覺得婦女節送花太可笑了。可是那伙計開口卻說:“李萍小姐在嗎?”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左右看了看,劉洋指著我,說我就是。我茫然地問:“送給我的?是誰送的?”
“是一位王先生,你先簽收吧?!被镉嬚f。
我看了看標簽,是王軍送來的,馬上想起剛才的短信,心里想著“我是李萍,我是李萍”,然后歪歪扭扭地簽下了我的名字“李萍”。
張潔在一邊羨慕地笑著,說:“真幸福,什么時候誰給我送花啊?!?/p>
可我一點也不覺得幸福,沒好氣地說:“給你吧,我才不要呢。”說著就把花推給張潔,張潔也不推辭,笑呵呵地說:“那我拿走了啊,放家里插著也不錯嘛。”
中午在公司吃完飯,張潔就拉著我出去逛街,走在女人街上,我問張潔:“你知道王軍是干什么的嗎?”
“你糊涂了啊,他可是我們的大客戶,鉆石王老五啊。”張潔說,“看來他對你有意思啊?!?/p>
她又說:“把你男朋友甩了算了,天天在家寫東西能有出息嗎?!?/p>
我還有個男朋友?我差點說出口來,我倒是記得有個女朋友,天天在家寫稿子,已經出版了一本小說。我頓時懷疑是不是我們兩個人顛倒過來了,可是她并不叫李萍啊,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弄個明白。
可是張潔還是沒完沒了地拉著我,逛了這家逛那家,看了半天又不買,讓我十分不耐煩,她看著我說:“你今天怎么了,平時不都是你要出來的嗎?”
我只好說身體有點不舒服,她又問我,是不是來那個了,我說:“什么那個?”
“例假啊,你上次什么時候來的?”張潔問。
我一想,完了,做女人怎么這么麻煩啊,只好換亂編造:“10號吧?!?/p>
“那你買了衛生巾沒?”張潔說,“我們一塊去吧?!闭f著就拉我去超市。
看著貨架上花花綠綠的衛生巾品牌,我不知道該選哪一種,張潔問我以前用什么牌子的,我記得女朋友好像用過護舒寶,就說“護舒寶”,然后張潔把我帶到護舒寶貨架前,為了不引起她的疑心,我拿起一包就放在籃子里,張潔在我邊上,問我怎么不買多一點,又從貨架上拿出一包放了進去。
買好了衛生巾,張潔又說去看看胸罩,我只好跟著她去,有一件水袋按摩的款式,她非要讓我試試,慫恿我買,說:“你看你,都下垂了,也不知道保養。”
在試衣間里,我一看,胸部還真有點下垂,那件胸罩穿起來也挺舒服的,就買了一件,心里想,回去送給女朋友。
一直逛到四點多,擔心路上堵車,于是就和張潔分手,各回各家。
提著一包東西,我照著自己記得的路線往家里走,心里還真擔心,自己會不會不是住在那里。世界倒是一點都沒有變,山沒變,湖沒變,路也沒變,我一直來到我租住的屋子門前,正掏著鑰匙,門開了,應該是屋里的人聽到我的腳步聲,開門的是一個男人,不出我所料,正是“我自己”。
“我”說:“回來了,吃飯吧。”
我放下手中的東西,問他:“小說寫得怎么樣了?”
“快完工了,修飾一下就給可以交給編輯了。”“我”說。
“好啊,慶祝一下,喝點酒?!蔽艺f著,把櫥柜里的紅酒拿出來,一人倒了一杯。
“我”端著杯子,對我說:“謝謝你一直以來對我的支持,陪伴在我身邊,感謝你?!闭f完一干而盡,我也替他高興,喝了半杯。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突然想體驗一下女人的滋味,也可能是喝了紅酒的緣故。我把手伸到“我”的衣服里面,撫摸他,一直到下面,那玩意還在,這讓我有點難過,又有點興奮,想和他做。
“我”卻按住了我的手,說:“你還是處女,等我們結婚了,那樣才完美?!?/p>
我有點詫異自己還是處女,突然想起來這是我經常對她說的,心里不知道是該難過還是幸福,抱著他,聽著他的心跳,緩緩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現自己又變成了原來的形象。她躺在我身邊,瞪大眼睛,顯然已經醒了很久了。她還是那個漂亮女人,從任何方面來說都將是一個好妻子。我伸手去摸她的肩膀,她哆嗦了一下,然后說:“我不是在做夢吧?”
“我愛你!”我說,無論安樂困苦,衰老病死,還是變成女人。
責任編輯⊙育邦
作者簡介:
桂曉波,男,1986年生,湖北武穴人,現居南京,在讀研究生,工科。理性和感性復雜合體,喜歡邏輯、讀書,奇思怪想,愛喝酒。寫作小說與詩歌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