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王傳宏,女,江蘇人,文學碩士。曾在江蘇某報社、日本東京某通訊社任編輯。1998年開始寫作,先后在《天涯》、《上海文學》、《小說界》、《大家》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七十多萬字,其中中篇小說《謀殺》被改編拍攝成電影《春花開》。另著有長篇小說《誘惑》。現供職于上海某大學。
印小娜的闌尾炎發作的時候是在下半夜。印小娜夢見自己精疲力竭地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奔跑,她能意識到自己應該到某個地方去,卻怎么也想不起來那到底是什么地方。但是,她必須要到那里去,這個念頭卻是堅如磐石,不可動搖的。外面黑乎乎一片,風吹在臉上像刀子一樣割人,身上的衣服被吹得沙沙響。印小娜忽然發覺那衣服已經變成了一張薄薄的紙,松脆而輕飄,印小娜不得不伸出手按住它。由于心思過于集中,便顧不上腳下的路。終于一個趔趄,一頭扎進黑咕隆咚的深井里。
那井深得像是沒有盡頭,降落的過程漫長而充滿快意。印小娜在那一瞬間忽然發覺自己變成了孩子,一個坐在泥地上張著嘴巴哇哇大哭的孩子。滿手滿臉都是泥,泥巴與淚水攪在一起,看起來就像是那種不太值錢的面膜。于是,印小娜小心地把手掌心里的泥一點點地抹到臉上。濕乎乎的泥巴很快干了,像是有無數張看不見的嘴巴在動,發出細小的絲絲聲。這感覺雖然新奇,卻多少有些讓人不舒服。她下意識地想把臉上的東西擦干凈,恍然間卻發現臉上早已經什么東西都沒有了。
印小娜在飛落中能看見井壁上光滑圓潤的石頭,深綠色的青苔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細碎的水滴,汗珠子一樣。她伸出手去,想試試那些水滴的溫度。可手指剛觸過去,那些水滴和大大小小的石頭就像是被施了魔法,一下子全消失了。印小娜覺得自己的手就像是被塞到了一只大而無當的瓶子中,空虛而孤單,又像是觸在自己的身體里,體己而疼痛。這感覺是如此令人感動,印小娜覺得連自己的小腹都忍不住皺縮起來。
印小娜大張著嘴巴,重重地打了個哆嗦,醒了過來。隨后,便被巨大的疼痛覆住了。以前,印小娜的闌尾炎也發作過幾次,但吃點藥忍一忍,也就過去了。不像這一次,疼痛一直緩慢而堅決地一點點地擴散,就像是一小股風鉆到一只扎緊了繩子的口袋里,因為找不到出口,便一會兒鼓到這里,一會兒鼓到那里,堅硬而暴躁。印小娜很快便分不清到底是身體的哪個部分在痛了。印小娜掙扎著想到醫院去,但剛從床上下來便摔到了地板上。與印小娜住在一起的西村省二,半個月前就回日本去了。情急之下,她只好打120求助。印小娜還記得那個背她下樓的陌生男人的背很寬,彎曲的弧度正好貼在疼痛難忍的腹部,十分熨貼。印小娜不由閉上了眼睛。
手術室里閃著綠幽幽的光,不時有穿湖綠色手術衣的人在里面進進出出。有人示意印小娜把身體弓成蝦米狀,然后在她的脊椎上打麻藥。印小娜很快便感覺下半身沒有了知覺。一個戴口罩的女人拿著一根長針在印小娜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扎著,問她痛不痛?印小娜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不時有人在身邊忙碌著,把各式各樣看不出名堂的管子跟她的身體連接在一起。有人在她的手背上扎針,印小娜的眉頭跳了一下,睜開了眼睛。屋子里有血紅色的燈光,極小的一點,一閃一閃地,像是某個看不見的人體器官在隱秘地活著。定時器的滴答聲催著人的心跳,一聲聲地。印小娜能感覺自己正在被切割、推拉,扯得肚皮一痛一痛地。胃里有什么東西一陣陣地往上涌,她開始想吐了。
有醫生焦急的聲音傳過來,怎么看不見呢?印小娜聽見有人說,再開大一點。于是,又是一陣切割的聲音。印小娜能感覺到醫生在隨意擺弄她的內臟,就像是在粗暴地對待一頭牲口。現在印小娜比任何時候都討厭自己,仿佛那身體已經不是自己的了,而是連自己也不愿意要的什么莫明其妙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印小娜終于聽見有人說,好了。有人探過頭來,發出嘖嘖聲。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難怪她會說痛。然后便是縫合傷口的聲音,就像在粗針大線地縫口袋。針線牽著皮肉,也扯著身體里的痛,像剛剛洗好正在擰干的衣服。疼痛就是那衣服里擰出來的水,滴滴答答、纏纏綿綿的,即便是打了麻藥也能感覺得到。印小娜忍不住有些痛惜,不知道自己的肚皮現在變成了什么樣子?一想到從前光滑無痕的身體上憑空多出個大口子,她便有些傷感。但這樣的念頭只在腦中一閃便過去了,就像是被手術刀割傷了,站不住腳似的。
印小娜的家在外地,當初剛到報社時便與單位簽了協議,不解決正式編制,不安排住房,連集體宿舍也沒有。現在大學生找工作一天天艱難起來,雖然報社提供的條件有些苛刻,印小娜還是一口答應了下來。無奈,印小娜只好借住在親戚家。住得久了,總有大家感覺不方便的時候。因為是親戚,又不好意思趕她走,臉色便日漸難看起來。印小娜自然早就看出了親戚的心思,卻總是裝著什么都有沒有看出來。因為羞愧,印小娜平日里總是搶著多干家務。雖然在親戚家吃飯的時候并不多,每個月的生活費還是照交不誤。下班的時候,還要順便在超市買些時鮮的小菜帶回來。
親戚先還客氣著,說都是自家人,不必這么客氣。后來竟習慣了似的,要是哪次印小娜空著手回來,倒要用奇怪的眼神看著她,認定了她要吃白食似的。印小娜低著頭,想解釋一下,下班的時候忙著趕車子,車上人又多。可還沒等印小娜說什么,親戚的眼神已經移到了別處。而且,這些理由看起來都有些似是而非的樣子,要是一說出口,可能就更像是在說謊了。印小娜咬了咬嘴唇,一聲不吭地轉身回自己房間去了。她自然動過在外面租房子的念頭,可房租都高得嚇人。算下來,她掙的那點工資付了房錢就所剩無幾了。便宜的房子當然有,卻大都在郊區。要是租這樣的房子,還不如繼續住在親戚家呢。
親戚也知道印小娜的難處,便時常關心她的婚姻問題。這樣的話題當然是以長輩關心的口吻談起來的,年紀也老大不小了,該談男朋友了。她先還認真地解釋著,熱心人倒是有的,可是給介紹的那些人,總有這里那里覺著不合適的地方。親戚便有些不耐煩,說也別總是這山望著那山高,還是實在一點好,只要有房子就行了。說完,啪地一聲放下筷子站起身來。經過兒子身邊時,聲音陡然間高了許多,伸出根指頭點著兒子的后腦勺,說,怎么那吃相還跟個小孩子似的?都是二十五六有女朋友的人了,還是這么不讓人省心。看來該給你娶媳婦了,讓媳婦給你立立規矩。
表面上看起來,親戚是在教訓兒子,可印小娜老覺著那話是說給自己聽的。她當然聽出了親戚話里頭的意思,自己又不是人家的女兒,憑什么一直住在這里呢?而且,人家自家的孩子也是要結婚的。再說,親戚家離上班的地方實在太遠了,每天上下班在路上要耽擱很長時間,確實不方便。那一晚,印小娜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到底也沒想出該怎么辦。第二天,她早早地起床,連早飯都沒有吃便出門了。只對親戚說,單位里有事,就在外面隨便吃點吧。
清晨的公交車里擠滿了進城賣菜的農民,幾乎每個人都是肩挑手提的,旁邊還摞著一只只大籮筐。為了少花錢,農民們拚命把籮筐往車廂里塞。售票員不肯,堅持讓他們買貨票。一邊粗暴地推著他們的脊梁骨,一邊大聲吆喝著:都擠在門口做什么?往里面走!這些市郊車差不多都承包給了個人,司機們為了多掙錢,少不了要超載的。售票員讓農民們買完票之后,便聽任那些籮筐占著過道。車一開,高高摞起的籮筐便抵在印小娜的后背上。后背的另一側,則緊挨著那些籮筐的主人。印小娜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打量著他們。那是一張張被日光曬得赤紅的面孔,上面有一條條粗大的皺紋。臉上的表情雖然有些木訥,眼神卻躲躲閃閃的,里面有著被小心掩飾住的謹慎的欲望,還有些自以為是的狡黠隱藏在里頭,直直地看著自己,看起來幾乎有點類似于某種有智慧的動物。印小娜忍不住一噤,把身體往里面縮了縮。
下午下班的時候,印小娜沒有像往常那樣急著往回趕。一想到親戚那客氣而冷淡的眼神,她的腳步便變得遲疑起來。馬路上到處都是匆忙趕路的人。有女人從印小娜身邊經過,手上的包碰到了她。然后,她便看見那個女人在暮色中忽然奔跑起來,那是為了追趕一輛正在進站的公交車。外面的風很大,吹在身上硬梆梆的,奇怪的是那個正在奔跑著的女人的頭發卻是紋絲不動的。女人的手緊緊抓著包,挺著胸脯擰著屁股往前沖,卻到底沒有趕上車,終于泄氣地停了下來。
印小娜站在遠處,悄悄打量著她。女人長著一張闊大的扁平臉,臉上的表情木木的,眉眼看起來便有些模糊。引人注目的倒是她的頭發,用發膠高高地固定著,看起來就像一把涂滿墨水的扇子,斜斜地罩在頭頂上。印小娜饒有興致地盯著女人頭發里泄出來的稀稀的天光,猜想著她會擁有著怎樣的生活?女人應該有個淘氣不聽話的孩子,還有個脾氣暴躁又總是心不在焉的丈夫。各式各樣的煩心事和辛勞就像一桶桶剛開封的油漆,整日齷齪地刺激著神經。可這樣的刺撓卻是躲不開的,而且也無處可逃。于是,女人的表情便總是皺縮著,一張臉像是遭過大水的莊稼地,很茫然地悲苦著。但是,印小娜覺得就連這樣的女人也比自己幸福。因為,她在這座城市至少還有個屬于自己的家。不像自己,連一間可以存身的屋子都沒有。
整個晚上,印小娜一直在街上閑逛著。餓了便隨便在外面吃點東西,直到實在太晚了,這才搭末班車回親戚家睡覺。第二天,印小娜仍舊早早出門。親戚先還有些好奇,問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印小娜只是含糊地搖了搖頭,沒說什么。親戚以為她大概是在談戀愛,便也不再追問。后來,這竟變成了一種習慣。即便是哪天閑著沒事,印小娜也總是在外面拖延至深夜才回去。
那時,親戚家的人都已經睡了,印小娜悄悄到衛生間燒水洗臉。燈光落在屋子里,昏黃的光暈連角落里也塞滿了。煤氣灶上淡藍色的火苗發出絲絲的響聲,像是某種叫不出名字的小動物發出來的。印小娜坐在凳子上盯著那火苗,半天沒有動。她發覺自己的心也像這間落滿燈光的屋子一樣。看起來滿滿的,仔細打量一下卻發現,里面其實什么也沒有。印小娜輕手輕腳地走路,生怕影響別人休息。雖然把毛巾順在水籠頭上,到底還是能聽到水流聲。印小娜聽見屋子里有人咳嗽了一聲,趕緊關上水籠頭,草草地擦了一把,便上床休息了。
雖然每天急火火地從親戚家往外趕,等出來之后卻發現,自己其實并沒有什么急等著要做的事情。印小娜到辦公室的時候,辦公樓里幾乎空無一人。平日里看熟了的一切,現在看起來卻顯得有些陌生。樓下的馬路邊站著一排賣早點的小販,一掀蒸籠,熱騰騰的蒸汽便一篷篷地往上飄。印小娜總是站在辦公室的窗前,看別人吃早點。有時,也會到樓下吃點東西,有時則什么也不吃,就這么坐在辦公桌前,一直等到辦公室的女人們一個個陸續到了。
每天都在外面閑逛至深夜,第二天自然有些無精打采。因為睡眠不足,印小娜的臉色也有些難看,總是坐在那里發呆,連反應都有些遲鈍。辦公室的女人們總喜歡嘰嘰喳喳地議論著什么,話題多是周圍的同事、自己的丈夫,還有那些總在漲價的房子、商店櫥窗里的奢侈品。雖然買不起,卻多少有些艷羨,但這艷羨卻是藏在心里的。女人的丈夫們大都是教師、職員,或者在單位做著科長之類的小官員,還夠不上貪污腐化的級別。女人們的工資自然也高不到哪里去,日子雖然不愁吃穿,卻是講究不起的。而且,別看她們表面上一副挑三撿四的虛榮相,從前卻大都吃過辛苦知道生活的艱難。父母的年紀一天天老了,身體也不好,還要給他們留些養老錢。孩子太貪玩,成績連中等都夠不上。雖然每個月花錢請家教,那效果卻幾乎看不大出來,考不上重點高中應該是意料之中的了。因此,到時候要交的擇校贊助費還得一點點地省下來。這些煩心事一樁樁一件件都是有些折磨人的,女人們私下里少不了要對丈夫抱怨幾句,在人前卻總是裝出一副萬事早已打理得妥妥貼貼的清高相,偶爾還會莫明其妙地流露出點優越感來。
雖然剛過中秋,外面已經能感覺到有些涼意了。印小娜早上沒吃早飯便從親戚家出來,現在雖然快到中午了,卻并沒有感覺到餓,只是臉色灰突突地不好看。因為匆忙,早晨出門的時候連頭發也沒有來不及認真梳,隨便用一根發卡攏著。現在梳好的頭發已經有些起毛了,發卡歪到了一邊,人也越發顯得憔悴暗淡。印小娜自然意識不到,女人們雖然看見了,卻沒有人告訴她。只是偶爾交換一下眼色,眼神里多少有些鄙夷。于是,印小娜就這么蓬著頭、黃著臉,無知無覺地坐著。
報社雖說也算是新聞單位,因為是專業報,每天大都在拼拼抄抄湊版面混日子,卻是領導們安插各式各樣關系戶的地方。單位里女多男少,于是辦公室便成了女人們的天下。午飯的時候,男人們大都躲在一邊,邊吃盒飯邊下棋,女人們卻喜歡熱熱鬧鬧地結伴出門。要不就在附近的小飯館湊份子,把飯菜帶回辦公室吃。雖然平日里女人們之間少不了勾心斗角,現在看起來卻像親姐妹一樣知心。勾肩搭背地評論著彼此的飯量,親熱地問,最近是不是在減肥?另一個便說,哪里減得下去,喝涼水都長肉呢。旁邊便有人打趣,減什么肥呀?現在的身材正合適,你看人家電視上的那些官太太,哪一個不是豐滿大方,一臉的富態?于是,又引來一片笑聲,說正是呢,等你家老公升了局長,你就是局長夫人了。到時候可別忘了我們一起軋伙吃過飯。
這樣的時候,女人們似乎總是把印小娜不經意地遺忘了。雖然印小娜就坐在離她們只有半米遠的地方,這樣的遺忘卻顯得十分自然。不僅是女人們,就連印小娜自己也沒有意識到有什么不對的地方。偶爾,會有人對她說,一起去吃飯吧?印小娜總說吃過了。或者說,你們先去吧,我手頭還有點事情,過會兒再去。于是,女人們便不再堅持了。她們在印小娜身邊大聲呵氣地說笑著,因為意識到有印小娜這個觀眾而顯得格外活潑。隨便一點什么事都可以把她們引得哄堂大笑。
現在,印小娜已變成眾人眼中的大齡青年,還是那種有些問題的大齡青年。雖然誰也說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問題,但總歸是有問題的。就是沒有問題,至少也是有些怪的人。老大不小的人了,既沒有男朋友,似乎也不見與什么人談戀受。偶爾有熱心人介紹對象,倒像是別人給她添麻煩似的。一天到晚冷著臉,幾乎看不出到底在想些什么,受眾人冷落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了。
周圍似乎每天都在發生著什么,有些事是印小娜知道的,也有些是她不知道的。女人們整天都在談論著什么,印小娜坐在一邊雖然沒有認真聽,卻也覺得自己能看出女人們貌似閑聊的背后所隱藏的內容。不過,這樣的內容卻是難以說清楚的。有時,印小娜感覺自己已經觸摸到了那些內容的實質,有時又覺得與它們隔著千山萬水,相距遙遠。女人們就像是在用嘴巴嫻熟地傳遞什么看不見的東西,那東西先還在這個人的嘴巴里,只在一眨眼的工夫,卻已經到了另一個人的口中。因為擁有共同的秘密,女人們變得十分默契,時常會忍不住哄堂大笑起來。印小娜一點也弄不明白,她們為什么要這樣笑呢?有時,印小娜竭力想弄清楚她們在說些什么,但卻常常只能捕捉到一二個詞,或者一些毫無意義的閑扯,幾乎沒有任何實際內容。難道她們就是因為這些東西而開懷大笑的么?這總讓印小娜有些疑惑,疑惑在這背后還有一些別的什么她所不知道的東西。
印小娜這時的樣子多少顯得有些滑稽。頭微微地向前伸,側著耳朵,因為專注和疑惑,臉上的表情便顯得有些呆滯。就像是坐在候車室里等車,滿屋子的人都已經走光了,她還在四處張望著,滿臉困惑地問,現在幾點了?見印小娜這樣,開始時女人們還以為她對她們的閑聊有興趣。偶爾會有人笑著問,我說的對么?印小娜卻像是在睡夢中被人推了一把,瞪大了眼睛,有些吃驚地問,什么?那模樣倒把問話的人嚇了一跳。那人也不回答,只是丟了個眼色。于是,屋子里又傳出一陣哄笑聲。
不久,親戚家的兒子終于要結婚了。晚飯后,親戚把印小娜叫到一邊,十分客氣地讓她盡快找房子搬家。印小娜已經在這里住了這么久,原本就攪擾了人家,現在實在沒有理由再繼續住下去了,趕緊答應了下來。于是,無處可去的印小娜只好在一家免費英文小報上登了一則求租廣告。那是一張面向居住在月城的外國人的民間小報,為他們提供衣食住行、購物等方面的信息。印小娜恰好有個在采訪時認識的朋友在那里做編輯,于是便找了過去。廣告登出之后,猶如石沉大海。印小娜正要另想辦法,沒想到西村省二卻找上了門。
西村省二一點也不像一般人印象中的日本人,人長得高大結實,看起來和善而禮貌。西村告訴印小娜,他想找一個與他合住的室友。西村提供的條件很優厚,不僅可以使用屋子里公用部分的家具、電器等,付的房租也十分便宜。印小娜猶豫了一下,決定搬過去與西村合住。
印小娜在很長時間都有些弄不明白,西村省二為什么要選擇她做室友呢?對于這個問題,西村開始時不太愿意回答。直到后來才告訴她,他想通過這種方式了解這個國家。停了停,西村忽然笑了起來,說,大概因為你遠氣不好,總是倒霉,所以不像一般的中國女孩那么鋒芒畢露,身上有種難得的溫婉與隱忍,這正是我喜歡的。但是,這樣的解釋并不能讓印小娜感覺滿意。她想了想說,我還是有些不明白,肯定還有別的什么原因吧?但是,西村卻只是笑,再不肯多說什么了。
西村是一家日資企業的經理,住的是高檔公寓。房間也收拾得十分整潔,幾乎每個細處都經過仔細的打理,干凈得有些出人意料。西村已經不算年輕了,看起來卻頭光臉凈,皮膚勻凈,帶著長期生活在優越環境的印跡。西村似乎總是在忙,除了在那家日資企業按步就班地做著經理,還在不停地學習拉二胡、打太極拳、畫水墨畫、推拿針灸之類的被認為是屬于中國的東西。西村似乎有著無窮無盡的精力,可以學習任何他感興趣的東西。除此之外,只要一有空,便背著旅行包到處跑。有一次,印小娜甚至看見西村在一家勞務市場上,與一群正在等待雇主的農民工擠擠挨挨地坐在一起。
終于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地方,雖然是與人合住,印小娜依然忍不住有些興奮。以前印小娜下班后總是在外面閑逛,現在卻一下班就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的時候西村的房間還上著鎖,后來索性連鎖都懶得鎖,一覽無余地暴露在印小娜的視野里。房間里只有幾件必需的日常用具,也像它的主人一樣,講究而實用。屋子的角落里擺著各種不同規格的奇形怪狀的橡皮人,一律裸著青灰色的皮肉。書櫥里塞滿了各式各樣的漫畫書。地板上有一只小巧的深藍色圓形沙發,可以隨著身體的需要變換出各種不同的形狀。沙發旁整齊地撂著一沓色情雜志,封面上裸著身體有著飽滿乳房的女人,正露出一臉清純的微笑。
西村年輕的時候據說是個嬉皮士,整日在東京的涉谷一帶閑混。那時,西村在那群以怪異的服裝和前衛的生活方式而引人注目的年輕人中間頗有些名氣。后來,又以游學的名義一直在國外呆著。直到父親去世之后,這才有些不情愿地回日本繼承家業。與西村一同回去的,還有他的美國籍太太,一個女攝影師。那是個熱情似火的美國女人,像風一樣自由。女人有著典型的藝術家氣質,卻也沾染上了那時的許多前衛藝術家常有的惡習,其中之一就是吸毒。不久,西村的美國太太便帶著他們漂亮的混血女兒離開了日本。半年之后,二人平靜地分了手。印小娜曾見過他們的照片。照片上的西村與前妻站在陽光下,一人背一只像小山一樣的旅行包。那是個健康快樂的女人,高大而豐滿,留著一頭亞麻色的短發,皮膚曬成了深紅色,臉上俏皮的雀斑與明亮的笑容,給印小娜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來,西村不知怎么忽然迷上了中國,不僅學會了中文,還狂熱地愛上了中國文化,在做生意的同時,變成了一個中國通。
這是個在印小娜看來多少有些怪異的充滿著矛盾的男人。印小娜常常捉摸不透西村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時,她甚至連他的年齡都有些疑惑。雖然西村已過了知天命的年紀,但卻像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好奇、沖動、認死理。單獨外出的時候,西村幾乎從不坐出租車。要是公司里的車一時抽不出空,西村寧愿步行或是擠公交車。開始的時候,印小娜還以為他遇到過什么不公正的待遇。西村卻只是搖了搖頭,抱怨說,那些出租車司機的架子太大了,他付了車費,就應該享受他們的服務,接受他們的感謝。但每次他們看他的表情,倒像是他欠了他們什么似的。
每逢節日的時候,西村在給親朋好友準備一大堆禮物的同時,也不會忘記給自己的室友買一份禮物。這曾讓印小娜頗有些為難,平白無故地接受別人的饋贈,總覺著欠了別人的情,執意不要又顯得有些太小家子氣了。于是,便想方設法還西村的情。雖然西村算得上是個中國通,但中國實在是太大了,總有許多他不了解的東西。后來,印小娜便覷著機會送西村一些不太常見的土特產。據說,西村把印小娜送他的禮物帶回日本,很受朋友歡迎。因此,后來西村要是買什么東西,總喜歡帶上印小娜,讓她給他當參謀。
印小娜二十八歲生日那天,連她自己都忘記了,西村在出差途中竟然打來電話,還讓人送了一大束鮮花過來,以示祝賀。那是印小娜收到的唯一一份生日禮物,冬日里捧著那束嬌艷而昂貴的郁金香,讓她忍不住既感動又傷心。
但是,西村時常會有一些讓印小娜看不明白的懷疑與警覺。與初次相識的人在一起,西村總是小心地沉默著,既像是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什么,又像是對面前的一切將信將疑。這樣的不信任幾乎反映在各個方面。有時,西村甚至不信任這里的食物、水和空氣。印小娜常常忍不住猜想,這個國家在西村的眼中是不是充滿著陷阱和各式各樣意想不到的危險?那么他為什么會相信她,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雖然有這么多的疑惑和不解,但印小娜發覺自己并不討厭西村,在私下里甚至悄悄地有些喜歡。但是,她從沒有對西村有過非份之想。在印小娜的眼中,西村只是個外國人,一個友善而隔膜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人。雖然近在咫尺,卻像二個不同的星球一樣遙遠。印小娜從沒有想過,自己的生活會與這個蒼老而壯實的日本男人有什么聯系。直到有一天,西村忽然對她說,他喜歡她,想讓她做他的女朋友。
那時候,印小娜正圍著圍裙在廚房炒菜。西村喜歡吃中國菜,卻不信任外面餐館里的衛生狀況。印小娜搬過來不久便開始自己做飯,偶爾也會請西村一起吃。雖然她的廚藝實在不怎么樣,不是忘記放調料,就是放多了鹽。但西村每次總是熱情地鞠躬致謝,也看不出是出于禮貌還是真的沒有吃出來。
印小娜嚇了一大跳,手中的鍋鏟當地一聲掉到了地上。西村見狀,倒有些不好意思了,連聲說對不起。過了一會兒,又認真地說,他能請她考慮一下么?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印小娜發覺自己在單位的處境正一天天變得微妙起來。
不久,報社開始每年一次的雙向選擇。據說,報社當年實行職工選領導、領導選職工的雙向選擇時,還曾被作為改革的典型經驗報道推廣過。開始的時候,大家心里還有些嘀咕是否會落聘。但幾次之后,便有些疲了。編輯部就那么幾十號人,所謂雙向選擇,只不過是把每個人的工作崗位變換一下。反倒因為這打擺子似的變來變去,憑空地弄出許多的齟齬來。每到搞雙向選擇時,單位里就會流傳著許多謠言。有關領導的人選,總會傳出無數的版本。不時有人在私下揚言,要趁此機會把什么人掀下馬,偶爾也會有人放下架子喝酒聚人氣。流言就像一只只在酒缸里浸泡過的馬蜂,鋒利而微熏地在人群中穿行著。但是,誰也不敢小覷這些流言。因為,即便是最荒唐的流言也有可能會變成現實。
新領導上任之后,照例要制訂新的改革方案,恨不得要把過去的一切都連根拔掉。但過不了多久,一切又會悄悄恢復到原來的狀態。積年的程式開始顯現出強大的生命力。就像是一條強健的章魚,緩慢而堅決地一點點拓展著自己的領地。很快,辛勤開懇出來的土地,又會重新變得荒蕪一片。表面上看起來,這幢陳舊的灰色建筑和在里頭進進出出的人,像草一樣柔弱,任人擺布。其實,他們卻比樓前的那條柏油路還要堅硬。無論怎樣靈活結實的鉸鏈扔在這里,要不了多久,準會銹蝕得面目全非。而他們的生活還像從前一樣,生生不息地延續著,恣肆而耐心。
在這次雙向選擇中,校對周麗不僅如愿以償地做了編輯、記者,還當上了部門主任。當初印小娜剛到報社上班時,就是在校對室幫忙。那時還是校對的周麗總喜歡和她套近乎,經常找機會與她聊天,說著一些女人之間的體己話,不動聲色地表露著自己對印小娜的好感。可是做了部門主任之后,周麗卻像換了個人似的。以前的牢騷與抱怨,現在早已消失了,臉上整日抽著笑。周麗雖然算不上是個能干人,但因為年輕,又有幾分姿色,在傍晚的編前會上,話雖然不多,偶爾也能說出幾句中聽的。在男人們中間,有這樣一個女人與他們坐在一起,總是會被大家曖昧地寬容著。周麗自然意識到了這樣的寬容,有時甚至故意冒出一兩句傻話出來。男人們與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因為沒有威脅,不需要防備,總顯得十分輕松。有時,還會覷著機會與她開幾句玩笑。周麗則一概來者不拒,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一路咯咯咯地調笑著。但周麗只是在男人們中間是這樣,回到辦公室之后,馬上就會換出另一副面孔。辦公室里全是女人,周麗的臉便會很認真地繃著,費力地思考著一些印小娜所不知道的事情。
開始的時候,周麗對印小娜還算不錯。偶爾遇上點什么事,也總是私下里叮囑一下。但是,印小娜對周麗的友好卻沒什么反應,也沒有要拿周麗當自己人的意思,自然意識不到應該投桃報李。周麗見她如此不開竅,原本想拉幫結派的念頭頓時淡了許多。而且,印小娜眼神中流露出的猶疑與謹慎也有些把她給激怒了。
以前,周麗為了離開校對室,幾乎每天都找借口朝報社領導的辦公室跑。等談完工作上的事,再覷著機會說幾句閑話。但不知怎么,領導卻總顯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周麗常常弄不明白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聽?周麗覷著眼睛,一邊說話,一邊頻頻地飛著媚眼。但領導不知是沒有看見還是別的什么原因,連眼皮都沒有動一下。周麗的臉忍不住騰地紅了起來。
有很長一段時間,周麗頗有些苦惱。周麗發現,男女之間那種古老而亙古不變的吸引,在領導這里似乎并不適用。看來,領導的生活中并不缺少女人。要不就是她還不夠年輕漂亮,不足以吸引他。周麗的心里十分失望,幾乎打算放棄了,直到有一次,她在閑聊時無意中說起周圍的同事。沒想到對周麗的話題總是無精打采的領導這次倒顯得十分有興趣,問道,他們對他有什么反應?有沒有人在背后說些什么?
每個人都會在背后遭人議論,領導自然也不例外。而且,有一段時間,這樣的議論曾是周麗最熱衷的,直到她意識到自己要是想離開校對室,就要贏得領導的好感時為止。周麗忍不住有些尷尬起來。但是,周麗覺得自己必須得說點什么,既然領導對這個話題有興趣,她就不應該放棄。于是周麗大著膽子點點頭說,有。領導抬起頭,不動聲色地問,他們都說些什么了?
周麗在心里迅速地盤算了一下。要想拉近她與領導之間的關系,現在只有一條路可走,那就是讓領導覺得她周麗是自己人。不僅可以信賴、可以同舟共濟,而且擁有共同的秘密。但這么做卻多少有些冒險,如果分寸掌握不當,弄不好就會把事情給搞砸了。不過,周麗覺得這個險必須得冒。周麗停了停,舒了口氣,說,有人背地里對他的升遷有些議論,說他在部隊當的是勤務兵,后來雖然在職上過幾天大學,但學的是政治教育,根本就不懂辦報,也沒有資格做報社總編。
領導的臉頓時陰了下來,又一點點變得鐵青,腮幫上的肌肉突突地跳。周麗見狀,頓時有些后悔起來。但是,領導忽然站起身,微笑著拍了拍周麗的肩膀,說,他的工作太忙,沒有時間了解下面的情況,以后要是有人再在背后議論什么,別忘記及時告訴他。周麗出門的時候,領導像是無意似地問,到底是誰在背后胡說八道?周麗躊躇了一下,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那些話其實根本就說不清到底是從哪兒傳出來的,反正在許多人的嘴里傳來傳去,早已難辨真偽,當然也就弄不清到底是誰說的了。但是,既然領導這么認真地問,要是她避而不答,反倒會讓人產生誤會。于是,周麗停了停,盡量讓說話的語氣顯得平淡些,說,是印小娜,也可能是她在外頭聽別人說過些什么。為了讓自己的話顯得更加真實可信,周麗像是無意似地解釋道,現在的年輕人,跟從前可不太一樣。領導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作聲。
周麗一點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說是印小娜,她只是模糊地記得曾對印小娜說起過領導的事。因此,當領導追問到底是誰的時候,周麗想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印小娜。離開領導的辦公室之后,周麗這才隱隱覺得有些對不住她。但是,她很快便把這件事忘記了。而且,印小娜只是周麗隨手拿過來使用的一個工具,倒也并非是對她有什么惡意。即便沒有印小娜,也會有別的什么人,成為這樣的犧牲品的。一想到這里,周麗便又變得心安理得起來。
不久,周麗與領導之間的關系便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現在,周麗幾乎每天都要到領導的辦公室去,一呆就是大半天。等周麗把大家私底下的議論一一告訴領導之后,領導有時也會主動與周麗說些閑話。有時,領導會很認真地問她,對報社的發展有什么想法?要是讓你當領導,會怎么做呢?開始的時候,周麗還有些拘謹,怕說多了暴露出自己的幼稚,后來膽子便有些大了。但為了穩妥起見,周麗猶豫了一下,說,我再考慮一下。下一次,周麗果然帶來了一份十分詳細的方案。那是周麗在網上下載的,經過了改頭換面,現在看起來幾乎天衣無縫、滴水不漏。那都是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大話、套話,用辭講究,思維縝密,因為經過無數人的手,早已被打磨得精致爽滑,光可鑒人。領導點點頭,讓周麗把方案放在這里,等他認真看過之后,再與她細談。
周麗等了很久,依然沒有任何消息。周麗以為,一定是被領導看出了破綻,發現那方案是從網上抄來的了。她十分后悔,也有些羞慚,再去領導辦公室的時候,便有點惴惴的。但領導似乎早把這件事給忘了,一直沒有再提起過。但是,等下一次報社再搞雙向選擇的時候,領導卻力排眾議,把周麗從一名校對變成了編輯記者。一年之后,又破格提拔成為部門主任。領導在會上當著眾人的面大聲說,我們中的有些同志是有才華的,只是被埋沒了。但是,是金子總會發光的。領導拿出來示人的證據之一,就是那份方案,只不過現在那方案上多了許多條條杠杠和密密麻麻的批注。領導舉著那份方案慷慨激昂地說,我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這種認真負責的主人翁精神,有了這種精神,我們的未來才有希望。
周麗坐在下面,簡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她幾乎未費吹灰之力的方案難道真的有這么好么?雖然有幾分疑惑,心里卻忍不住有些飄飄然。這么說,她周麗的才華果然是被埋沒了,她原本就不應是久居人下之人。一想到是領導將她的夢想變成了現實,周麗的胸口便一下子變得熱乎乎的。
下一次,周麗在領導的辦公室里再次因感激而飛起媚眼的時候,領導沒有像往常那樣裝著沒有看見,而是站起身拍了拍周麗的肩膀。當領導的手慢慢地從周麗的肩膀移至腰際,她懸了多日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周麗暗自松了口氣,身體因興奮而忍不住微微打著哆嗦。周麗的情緒感染了領導,領導便把她的身體扳過來,再推過去。這樣的推扳顯然讓領導感到了樂趣,手上的動作也完全亂了章法。似乎拚命想把什么東西捏碎,再一口吞下去。周麗閉著眼睛,任由領導揉捏著。那只在她的身體上上下滑動的手幾乎把她弄痛了,但這樣的疼痛卻是讓人歡喜的。她知道,以后的事不必再發愁了。
周麗從些熱熱鬧鬧地做起了部門主任。雖然不少人對周麗的春風得意忍不住暗自有些吃驚,但知道這背后肯定有什么他們所不知道的名堂。因為一時摸不著頭腦,反倒不敢多說什么了。周麗倒也不是那種得意忘形的人,人前人后總是一張笑臉,周到而細致。現在,周麗已經把分寸拿捏得十分恰當了。當初剛上任時的局促與慌亂早已經消失了,人顯得熱情而自信。只有在遇上什么忽然而至又必須獨擋一面的事,而她一時又拿不準該如何處理的時候,才會一下子變得局促起來,下意識地謙卑地微笑著。但這樣的情形不會持續很長時間。周麗總是能及時從領導那里獲得支持。當周麗再次從領導的辦公室走出來的時候,臉上的表情已經變得松弛,恢復到了原來的狀態。
等到周麗的升遷變得理所當然的時候,印小娜的那副什么都明白的表情終于把她給激怒了。周麗覺得,印小娜也應該像她一樣,把什么事都忘掉。即便做不到,也應該裝著什么都沒有看出來才對。現在印小娜這么一副難以釋懷的樣子,倒讓周麗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印小娜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不久便向領導提出調換部門,理由是現在的工作不適合自己。印小娜剛從領導的辦公室出來,周麗便知道了這件事。因為是印小娜擅自提出的要求,事前周麗毫不知情。知道這件事之后,周麗在辦公室里當即摔起了東西。
印小娜的要求自然被拒絕了,而且是被以十分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絕的。領導語重心長地對她說,年輕人應該多鍛煉,我們這里每個人都應該成為多面手,因此,必須學會克服自己的不適應。而且,一個單位就是一盤棋,所有的工作計劃和人事安排在年初就已經統籌安排好了,不能隨便變更。印小娜低著頭聽著,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她要求調換部門的所有理由,現在看來顯得十分荒唐可笑。但是,印小娜又隱隱地覺得,事情大概并非像領導說的這樣,肯定是在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可是,到底是出了什么問題呢?印小娜一時有點弄不清楚。于是,只是支支吾吾地愣在那里。領導見狀,頓時有些不悅,說,單位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哪能隨心所欲,想怎樣就怎樣?印小娜聽了,臉唰地一下紅了起來,想說什么,卻到底什么也沒有說。
印小娜到底沒有走成。現在,周麗甚至都懶得掩飾自己的不滿。反正,像印小娜這種既沒有背景又不會來事的年輕人,就是得罪了也沒什么關系。再說,自己幾乎對每個人都小心逢迎,原本就窩著一肚子委曲,莫非還要再討她印小娜的好?而且,周麗早已看出,就是她真的愿意委曲求全,印小娜也未必領她的情。這讓她的心一下子變得冷嗖嗖的。
現在,周麗在辦公室里幾乎不與印小娜說話,遇上有什么必須要告訴印小娜的事,就趁她離開的時候在辦公桌上留張紙條。印小娜看見紙條上潦草地寫著:星期一沒有版面,星期天下午不用來編稿子,特告。印小娜拿著紙條認真地看了一遍,想了半天仍然沒有弄明白,自己與周麗就坐在同一間辦公室里,周麗為什么不直接告訴她,卻偏要寫這張紙條呢?
印小娜的采訪條口都是那種不怎么出新聞的,看起來并不比別人少,但卻大都吃力不討好。印小娜當然意識到了,還曾與周麗理論過。周麗的臉色看起來便有些難看,不耐煩地說,她對印小娜沒有任何偏見,相反,還有許多特別照顧的地方。周麗把別人的采訪條口拿出來與印小娜的逐一對照,以說明印小娜只要具備開拓能力,敢想敢干,就一定能打開工作局面,獎金也一定能上去的道理。周麗的話條理清晰、思維縝密,就像是一大團亂七八糟揉在一起的鋼絲繩,雖然堅硬零亂,那準確無誤卻是明擺著的。印小娜想反駁,卻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啞口無言地聽著。印小娜忍不住暗自驚訝著,以前自己真是小瞧了周麗。雖說周麗處處給她小鞋穿,可表面上看起來,那竟然全都是她自己的錯,是她咎由自取的結果。
印小娜曾經認真思考過,素以會做人出名的周麗,在別人面前總是一副禮數周全的謙謙君子模樣,為什么在她這里就是完全相反的另一副面孔?是她原本就擁有這樣的兩副面孔,還是只是因為對印小娜的嫌惡?每個人都會有外人看不見的另一面,這樣的另一面輕易不會拿出來示人,通常總是竭力掩飾著,生怕被人察覺。為什么周麗一點也不在乎在印小娜面前暴露她的另一面?印小娜覺得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那就是她認定了印小娜不會還擊。面對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人,還需要掩飾什么呢?
那么,印小娜到底會不會還擊?在很長時間里,印小娜始終被這個問題困擾著。印小娜曾無數次設想過與周麗酣暢淋漓地大吵一架時的情景。那時候,她的思維會變得出奇的活躍,口齒伶俐,雙目灼灼逼人。不僅敏銳地捕捉到周麗話語中各式各樣的漏洞,還能迅速做出反應,言辭鋒利,所向披靡。但是,這一切只有印小娜一個人的時候才可以做到。等到她出現在眾人面前時,一切又恢復到原來的狀態。因為不知道該怎么做,印小娜索性什么也不做。
印小娜的懶惰和心不在焉,似乎正在印證著周麗的判斷,就連業務能力也日漸下降。有一次,心不在焉的印小娜終于出了差錯。那次,印小娜去采訪一個會議。到的時候,會議已進行了大半。那個北京來的官員的名字有些特別,印小娜坐在后面,一時沒有聽清楚到底是哪幾個字。印小娜正想找個人問一下,會議卻恰好在那時結束了。滿屋子的人都站了起來,印小娜原本想去詢問的那個人也一下子不見了蹤影。無奈,印小娜只好收拾起手中的材料和記錄本,隨著人流一起走了出去。
寫稿子的時候,印小娜原本還想著應該打電話核實一下,但那個電話不知怎么卻終于沒有打。于是,印小娜便寫了個同音字代替,然后把稿子交了上去。第二天,稿子見報時才發現,弄錯了那個北京來的官員的名字。在下午的編前會上,領導當即大發雷霆,說,這是可以丟掉飯碗的差錯,一定要嚴肅處理。作為懲罰,印小娜被扣掉一個月的工資,并在全體人員會議上點名批評。
因為有了這次差錯,周麗現在有更多的理由把原本屬于印小娜的采訪任務,交給別人。雖然那些采訪大都毫無新意,但因為有紅包可拿,所以大家總是趨之若鶩。現在,雖然印小娜依舊每天按時上班,因為完不成工作量,獎金越拿越少。印小娜與周圍的同事都是那種淡淡的關系,并沒有人提醒她。再說,這又關別人什么事呢?日子就這么一天天不緊不慢地打發著。印小娜每天匆匆忙忙地從家里出來。但是這樣的匆忙只是在出門之前,等出了門,整個人便一下子變得悠閑慵懶起來。印小娜不必在乎上班是不是會遲到,因為就是遲到了,也沒有人管她。周麗除了臉色有些不悅,似乎也毫無方法,但這樣的不悅卻是印小娜根本就看不見的。
然而,細微而連綿的變化依然在周圍悄悄發生著。一個看起來精力充沛、前程似錦的人,忽然一夜之間病倒了,住院不久便瘁然去世。女人們臉上的紅潤在慢慢地流失,男人們的肚皮也像他們的年紀一樣,一點點撐開上衣的下擺。有人退休了,又有新面孔加入進來。有人買了新房,也有人的孩子考上了大學。報社的辦公樓當年剛蓋起來的時候十分氣派,據說有人就是沖著這幢樓才挖空心思來這里上班的。現在,辦公樓早已變得陳舊不堪,因為漏雨,頂樓的天花板已是黑乎乎一片。
衰老和陳舊就像這幢灰色的建筑,籠罩在每個人的臉上。轉眼間,印小娜已經三十歲了。周麗似乎也有些老了,笑容里時常會浮起一片含糊不清的倦怠。剛上任時的興奮與新鮮消失之后,一切重又變得滯澀陳舊起來。說到底,自己只是個芝麻小官,整日上下左右逢迎,還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而且,也未必就有多少好處。這讓周麗的臉上不禁憑空多出幾分猶疑與苦澀。印小娜悄悄打量著周麗鬢角蓬亂的頭發,猛然間發現她也有許多難處。
昨天,報上原本是要發省里剛出臺的一個文件的。誰知到晚上十點多的時候,有電話打過來稱,那個文件因種種原因暫時不能發。于是,只好臨時改換別的內容。由于時間太晚一時找不到人,周麗獨自加班至凌晨。第二天,新換的版面被不知情的人批評是車間黑板報的水平。對此,周麗幾乎沒有辯解。由于睡眠不足,人看起來也有些恍惚,連話都懶得說,只是疲憊地笑了笑。印小娜見狀,心里不由升出幾分憐憫。看來,誰的日子過得都不容易。
現在,印小娜每天都坐在辦公桌前一絲不茍地編稿子。雖然那些文稿大都十分稚拙,就像是剛學會講話的孩子,正在費心費力地講著大道理。那些道理大都大而無當,因此經常說不清楚。要是遇上說的是連自己都不怎么明白的大道理,因為猶疑和不安,便越發說不清楚了。于是索性急吼吼地把各式各樣的事情攪和在一起,東一榔頭西一棒,只恨分身無術。印小娜總是仔細糾正里面的錯別字,用毛筆把充滿語病、啰嗦別扭的語句打理得通順流暢。這樣的過程雖然十分繁瑣,卻也有種難以言述的樂趣在里頭。就像是在教智力有問題的孩子說話,因為艱難,即便是些微的進步也讓人有意外的驚喜。
但是,即便是那些修改好的文章,看起來依舊稚拙得可笑。印小娜常常會忍不住懷疑自己的工作,到底有多少價值呢?然而,就連這樣的懷疑也是轉瞬即逝的,她很快便把這樣的念頭丟到了腦后。印小娜抬起頭,放下手中的筆,眼睛空茫地望著遠處。周圍女人們的閑聊與議論,她幾乎一句也聽不見。就連周麗眼神中過于明顯的不滿,也不會落在她的眼里。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是與她不相干的,她不必在意他們做什么,也不必在意他們對她的態度。印小娜發覺,她現在什么都不在意。是的,為什么要在意呢?這樣的狀態其實真的很不錯的,她還有什么不滿意的么?印小娜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些微笑。
但是,周麗卻有些忍耐不住了。印小娜的收入太低,自然會影響到周麗的獎金。而且,印小娜那副旁若無人的模樣也有點把周麗給激怒了。周麗覺得應該給印小娜一點教訓。下午的時候,周麗便對印小娜說,明天的會議報導要從別的部門抽調人員,你就不必參加了。平時,印小娜對這種事并不怎么在意。但是那天不知怎么,周麗的話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忽然觸動了她,于是便偏著頭慢慢地琢磨了一會兒。那是報社的主管單位召開的會議,要開一個多星期呢。印小娜愣了一下,抬起頭問,為什么不讓我參加會議采訪?
以前,不管周麗的安排有多么不合理,印小娜總是一聲不吭地聽著,很少提出異議。這一次倒是稀奇了。周麗頓時有些興奮起來,十分伶俐地說,這不是我的意見,是領導的決定。這樣的事情并不是第一次發生,印小娜平時從未深究過。但周麗臉上一閃而過的興奮表情卻讓她感覺有些異樣,便接口道,你為什么總是拿領導說事?我平時就沒什么條口,這樣的活動又把我排斥在外,我怎么完成工作量?周麗頓時尖聲說,你的條口哪點比別人少?周麗啪地一聲打開辦公桌的抽屜,從里頭抽出張紙,就像是事先準備好了似的。周麗的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手中的紙頭抖得嘩嘩響。周麗說,你看看,這些企業哪一家你去跑過?哪一家的領導你能叫出名字來?其實這里頭就蘊藏著許多看不見的財富啊。
周麗的情緒感染了印小娜,她也有些生氣了,把手中的毛筆啪地一聲拍在桌子上。印小娜一點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會和周麗吵架,雖然這樣的場面在想象中不知進行過多少回了,但等到真的發生時,印小娜依然忍不住渾身顫抖,胸口撲撲地跳。因為心不在焉,印小娜平時根本就看不見周麗的冷眼,現在周麗的張狂和蔑視,第一次實實在在地刺痛了她。印小娜終于憤怒起來。因為氣到了極處,反倒小聲笑了起來,只是一迭聲地說好、好、好……
印小娜在很長時間里依然沉浸在與周麗的爭吵之中,爭吵的場面在腦中一遍遍地重現著。印小娜又一次發現了自己的笨拙,為自己的笨拙一遍遍地羞愧著、惱怒著。即便回到家中,依然臉色緋紅、坐立不安。因為情緒不佳,印小娜把昨天答應與西村一起吃晚飯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凈。直到西村來敲門,問她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時,才想了起來。印小娜隔著房門對西村說,對不起,發生了一點意外的事情,不能與你一起吃飯了。
要是在平時,西村肯定不會再追問什么了。西村原本就是那種細心而體貼的人,別人不愿意主動告訴他的事,從不追問。但那天西村不知怎么并沒有離開,卻問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我能幫你么?
印小娜后來曾無數次回憶那天晚上發生的事,卻幾乎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印小娜只記得自己的憂傷和委曲,像山洪一樣呼地一下涌了出來,令她猝不及防,攔都攔不住。印小娜只能無望地注視著它們。印小娜忽然哭了起來,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但是她知道自己早就想哭了,哭泣的念頭與那些被重新發現的羞辱一樣,讓印小娜的胸脯一陣陣發緊。于是,印小娜便伏在西村的胸前,放聲痛哭起來。
西村一聲不吭地伸出手,輕輕拍著印小娜的后背,就像是在安慰一個委曲萬分的孩子。西村的手很溫暖,隔著層衣服熱熱地傳過來。這意外的溫暖讓印小娜越發想哭了。印小娜原本還想說點什么,但她發覺根本就控制不住自己。印小娜哭得哽哽咽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印小娜伏在西村的懷里,很長時間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黑暗中的西村看起來顯得十分陌生。當西村從身后抱住印小娜時,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西村的手很寬、很厚,在印小娜的身體上小心地移動著,就像是在撫摸一塊質地精良的絲綢。因為驚異和不知所措,不住地用日語低聲呢喃著什么。
印小娜感到了輕微的暈眩,就像是坐在公園的過山車上。周圍的一切都在呼嘯著、旋轉著,劈里啪啦地向自己沖過來。這樣的過程短暫而漫長,就像過了一個世紀,又像是只有短短的幾秒鐘。原以為一切都被拋在了身后,等睜開眼睛時才恍然發現,原來只是在空中轉了幾個圈,自己還站在原地一動未動。頭發上還保留著風吹過時的紋路,臉頰上的兩團紅潤也在告訴自己,這里剛發生過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印小娜忽然有些羞愧起來。因為陌生和新奇,印小娜始終睜著眼睛,心里忍不住有些疑惑,這是真的么?
不久,西村便以印小娜的名義在東郊買了套新房子,與她正式開始了同居生活。裝修之后的房子表面上看起來與公寓里別的房子沒什么區別,推開門之后才能發現,里面竟是十分典型的日式風格。裝修前西村曾征求過印小娜的意見,印小娜卻一直未置可否。直到與西村住在了一起,印小娜似乎仍有點不敢相信,這件事竟是真的,她真的與西村同居了。因為一直有些將信將疑,自然不會在乎房子的裝修風格。
西村看起來似乎也忘了印小娜是個中國人。起居室里的沙發、臥室的榻榻米和浴室的用具,都是地道的日本貨,就連一些日用品也是西村從日本帶回來的。西村甚至還帶來了一個神龕,里面供奉著他早已去世的父母的黑白照片。印小娜光著腳站在裝飾一新的家中,常常覺得自己是無意中闖入了別人家的屋子里。這里應該還有另外一個人,一個挽著高高發髻、穿素色和服的女人。西村不在的時候,由那個女人打理著一切,讓這里在任何時候看起來總是那么干凈、整潔。洗衣機的滾筒里騰起小山一樣的泡沫,吸塵器嗡嗡地響。女人在廚房里忙碌著,要不了多久,就會端出新做的壽司、醬湯,或者是新烤的面包和裝飾著漂亮奶油花飾的蛋糕。現在,女人只是臨時有什么事離開了,很快就會回到這里。印小娜站在客廳里,似乎還能聞到女人留下的淡淡的香水味和廚房里剛剛烘烤過的新鮮的蕎麥香味。
這樣的時候,印小娜總是忍不住疑惑,西村真的愛她么?要真是愛她的話,似乎不應該讓她感覺不自在。印小娜發覺自己在這個家里一點也不搭調,就像是唱日本演歌的時候,卻吹起了中國的嗩吶伴奏。還有,她愛西村么?這個來自另一個陌生國家的男人?對印小娜來說,西村只是她在傷心無助時可以伏在那里痛哭一場的肩膀,一個不必介意在他面前暴露自己心跡的男人。這個男人不會真正進入她的日常生活,因此,印小娜完全不必刻意隱瞞自己。相反,她的失敗與失落反倒是她的魅力所在,成為她吸引人的一種方式。
有時,印小娜會忽然問西村,你喜歡我么?西村轉過臉來,伸出手捏了捏她的下巴,這才很認真地點點頭說,是的。印小娜問,為什么呢?你為什么會喜歡我?西村想了想,忽然笑了起來,說你為什么總喜歡問為什么?有些事情原本就沒有為什么。印小娜還想繼續追問,可西村的中文不知怎么忽然變得糟糕起來,看起來似乎聽不懂她的話。但是,印小娜還是有些不甘心。下一次,又問西村,她與他的前妻相比,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么?
這個問題在西村看來似乎更難回答,幾乎有些摸不著頭腦。過了一會兒,這才有些答非所問地說,人與人之間的差別有時很大,有時卻很小。不同類型的人比不同國家的人,差別更大。印小娜沒有說話,只是認真地看著西村。西村剛刮過胡子,嘴巴周圍的皮膚微微地泛著青色。印小娜想起西村曾經說過,以前他的胡須和他的頭發一樣長。印小娜忽然發覺,面前的這個男人陌生而古怪,離自己的生活很遠,她甚至弄不清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有時候,印小娜以為她是明白西村的,但是過不了多久,卻忽然發現,以前的理解是完全錯誤的。西村曾經說過,印小娜是與他的前妻完全不一樣的人。她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些地方跟她不一樣呢?對印小娜來說,西村的前妻生活在中國之外的陌生國度,那么她與她不一樣也是理所應當的。但是,她與她之間到底又有多大區別呢?除了外表的差異之外,這樣的區別肯定微乎其微。首先,她和她一樣,都是女人。而且,雖然她沒有與幾個男人上過床,但是,她內心的瘋狂并不亞于任何一個放蕩的妓女。因此,或許她并不僅僅只是西村所看見的那個羞怯、保守的女人,至少精神上不是。
看著照片上那個已經去世的女攝影師,印小娜時常會感覺親切無比。印小娜覺得,女攝影師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她自己,只是換了一副面孔而已。女攝影師的漂泊、吸毒和夢想,都是印小娜喜愛與渴望的。那么,西村又有什么理由認為她符合他心目中理想妻子的形象呢?有一段時間,印小娜甚至以為西村喜歡的并不是她,而是他自己的幻覺。
大多數時候,印小娜似乎總顯得有些迷糊。別人十分看重和奮力爭取的東西,在她這里卻常常一錢不值。在眾人眼中,印小娜算得上是個怪人,一個現實生活的失敗者。但是,印小娜卻常常覺得不是這樣。眾人眼中的印小娜與她其實并沒有什么關系。在這后面,還有一個被什么東西遮蓋住的真實的自己。那是一個堅韌、努力、永不妥協的女人,有著遠大而堅定的目標,因為過于專注而目不斜視、心無旁騖。由于心思完全被那些東西所占據,所以根本就意識不到自己在別人的眼中到底是怎樣的形象。
但是,那些她認為重要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這卻是一時難以說清的。獨自一人的時候,印小娜總是長時間地注視著它們,但它們卻總是冷淡地站在遠處。因為驕傲與孤獨,始終不肯與她的生活有任何關聯。現在,那些屬于遠方的訊息就好像照相機鏡頭中的一張張模糊而曖昧的面孔,在她的眼前轉瞬即逝。但它們卻像印小娜失眠時的夢境一樣,給她帶來了某種啟示。這樣的啟示很快便讓印小娜變得焦躁而亢奮起來。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印小娜與西村省二同居的事,在單位里隱約地傳了出來。但是,有關西村的具體情況,他們卻大都一無所知,只知道是個外國人。但是,這僅有的一點訊息已經足夠了。印小娜經常會感覺到有人在背后好奇地打量著她。目光里既有懷疑與羨慕、嫉恨與不安,也有刮目相看的驚奇,還有點等著看笑話的幸災樂禍。女人們挑剔地看著印小娜的背影,打量著她的穿著打扮,悄悄議論著她身上的那條長裙是不是她的日本男友送她的禮物。等印小娜轉過臉來的時候,那些目光便又裝模作樣地移開了。
大家雖然早已隱隱感覺到印小娜的身后似乎隱藏著什么秘密。但是,由于這秘密實在太大了,倒讓人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因為不知該如何反應,女人們的臉上竟露出了少見的柔和。見印小娜轉過臉來,有人便笑了笑,夸她變得越來越漂亮了,最近是不是在談戀愛?還有那條裙子,是日本貨吧?印小娜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對眾人異樣的目光,她早已經見怪不怪了。倒是對她們意外的熱情,感覺有點不太適應,于是便含含糊糊地打個招呼,找了個借口離開了。
由于印小娜的緣故,西村曾經十分認真地研究過印小娜所在報社出版的報紙,細心地閱讀上面的每一篇文章,分析讀者會對哪些內容感興趣,試圖弄清報社到底需要什么樣的人才?還想以此發現印小娜在單位里處境艱難的真正原因。印小娜對西村的行為十分不解,認為他這么做毫無意義。因為,連她自己都搞不清楚,更何況他這個外國人呢?
有一次,西村忽然對印小娜說,她有點像他的公司里制作的那些動畫片中的人物,不善于掩飾和克制,過多地受自己的情緒的左右。但是,那些動畫片中的人物只是人們的想象,大都是處于理想狀態的東西。要是他們活在現實生活中,肯定也會像印小娜一樣四處碰釘子的。西村忍不住勸道,既然你認為自己在這里工作毫無意義,那為什么不離開呢?
印小娜聽了,只是搖了搖頭,沒有回答。印小娜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太復雜了,就像是在追問人為什么活著一樣,艱深而無謂。印小娜知道,自己的沉默在西村的眼中,肯定同樣讓人難以理解。其實,離開的念頭她不知想過多少回了。只是,離開這里又能到哪里去呢?換個單位就一定會好么?這真是一件難以確定的事。而且,印小娜覺得,她現在的失敗與落寞似乎并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在她的生活中,肯定還存在著別的什么,只有那些東西才是最重要的。但是,她卻無法向西村解釋。因為,這一切她只能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而且,那些看起來十分重要的東西就像是一只狡猾而靈活的鰻魚,只是在她的手上碰了一下,便迅速地游開了,印小娜甚至來不及看清它們的真實面目。
知道印小娜在單位的困境,而她又不愿意離開,西村便建議印小娜給領導送禮。這讓印小娜忍不住暗自吃驚,沒想到西村竟會提出這樣的建議。西村有些得意地笑了笑,說,這是他的公司在中國遇到麻煩事的時候通常采取的辦法,總是十分奏效。要是印小娜在經濟上有困難,他可以提供幫助。印小娜當即搖了搖頭,很堅決地拒絕了。印小娜忍不住微微有些羞愧,雖然知道西村是為她好,但這樣的建議由西村提出來,卻多少有點讓她感覺不快。
不過等到下一次,周麗將一本翻開的雜志放在印小娜面前,讓她認真學習的時候,氣得渾身顫抖的印小娜忽然又想起了西村的那個建議。印小娜看見擺在她面前的那篇文章的題目是:《論自閉癥記者的對策》。印小娜感覺自己的腦袋嗡地一下,張口結舌大半天說不出話來。她咽了口唾沫,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印小娜過分激烈的反應有點出乎周麗的意料之外,周麗只是看了印小娜一眼,不動聲色地說,沒什么意思,只是讓你參考一下。認真讀一讀吧,對你會有好處的。
下午下班之后,印小娜拎著兩條高檔香煙來到領導的辦公室里。人還沒有坐下來,眼淚已忍不住嘩嘩流了出來。領導見狀,吃了一驚。站起身把辦公室的門打開,再輕輕地虛掩上,這才慢慢坐回到辦公桌前。等到知道只是因為與周麗之間的糾葛,領導看起來這才松了口氣,垂著眼皮慢條斯理地說,你們之間到底怎么了?
因為委曲透頂,原本扎心扎肺的傷心事,猛然間幾乎一件也想不起來了。就連剛剛發生的那件事,現在看起來也有點似是而非,看不出周麗有什么惡意。而且,印小娜能想起來的都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雖然每一件看起來都像是個蓄意的陰謀,卻都是些女人對付女人的小伎倆,外人幾乎難以察覺。這些事原本就有點讓人說不出口,等到猶猶疑疑地說了出來,那感覺完全不對了。聽起來反倒像是她過于鼠肚雞腸、斤斤計較似的,連印小娜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印小娜的眼淚這時早已經止住了,因為不滿意自己的笨拙,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僵硬。而領導的那副冷冷淡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也有點把她給激怒了,臉色越發變得難看起來。領導抬起頭,十分尖利地問道,你說周麗到處說你的壞話,那么她到底在誰那里說了什么?我怎么沒有聽說過?還有,你說周麗處處與你為難,到底是什么事情?你能拿出證據來么?見領導這么問,印小娜頓時變得有些不自信起來,說,這種事情是很難拿出證據來的,但是她確實這樣做過,而且還有這種近乎污辱性的行為……領導忽然打斷了印小娜,不耐煩地說,不要再說了,我最討厭女人之間這種雞零狗碎的事,你們都是吃飽了撐的!
印小娜一點也不明白事情為什么一下子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原本主動權完全是在自己手中,現在卻忽然變得好像是她在無理取鬧似的。印小娜猛然間想起女人們私下里議論的有關領導與周麗之間的那些傳聞。她忽然意識到,或許自己不該到領導這里來,也不應該說這些有關周麗的似是而非的話。因為后悔,印小娜一直沉默著。而這在領導看來,更像是不滿或是某種無聲的抗議。于是,領導便站起身,讓印小娜先回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說。
離開領導的辦公室之后,印小娜這才意識到自己手中還拎著二條香煙。她原本是要給領導送禮的,沒想到竟然把這件事忘得精光。印小娜猶豫了一下,決定回去。這是印小娜第一次給領導送禮,幾乎沒有任何經驗。而且,她也不太能確定這是否真的起作用。但是,她原本就是來送禮的,哪有一聲不吭把禮物再帶回去的道理?于是,印小娜停了停,吸了口氣,再次敲開領導辦公室的門。
領導打開門,右手放在門把手上半天沒有動,有點不明白印小娜為什么又回來了。等到明白印小娜的意圖時,領導忽然伸出根指頭,遠遠地指著她,嚴厲地說,你這是想讓我犯錯誤,犯十分嚴重的錯誤。趕緊把東西拿走!印小娜十分尷尬,把香煙匆忙放在領導的辦公桌上,轉身想走,領導卻伸手攔住了她。印小娜臉色緋紅地站在那里,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領導見狀,忽然變得煩躁不安起來。冷著臉、皺著眉頭,一聲不吭地把香煙扔了出去,又轉身連推帶搡把印小娜推出門。然后,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這時早已過了下班時間,走廊里靜悄悄的。被扔出門的香煙從包裝盒里掉了出來,散落在地上。裝禎精良的香煙落在骯臟的水泥地上,越發顯出出類拔萃的高貴身份,看起來幾乎像是個陰謀。印小娜彎腰撿起地上的香煙,忍不住有些疑惑起來。這個陰謀到底是什么?她想通過它們達到什么目的?印小娜皺著眉頭想了半天,依然沒有想明白。但是,陰謀肯定是存在的吧?要不然就無法解釋她今天的舉動了。
印小娜一點也弄不明白,領導到底在這里發現了什么?難道在她還沒有實施這個陰謀之前,便早已經被別人識破了其中的詭計?這個巨大而濕冷的陰謀,因被人識破而一下子露出殘破骯臟的內核。就像是已經做好偽裝正準備過冬的狐貍洞,忽然被獵人發現了。揭開破敗的枯草,真相在瞬間一下子變得丑陋可笑起來。原來狐貍精得以媚人的秘密招數,竟是那股難聞而令人尷尬的氣味。
印小娜忽然感覺到了一股難以克制的羞恥和虛弱,倚著走廊的墻慢慢地蹲了下去。印小娜撕開煙盒,抽出一根香煙,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淡淡的煙霧從指間慢慢騰起,就像是被鬼魂附身的妖姬,嬌媚地伸展著腰肢,與走廊里骯臟的天花板造作地躲避著、親熱著。印小娜呼了口氣,盯著它們扭動得越來越柔弱的腰肢,直到它們慢慢地消失在天花板上的污垢與縫隙之間。印小娜伸出手,把剩下的香煙一根根扯出來,再一點點地揉碎。
這一系列動作,印小娜做得十分緩慢。濃郁的煙草的香味撲面而來。夕陽穿過走廊上寬大的窗玻璃,落在她手中的煙絲上,越發讓這股香味顯得怪異而曖昧。印小娜歪著脖子嗅了一會兒,感覺好受了一些,這才細心地把手中稀碎的煙絲扔進領導辦公室門前的字紙簍里。然后,印小娜拍了拍手,站起身離開了。
印小娜的辭職報告是第二天上午交上去的,上面只有孤零零的二個字:辭職。印小娜原本還想再加上些辭職理由之類的,但是腦子里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印小娜發現,所有能想到的理由現在看起來都顯得蒼白無力,甚至十分可笑。最后,她只好把這張只有二個字的白紙交了上去。交完辭職報告之后,印小娜感覺自己一下子平靜了許多。
印小娜決定嫁給西村省二。這個決定幾乎是在幾分鐘之內做出來的。西村最近因為公司的業務回日本了,在回日本前,曾經十分認真地向她求婚。印小娜當時曾把這當成是個玩笑。現在,印小娜依然覺得那是個玩笑。但是,難道是玩笑就不應該認真考慮一下么?雖然印小娜一點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愛西村,也不能確定西村是不是愛她。但她知道,是該到離開的時候了。做出這個決定之后,印小娜給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還喝了一點酒。喝完酒的印小娜閉著眼睛躺在沙發上,感覺十分幸福。
印小娜的腹痛是從下午開始發作的。但是,印小娜把這當成是她的身體對剛剛發生的一切的抗議,并沒有多加理會。反正,一切都會成為過去,腹痛也是一樣。到了晚上,腹痛變得越來越厲害,她依然沒有在意。印小娜決定去睡覺。等睡著了之后,什么都可以忘記,而忘記了的事情就等于從來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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