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代文壇的優秀作家很多,優秀作家的成功莫不與他們對語言的尊重相關,尤其是詩歌的語言。昌耀詩歌語言的特質是值得深思的,不僅在于他在用語方面獨辟蹊徑,更在于他擁有自身獨立的靈感,跳出了同一時代詩歌的歌頌范式的狹窄領域,而抒寫著自己對苦難的體會、對生活的思考和對世界的辨別,難能可貴地堅持著對藝術的純正追求。昌耀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詩人是可以創造詩歌語言的。
關鍵詞:昌耀 詩歌語言 特質 書面語 矛盾
一、 當代詩歌語言對當代作家的重要性
當代文壇的優秀作家很多,優秀作家的成功莫不與他們對語言的尊重相關,尤其是詩歌的語言。這種尊重即是把詩歌語言作為詩歌的思想背景,用語言鑄就思想的堡壘,從而達到“文學的過目不忘”。然而“許多寫作者卻弄反了,他們對語言本體論作表面的膚淺的理解,使之呈現為表面的文字喧嘩與噪雜,以及刻意追求文學語言的標新立異。”[1]這種不尊重容易使詩歌流于華而不實,昌耀就是大環境中的一個異類,他用自己的詩歌語言特質表現了一段段感人作品。
二、 昌耀詩歌語言的特質
“昌耀, 是以自己的語言、韻律唱自己的歌的為數不多的詩人,這樣的詩, 這樣的詩人,是值得引為知己的。”[2]他堅持用個性化的語言作詩,不隨大流,這種偏執是值得珍惜和尊重的。昌耀詩歌語言的特質可以在三個方面主要體現。
(一)古樸——古語的使用
昌耀詩歌中的古語特色首先體現在文言詞匯的運用上:“昌耀從古漢語中采擷來的許多詞匯都是已經死過了的詞。如: 皤然、駐蹕、氍毹、羝、怵惕、窀穸、髡發、蠲免、騫翥、嗒然……等都是只有在讀古文時才會遇到的詞。這些語言化石, 經昌耀的點化, 便重新具有了生命力和表現力, 成為他詩歌中和諧、不可替代的有機構成。”[3]
其古語特色又體現在文言句式的運用上:“高原雄風何其乃爾!”(《雄風》)“五千年悼文含憤倚馬揮訖。”(《東方之門》)“正有駝隊持牒叩關西渡流沙。”“古昔有兵一旅自西門出征歿于陣無一生還者, 哀壯士不歸從此西門壅閉不開僅辟東門……”(《哈拉庫圖》)可貴的是,昌耀使用古語又不盡學古人,也不濫用堆砌,清清爽爽頗有畫龍點睛之妙。
高原雄風何其威風乃爾!
是大自然的慷慨賜予?
……
夜晚我仍馳騁風中而不耐壯懷激烈,
袒裸胸襟付與風濤沖刷。
——《雄風》
“高原雄風何其威風乃爾”,是充滿古語韻律的一句感嘆!全篇不見洋洋灑灑的“之乎者也”,沒有文言文通常給人的古板和枯燥感,“折遁”、“但見”、“驄馬”、“方得”等詞語跟隨著詩歌的情感起伏運用地恰如其分,“但見大河一線如云中白電/向東方折遁。/如驄馬鼓氣望空長嘶”“我獨愛這一天紅塵。/我深信/只有在此無涯浩蕩方得舒展我愛情宏廓的輪翼”,可謂點到為止,恰到好處。
古語的使用帶給昌耀詩歌最大的過人之處就是詩歌中無處不在的歷史的厚重感。這里的歷史厚重感又是什么?“在文言已被白話代替的今天, 古漢語作為一種語言規范已經退出了人們的口頭、筆下。但它作為一種語言傳統、文化血脈, 卻一直對中國人有著根深蒂固的滲透力。”[4]昌耀詩歌中的歷史厚重感就是民族語言文化在人們心中的滲透力,是一個民族對自身文化熟悉并認可的深刻共鳴。
與昌耀同時代的主流詩人傾向的白話作詩使詩歌易讀易懂,也因為過于通俗明白而缺乏了讓詩歌活起來的魔力,沒有古語和書面語的文氣和厚重感。我們來看同時代詩人艾青的一首《帳篷》:
那兒需要我們,
就在那兒住下,
一個個帳篷,
是我們流動的家。
荒原最早的住戶,
野地最早的人家。
……
它是這樣銳敏,
反映祖國的變化,
換一個工地,
就搬一次家,
帶走的是荒涼,
留下的是繁華。
——《帳篷》艾青
艾青充分運用了白話寫作,語言十分簡短,用詞樸素,易讀、易懂,是“作詩如作文”的風格,情感的表達的確直白大方,卻也生硬、淺顯。相比之下,昌耀的古語特征如“之……者……”“……何其乃爾”“……然”使詩歌讀起來更具有韻味,在結詞用字方面的用心和準確把握在無形中又使詩歌的內涵平添了幾分,雖然一定程度上增加了詩歌閱讀的難度,卻使詩歌的節律感更加強烈,呼之欲出的都是飽滿的情感。
(二)深沉——因矛盾而深沉
昌耀把他本體的矛盾通過詩歌語言表達出來,因此,他的詩歌語言具有深意,蘊含著多種思想情感。
1.用詩歌語言表達“肉體的囚徒”與“靈魂的自由者”之間的抗爭
昌耀一生都在追尋自由,即使在被流放的22年里,他的肉體被無情囚禁,但他一直用詩歌記錄著思想和靈魂的自由。在《峨日朵雪峰之側》這首詩中,“這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昌耀站在盡可能高的雪峰之側,內心化作一只展翅高飛的雄鷹,飛翔在這片震撼的天地間。“我在這里躺下,/伸開了疲憊的雙腿,/等待著大熊星座像一株張燈結彩的藤蘿,/從北方的地平線伸展出它的繁枝茂葉。”(《荒甸》)“躺下”“伸開”是肢體的伸展,“張燈結彩的藤蘿向北方的地平線伸展出它的枝繁葉茂”是綿延萬里的無比自由的內心想象,高原的天低地廣讓昌耀以天為被,以地為床,任自由的靈魂在無垠的空間盡情馳騁。
晚年的昌耀被病魔纏身,苦不堪言,以自殺的方式脫離肉體的束縛,為自己求得了靈魂的自由。“已經飽受生命之苦樂的蘆梗將無懼霜風/而視死如歸。/只有春天的不幸最可哀矜。/因此快些進入秋天吧,對于一切侵凌/秋是解毒劑。”(《踏春去來》)對詩人而言,在最后的時刻,死或許是最好的解脫、最真的歸宿。
昌耀用詩歌語言表達了自己的思想對于現實束縛的抗爭,從活著到死亡,不曾屈服,這使他的語言充滿生命的重量而深沉。
2.昌耀的詩歌語言充滿“愛”的贊美,也不乏“恨”的表達,愛恨交加
于是,我不能忘懷這村寨的煙囪了。
那些用粘土堆塑在屋頂的圓錐體,
是山民監聽風霜的鐘鼓。
牧羊人的妻女,每日
要從這里為太陽三次升起禱香。
而我,卻想起了裸陳在高檐的陶罐。
我對這生活的恒久的愛情,
不正是像陶罐里的奶酪那么釅濃,
熏染了鄉間的煙火,
溶落了日月的華露,
滲透了婦孺的虔誠?
——《煙囪》昌耀
這首詩表達了詩人奶酪般濃郁的生活之愛。鄉間繚繞的煙火讓人的心中充滿了生活的平靜和安寧,“牧羊人的妻女,每日要從這里為太陽三次升起禱香”,對生活充滿虔誠的敬仰。那陶罐里釅濃的奶酪是人類賴以生存的食物,“熏染了鄉間的煙火,溶落了日月的華露”,滲透著婦孺虔誠的信仰和崇拜。“我此前從來沒有見到過這樣一種詩歌, 那種完全濾去了時尚社會元素干擾的拙樸、自然與純粹, 猶如原生態的民歌, 有一種來自古老鄉村的令人心醉的氣息。我說過, 當時的我只會寫那種中國詩人們都在寫的政治抒情詩, 盡管我已開始厭倦這樣的寫作, 但對于如《煙囪》這樣的詩歌,我只能心向往之而難以實現語言文體上的轉換。多少年后我才明白,這其實是絕大部分詩人面臨的一個死結。”[5]可以說,詩歌語言是心境的表達,昌耀擁有了內在的深沉思考,也做到了詩歌語言文體的轉化,使詩歌語言擁有了深沉的質感。
昌耀對“愛”的胸懷是寬廣的,同時,他對“恨”的咀嚼是苦澀的。他的詩歌語言中不乏無可奈何之恨。
我留連
這寒霜之后重放的花海。
這顏色,一幕幕映出了
早謝的年華。
我仿佛看到自己
還是一個英俊的少年,
戴著那時——
年青的共和國
為我用蓓蕾編織的冠冕,
在花間,招手。……
但是,我的眼眶濕潤了。
——《我留連》昌耀
“這寒霜之后重放的花海”必定開得燦爛嬌艷,如同那耀眼鮮活的青春年華讓人驚羨留連。但命運弄人,昌耀從一個意氣風發的英俊少年變成了一個歷經磨難的中年男子,從戴著那時年青共和國為“我”用蓓蕾編制的冠冕的英雄成為一個背負罪名的囚徒,詩人清醒地知道自己對于“早謝的年華”是無奈和不甘的。當右派平反以后,回歸并非意味著解脫,幸福過往“在花間,招手”,卻讓“我的眼眶濕潤了”, 魯迅先生說過“悲劇就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昌耀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大好年華被摧折,這未嘗不是一種命運弄人的嘲諷。昌耀把“恨”表達得含蓄、深沉、五味雜陳,把“愛恨交織”書寫得跌宕起伏。
三、 昌耀對詩歌語言的貢獻
昌耀對詩歌語言最大的貢獻就是創造。他在用語上開拓了詩歌語言的新視角,用古樸的古語顯示詩歌質感,不追隨大流都用白話作詩;他在語言表達上也不同于主流的直白和淺顯;他在情感抒發上又有自己的主體意識,賦予詩歌語言以思考的力量和新的深度。
“里爾克強調‘心靈的內在空間’的博大深邃。他說不管‘外在空間’多么巨大,所有恒星間的距離也無法與我們內在存在的深層維度相比,這種深不可測甚至連宇宙的廣袤性也難以與之匹敵。”[6]昌耀恰恰是將這種“心靈內在空間”的博大深邃凝練在他的語言表達中,不是高聲附和,不是默默跟隨,而是內心的真實展覽,他以詩歌語言為一個支點,撬動起詩篇中蘊藏的無限力量。
注釋:
[1]王中.論當代文學語言及其觀念的迷失與救治[J].文藝理論與批評.2007,(01):126.
[2]韓作榮.美與語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0.
[3]李仲凡.昌耀的陌生化詩學特征[J].阜陽師范學院學報.2008,(02):52.
[4]李仲凡.昌耀的陌生化詩學特征[J].阜陽師范學院學報.2008,(02):52.
[5]楊柳.至真至善至美西部詩人昌耀的審美追求[J].浙江學刊.2000,(06):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