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濱海園區有個小鎮叫海晏鎮,海晏鎮的前身叫沈經奉小店。沈經奉就是我的祖父。
祖父原是崇明人,后來流浪到啟東。因為家窮無法過日子,又攜五兒四女與一幫窮鄉親逃荒到海晏鎮。當時的海晏鎮是一片荒茫野蕩,窮鄉親們用蘆葦稻草搭起了壞洞舍,在此定居下來,男耕女織,還有不少人以“跑海”為生,靠捕魚蝦、拾泥螺度日。隨著歲月推移,人口漸多,頗有經濟頭腦的祖父,在河北的毛竹橋邊搭起幾間草屋,開起一爿小店。店里經營的商品有油鹽醬醋、火柴水煙……鄉親們來買日用品,有時坐下聊聊天;跑海的人來去歇個腳,喝口水,有時肚子餓了,就請小店里煮點飯,魚簍里捉點魚蝦燒燒。臨走時拿些日用品,留下些海貨作抵押。因此,在黃海邊,沈經奉小店慢慢地有了些名氣,人氣。沈經奉小店也慢慢從一個店名變成了一個地名。
一天中午,小店里來了幾個人,看他們的打扮和言行舉止,祖父就知道不是一般的跑海之輩。其中一人招呼為首的坐下后,對祖父說:“老板,店里能否給我們弄點吃的?”
祖父說:“這里荒村僻地,沒有好小菜,怕是難合你們的胃口。”
“不妨,不妨,只要能充饑便可。”
于是祖父經過一番忙碌,將跑海人抵押的海貨端了出來:一盆熗蝦,一大盆炒文蛤,一大盆海蜇,一大盆蟛蜞,加上自釀的老白酒,嘴里還連連打著招呼:“對勿起,對勿起,小店沒有好吃的東西,都是一些拿不出手的土貨,請勿見笑!”
這幾只菜放在今天倒真算得上海鮮佳肴,可在當時確實是不值錢的土貨。海蜇、文蛤就地取材,都是很便宜的,是附近百姓當咸菜一樣吃的東西。
為首之人見我祖父心有不安,笑著安慰:“老板,你呀,也別輕看了這桌菜,你曉得,你這不是普通的宴席耶,這是地地道道的‘海宴’哪!”
事后,祖父才知道那天在店里吃飯說“海宴”的貴客就是清末狀元張四先生。他是來考察小店周圍數十里長滿蒿草的蕩田,當時叫“金陵公蕩”。張謇先生考察后,認為有開發價值,后歸入大有晉公司,“開河筑堤劃區建屋”。其后,定居的人越來越多,生產生活漸上軌道,我祖父的小店也越辦越紅火。沈家的幾個兒子也各自興家立業。我的父親沈學林開了個八鮮行,買賣海貨。我三伯沈學民開了個花行,買賣棉花。我四伯沈學田辦了個糧行,經營糧食。小伯沈學詩拜師學文,但未能取得功名,也開了個八鮮行為生。為了擴大經營,沈家沿河造了17間瓦屋作鋪子,有三間屋還有閣樓,在這茫茫的黃海邊上還頗有點氣勢。以后,沈經奉小店的周圍又陸續開張了形形色色的店鋪,形成了一個集市,再以沈經奉小店來稱呼就顯得名不符實,經過大家商量,就以張謇先生的話音取名“海晏鎮”。
海晏鎮店鋪不多,原先僅是沿河一條街,后來河上架橋,路邊開店,成了十字街。鎮小人氣足,每天早市和大汛期晚市,上街的人不少。
抗日戰爭期間,日本鬼子一把大火,將沈家17間房子和其他鋪子燒為一片灰燼,于是海晏鎮從此蕭條冷落。
為了保家衛國,我的堂兄沈志飛走上了革命道路,解放戰爭中英勇犧牲,成了烈士。我的另兩位兄長沈志石、沈志伯也參加了解放軍,先后因病轉業。我在上中學時父母雙亡,成了孤兒,是同學和親戚的關心幫助,讓我讀完了中學,并考上了南京大學中文系。有了工作,入了黨,當了通州的文聯主席和人大常委,成了作家和文學家。這是解放以后的事。
新中國成立以后,海晏鎮逐漸恢復了元氣,成了有名的墾棉區。但也僅是解決溫飽而已,吃的麥屑飯,住的茅草屋,有數的幾家瓦屋,成了耀眼的光點。是改革開放展開了海晏人民新生活的畫卷,我的兩位兄長和十幾位侄兒侄女家家都造了樓房,一排一排的農家小樓像搭積木似的站立在黃海之濱,往日的茅草房已無處可覓,簡易的環洞舍成了博物院的點綴,讓今日的年輕人明了歷史曾以這樣的形式存在過。“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已從夢境變成現實,電視讓“農民不出門,全知天下事”。而移動電話化“天涯”為“咫尺”,使經濟信息瞬間打通了時光的隧道,昔日的荒茫野蕩如今是通州灣的工業園區,這里水清河晏,水泥馬路寬闊筆直,沿河的路燈像展翅的海鷗,風力發電像旋轉的風車。一位回鄉投資的美國親戚站在高高的海堤上,遠眺奔涌而來的海濤和眼前的人文美景,喃喃自語:“這不是海晏!這哪是海晏?!”
晚上,在招待客商的宴會上,這位離家多年的游子,面對一桌子的海鮮:文蛤、熗蝦、海蜇、泥螺……激動地說:“海晏、海宴!真是海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