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蒲團》背后的如皋身影

在大淫大毒的《金瓶梅》之后，中國古代還有一部極寫床笫之私的奇書，這就是《肉蒲團》。《金瓶梅》的內(nèi)容不僅淫穢，且缺乏恩義忠仁，又欺凌婦女；而《肉蒲團》實是秉性存善之人所作。所以有人說《金瓶梅》之罪，遠非其淫。歷代禁兩書，禁《金瓶梅》實在于兼禁其卑瑣無賴，禁《肉蒲團》則專在禁其淫穢之極。所以當代的海外學(xué)者，多視《肉蒲團》為游戲并揮霍人生之作，尚能許其自生自滅；而視《金瓶梅》則為人類品質(zhì)的破壞者，對之難以容忍。

《肉蒲團》全書不足十萬字，分二十回，刻意描寫了書生未央生與妻子之外的七個青年女子間的層出不窮的性事奸情。此書各處分別署“情隱先生編次”、“西陵如如居士題”、“情死反正道人編次”、“情死還魂社友批評”。劉廷璣、魯迅、孫楷第、沈新林以及海外學(xué)者太田辰夫、飯?zhí)锛伞㈨n南等等都認為此書是李漁所作。該書又有《耶蒲緣》、《風(fēng)流奇譚》、《覺后禪》、《鐘情錄》、《循環(huán)報》等十來種異名。

李漁字謫凡，號笠翁，稱得上是史上無人可比的百科全書式的奇才。他出生于如皋，是一位重要的戲劇活動家，編導(dǎo)過多部勸功喻德的戲劇，寫有一批膾炙人口的匡世正風(fēng)的短篇傳奇，其詩歌富有情趣；在美學(xué)、園林建筑學(xué)等研究甚至器具設(shè)計上也深有造詣，著有重要專著《閑情偶寄》。李漁還編印過曾幾乎無人不習(xí)的《芥子園畫譜》，寫過頗有見地而新穎別致的史學(xué)專著《古今史略》，為女兒和其他女子們輯成部頭較大的歷史讀物《千古奇聞》、編過經(jīng)世致用的《資治新書》，創(chuàng)作過繪畫《山水人物四段卷》，編撰過韻書三種。李漁生時即已盛名天下，亦是中國文化人中第一個由海外學(xué)者為之匯編平生著述以成其全集者。

作者在《肉蒲團》的第一回聲稱寫此書是為了“勸人窒欲，不是勸人縱欲”；又因為“近日的人情，怕讀圣經(jīng)賢傳，喜看稗官野史”；他于是“因勢而利導(dǎo)之”。

全書情節(jié)生動，語調(diào)輕快:述元朝至和年間，有一位長得十分俊朗又性極聰明的讀書少年未央生心懷兩個私愿：一是要做世間第一個才子，二是要娶天下第一位佳人。他起初娶了宿儒鐵扉道人的生得肌膚雪白，像美玉琢成一般的女兒玉香為妻。兩人互相愉悅，十分恩愛。

不久未央生外出游學(xué)，在客棧結(jié)交了俠盜賽昆侖。后來借寓張仙廟，常常見到不少前來祈子的標致少婦，才知自己的妻子原來不是天下第一等美女。義兄賽昆侖雖為他覓得一位絕色婦人，但因未央生“生理先天不足”而不愿意為他引薦。自卑傷心的未央生大哭之后偶見醫(yī)術(shù)士；術(shù)士為此將未央生動了“手術(shù)”。

此后，未央生先后與權(quán)老實的姿貌出眾的妻子艷芳、老秀才軒軒子的年輕殊美卻很少受夫愛滋潤的繼室香云、軒軒子的兩位學(xué)生臥云生和倚云生兄弟的妻子——風(fēng)神綽約的瑞珠和眼含秋波但嬌弱的瑞玉、高大強壯又肌瑩如玉卻守寡的晨姑以及晨姑的兩個十七八歲的也都有姿色的丫鬟等七位女子有染。其中艷芳還因為從未央生處嘗得了人世歡愛，再也不甘為權(quán)老實妻而終日與丈夫吵鬧，權(quán)老實懾于賽昆侖的黑道手段，聽從街坊的指點而把艷芳賣了。艷芳計劃得逞后做了未央生的二娘子。此外，未央生還被騙與丈夫販絲在外而自己在家難持的一婦有過一回萍水之歡。

自覺無顏見人的權(quán)老實決心報此冤仇。他變賣了家物后尋來未央生的家鄉(xiāng)，改名換姓入了鐵扉道人家的荒園種田。因勤快謹實，鐵扉道人把丫鬟如意許配給他以系其身。而權(quán)老實通過丫鬟，終于結(jié)識了長住父家，孤苦難熬，渴望房幃之樂的玉香而與之通奸并使之懷孕。尋藥打胎不下的玉香害怕被嚴父發(fā)覺，遂不得不夜半跟了同時也帶上了如意的權(quán)氏離家私奔。

因路上顛簸辛苦，玉香不意竟墜了胎，然后一路來到京師。權(quán)氏設(shè)法把她們騙入了娼門。被賣進了妓院的玉香因姿容秀美，又精工筆墨，加上得到了鴇母顧仙娘傳授的床上絕技，故名動京師。鄉(xiāng)紳大老、公子王孫紛紛前來。其“極肯破鈔”的人中就先后有在國子監(jiān)補習(xí)的瑞珠、瑞玉的丈夫臥云生和倚云生兄弟。連兄弟倆的老師——香云的丈夫軒軒子也時常來與玉香睡過。因云生兄弟及其師回鄉(xiāng)省親，未央生輾轉(zhuǎn)聞知了天下有這等艷女妙術(shù)，決計親自前往一會。于是先回故鄉(xiāng)看看妻子，然后進京去訪那名妓。

到了故鄉(xiāng)，方知己妻玉香因得憂郁之癥，已經(jīng)病故。未央生伏在停于冷屋的妻子的靈柩上放聲痛哭了一場。其實是鐵扉道人見女兒跟人逃走，不好說得而買了口棺木回來用釘封了；只說女兒病故，以掩人耳目，以免女婿逼索。在請高僧追薦亡妻，舉完喪禮后；未央生仍以游學(xué)為名，別了丈人而往京師。

已用了它名的玉香在妓院里隔著紗窗認出了來人是自己丈夫，以為是有心來捉自己，就躲入仙娘房里，把門窗堅閉。仙娘拗不過未央生的死攪蠻纏又不明緣故，也敲門請玉香出來會客。“玉香看見勢頭不好，想起見面之后定要驚官動府。加起刑來，少不的是一死，不如死在未見之先，還省得一場沒趣。就解下束腰的帶，系在梁上自盡。”妓院當然說是未央生逼死了人，扯住他不放。一幫與玉香相熟的嫖客等和管家“一齊動手，把未央生按在地下，用青柴短棍打了上千，只有致命之處不曾受傷，其余的皮肉沒有一處不被他打的烏青爛熟。打過之後，就把鐵練練了，鎖在死人旁邊。要等地方鄉(xiāng)保同來看過，好領(lǐng)戶主報官。”被鏈住的未央生這時才得以發(fā)現(xiàn)死者的面貌與自己的亡妻無異，不禁疑心岳父曾是欺騙自己。“又想起妻子頂門里有一灸疤，是不生頭發(fā)的，我今何不驗個仔細?”就分開此女的發(fā)髻查驗，果然正是！很快，地方鄉(xiāng)保一齊擁進來查問致死緣由，又把躲在別處床下的丫鬟如意拽出。如意如實招供了玉香在家與權(quán)氏通奸而懷孕又怕父親知情逼死只得跟了權(quán)氏與自己一齊逃走卻被賣入娼門之事。明白了前后情節(jié)與緣故后，眾議兩下私了而不必驚動官府。未央生遂被開了鐵鎖，追還了嫖金后被趕罵了出去。

未央生回留寓處將養(yǎng)了一月后，賽昆侖有書寄到教他急歸。未央生盤問來人，知是自己的二娘子艷芳跟人逃走了；連府上的丫頭伴當也不知拐者是甚么人；只知是與人一連在床上響動了十幾夜后與之偕逃。

未央生記起三年前孤峰長老勸他出家之事，嘆凡事皆有報應(yīng)；自己收拾了行李，單身獨往括蒼山去當和尚。孤峰為他削了發(fā)；未央生自取法名“頑石”，寓自己本是頑石，感激孤峰說法，頑石終可點頭之意。

顯然，無論作者如何辯說，《肉蒲團》所展示的淫蕩萎靡影響了自律不嚴的人仿效之從而破壞了家庭關(guān)系與社會倫理，這是不容寬恕的。李漁的《肉蒲團》一書成于何地？不妨一探其實。

日本江戶時代的文人岡島冠山“只有《肉蒲團》一本，朝夕念誦，不傾刻歇。他一生唐話，從一本《肉蒲團》中來。”這是因為《肉蒲團》不是用李漁祖籍地的浙江蘭溪話記寫而是用李漁出生并長成之地的如皋話寫出。而如皋話就屬明代以南京、揚州一帶方言為基礎(chǔ)的官話即下江官話，所以岡島冠山能把它用作中國舊時官話的教本。

《肉蒲團》中詩詞很少，但恰恰就在其中存在著該書所用方言的確證。是書第三回有七絕一首：“婦女貞淫挽不差，但須男子善齊家。閉門不使青蠅入，何處飛來玉上瑕。”用如皋話包括使用地域更大些的下江官話讀，其第一、第二、第四句句尾的“差”、“家”與“瑕”同韻，但若用吳語系的蘭溪話來讀，僅“家”與“瑕”同韻，而“差”是另韻。故可據(jù)知是書的語言歸屬。

同在第三回中，還有《玉樓春》一詞：“星眸合處差即盼，枕上桃花歌兩瓣。多方欲閉口脂香，卻被舌功唇已綻。嬌啼歇處情何限，酥胸已透風(fēng)流汗。睜開四目互相看，兩心熱似紅爐炭。”僅第三、第五行用別韻，其余各行皆一韻貫之；全詞八行，謹守三仄韻。用如皋話讀，韻腳正是如此；但用蘭溪話讀，韻腳大亂；其第三、第四、第五行的尾韻不僅不能與其它詩句相協(xié)，而且這三行自身都不能協(xié)韻。數(shù)處尾韻竟棄仄用平；關(guān)鍵的第八句即殿后的末句的尾韻甚至完全脫離了全詞而無法呼應(yīng)前頭。

再如書中第十六回之詩：“芳心忍負春晴日，小閣添絲繡碧羅。繡到鴛鴦針忽折，畫中好事也多魔。”這是奇數(shù)行和偶數(shù)行分別同韻的詩式。用如皋話讀，“日”與“折”同韻，“羅”與“魔”同韻；因而朗朗上口，很有韻律美。但在蘭溪話里，“日”與“折”卻不同韻，因此讀來拗口。

李漁幼譽神童，八歲即能作詩；十九歲時父親李如松病重，李漁娶親以慰父望和沖煞；但父親仍在當年去世于如皋。我經(jīng)過鄉(xiāng)間調(diào)查，相信李漁結(jié)婚前是居住在如皋的石莊，依靠父親在石莊的生意興隆的藥店為生。

方志記李漁遷居其時在如皋境內(nèi)而今屬海安的李堡以讀書，應(yīng)是在其婚后攜妻同去。在李堡可能兼帶著經(jīng)營些家傳的藥業(yè)，因售藥之鋪，不能擠在石莊一地。沈新林教授認為題作《肉蒲團》首序的“癸酉”年是李漁死后的1693年（清康熙三十二年），推測“《肉蒲團》極可能成書于1671-1672年之間”。我則認為此“癸酉”年應(yīng)是1633年（明崇禎六年），理由之一是如如居士在為該書作序時描述了“乃今情隱先生……寫而為《肉蒲團》”的經(jīng)過及自己的“進一偈”而非敘述已亡的故人；因而此序不可能撰于李漁死后的1693年。崇禎六年時李漁已23歲，還沒有離開如皋去蘭溪；所以《肉蒲團》自然是成書于如皋，且其最后篇章當是在李堡完成。《肉蒲團》一書如同李漁的其它文學(xué)作品一樣，時而插入一些關(guān)于藥材的文句，例如說《本草綱目》中沒有關(guān)于“女色”這味藥的文字注解，但“女色”就是藥；并用人參附子來比喻之，意謂人參附子的大補功用與藥性要交相為用而“只宜長服，不宜多服。只可當藥，不可當飯。若還不論分兩，不拘時度飽吃下去，一般也會傷人。” 又如介紹藥中的姜棗，是用來借其氣味，把藥力引入臟腑。又介紹或提到麻藥、外敷藥、熏洗藥、芳藥、春藥、塞精藥、補藥、長生藥、打胎藥等。因家業(yè)淵源，李漁早已將藥材、醫(yī)理、養(yǎng)生知識融入了自己的平常生活了，所以李漁對之非常熟悉，常會不知不覺地順口舉說，這是其他作家未曾做到或難以做到的。他本人也不自絕這一習(xí)慣，畢竟也可權(quán)當藥材的廣告。

《肉蒲團》書中還有不時可遇的如皋方言的詞語，如“未央生才爬上床不覺就露出慣相來”句中的“慣相”；艷芳故意哄一心想與未央生同房的某婦人說未央生今夜不能如約前來時的話“今晚竟是虛貌了”；如皋話中的“虛貌”又可寫作“虛冒”；婦人又喊起來：“使不得！求你用些饞唾”句中的“饞唾”。又如“他自然來俯就了”句中的“俯就”；“你這些話都是枉說的，他心上的人怎么舍得把與別人見面”句中的“枉說”和“把與”；“你若見我死去的時節(jié)，不要呆怕”句中的“呆怕”；“少刻就照次序行事”句中的“少刻”；“只見紗窗外有個標致婦人把他張了一張”句中的“張了一張”；蘭溪方言不說“張了一張”，而說“盳了一盳”。等等，不再贅舉。

錢鍾書說：“《肉蒲團》寫得最成功的地方是文字簡潔流暢，一洗春宮小說erotic novels的凡俗與累贅。同時也寫得非常雋永風(fēng)趣witty；自有其嚴肅的一面，是應(yīng)該可以當做嚴肅小說來看待的。”

《敦睦堂龍門李氏宗譜》記李漁在如皋有“祖塋在焉”；可據(jù)知遠不止李漁的父輩已經(jīng)遷居如皋了，至少他的祖父輩也已經(jīng)居住如皋并在如皋去世而葬在如皋了。李漁與如皋，《肉蒲團》與如皋，已萬世脫不了干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