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于東西方文化、歷史、社會、信仰、思維方式等諸多方面存在差異,使得普通西方民眾對中國的了解膚淺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特別是在二十年前,他們對中國的認識更有很多的誤解和扭曲。面對這些,李彥覺得有責任盡自己所能,讓西方民眾對中國多一些了解,公平客觀地看待那片曾經養育過自己的土地
筆者是在看了李彥的中文版長篇小說《紅浮萍》后,決定采訪她的。正巧她作為加拿大滑鐵盧大學孔子學院院長回國來北京大學進修。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我們在北大附近的茶舍相見。
作為中英文雙語作家,李彥熟練、準確、細膩、流暢運用語言的能力,以及她作品的穿透力,都給人極大的震撼。
《紅浮萍》是李彥的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她的成名作,該作品用英文寫成,出版三個月即獲1995年度加拿大全國小說提名獎,也因了這部小說,她獲得加拿大滑鐵盧地區“文學藝術杰出女性獎”。
可是,中文版的《紅浮萍》卻是在英文版問世十幾年后才經由她本人譯寫出版,為什么要等十幾年以后才出中文版?外國人如何看待《紅浮萍》?諸如此類的疑問,在放下書的那一刻,全涌到筆者的腦子里。一見面,便迫不及待把心里的疑問一一拋給她。
向世界展示中國人
1987年,李彥在中國社科院讀完英文采編專業研究生后,去加拿大深造。20世紀80年代時,國外鮮見中國留學生,也沒有多少中國人移民加拿大。李彥所在的溫莎大學,中國學生少之又少,尤其是文科學生,屈指可數。
當說著一口流利英語的中國年輕女子李彥出現在校園時,“金發碧眼”們相當詫異:你是在哪里學的英語?沒出過國,你怎么能把英語說得這么好?得知她是在二十二歲上大學才開始學英語時,更是大跌眼鏡。外國同學對中國絲毫不了解,凡接觸她的人,都會向她提出一大堆問題。那段時間,李彥整天陷在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提問中——有對中國的疑問,有對她本人經歷的好奇。
李彥愛泡在圖書館看書,她發現,介紹中國的書雖多,但幾乎都是外國人寫的。在那些走馬觀花的局外人筆下,中國人作為一個整體,大多面目不清,頭腦簡單,麻木不仁。外國人眼里的中國人對自己國家的認知差異太大,李彥突發奇想:干脆我給你們寫一個吧,向你們展示中國的文化底蘊、中國人的聰明才智。也讓你們知道,有血有肉的中國人,同樣也有著豐富的精神世界。
李彥利用暑假的三個月時間,寫出了厚厚一沓書稿。她先拿給自己的教授看,因為教授向她提的問題最多。教授在看完書稿之后,感慨地對李彥說:“太棒了!彥,你應該把它拿出來發表。”同學們看了也大加贊賞,他們覺得不可思議:在遙遠的中國,有那么多他們聞所未聞的事情。大家都鼓動她發表出來。李彥心想:這么粗糙的一個回憶錄似的東西,誰肯發?
直到研究生畢業,李彥也沒動“拿出去發表”的念頭。她把它徹底放下了。畢業后面臨的生存問題,才是當務之急。
學文科的畢業不好找工作,很多人博士畢業后不得不轉行去經商,或改學電腦、會計等實用專業。李彥執拗于文學,不肯為求職改變對文學的追求。這樣做的代價是她只能去餐館、酒店之類的地方打工,干體力活。
有一天,李彥看到報紙上的一則廣告,有位富翁遺孀需要用人,便去登門應征。像簡·愛一樣,她走進了一座與世隔絕的豪華山莊。富孀與李彥交談,李彥率真地介紹了自己的身世。富孀很滿意,說:“我喜歡你這樣誠實的人。你進來看看,是不是喜歡我這個家?”
她先把李彥帶進一個四壁都是書的大書房,富孀笑問:“喜歡這里嗎?”
李彥脫口而出:“哎呀,太棒了!我就喜歡書。”
“好!以后這就是你的寫作間。”
李彥將自己帶來的一臺舊電腦,放在了巨大的寫字臺上。
白天,李彥負責做家務,夜深人靜時就坐在巨大的寫字臺前,興奮地敲打著自己那臺舊電腦,嘗試把她的回憶錄變成小說。
她參加了當地英文作家組織的文學小組,成員們定期活動,輪流到每個人家里交流討論自己的新作。輪到李彥做東,小組成員全驚呆了:彥,你怎么會住在這么大一個莊園里?難道你也是俄國來的落難公主嗎?
當他們聽了李彥朗讀她正在改寫的作品后,心情都很激動:彥,你一定要把它寫出來,這才是真正的文學。文學小組成員的話,再次激起了李彥的創作熱情,她決心盡快地完成它。
富孀家安靜舒適的環境、簡單輕松的工作,對李彥的小說創作來說是一個“幸運”,她可以不受干擾地回到遙遠的年代,從容地撿拾曾經遺落很久的思索,再把它呈現到字里行間。
小說寫完了,李彥告別了富孀和那棟豪宅,開始找出版社。她把書稿復印了五份,分別寄給五家知名的出版社。五家出版社陸續回了信。有的說,我們只接受有代理人的作者,你既沒有經紀人,也沒有引薦;有的說,我們只受理約稿。面對連看都沒被看一眼的書稿,李彥消沉了兩年多,被拒絕的滋味不好受,何況被接連拒絕五次。
那兩年,李彥一邊打工,一邊繼續利用業余時間寫作。“打工是為了生存,哪怕身處最底層,我也要做我最想做的事情。”在被拒絕后的第三個年頭,李彥再次鼓起勇氣投稿,這次,她投給了五家小出版社。
一個星期后,其中一家出版社的編輯打來電話,說他們很認真地讀了李彥的小說,決定出版,希望李彥過去跟他們簽約。十天后,又一家出版社打來電話,也要與她簽約,審稿的編輯說看完小說,“心情難以平復”。但李彥已經答應了前一家,只好婉拒。
很快,李彥的英文版小說《紅浮萍》面世了。在加拿大,喜歡讀文學書的人很多,李彥不斷收到讀者來信。三個月后,《紅浮萍》在眾多候選小說中脫穎而出,獲得“全國小說新書提名獎”。
《紅浮萍》的英文書名Daughters of the Red Land翻譯成中文,意思是“紅土地的女兒們”。李彥為什么選用“紅浮萍”作為中文書名呢?這其中大有深意。在中國近一百多年的歷史中,尤其是在1949年以后,肅反、反右、“文革”等政治運動接二連三,書中的主人公們置身其中,飽受磨難,常常不能主宰自己的命運,給人以“身世浮沉雨打萍”之感。另外,書中女兒的名字叫Peace,中文為“小平”,她后來移居加拿大,在富孀家邊當女仆邊寫作。因此,“紅浮萍”也暗指女兒“小平”的不幸身世,以及中國人在西方漂泊的心靈歷程。
以文學的方式認識歷史
李彥出生在政治運動此起彼伏、人們的政治熱情盲目高漲的20世紀50年代,她的父母都是熱忱追隨革命的知識分子,卻在歷次政治運動中淪為犧牲品。
李彥自出生起,多舛的命運就伴隨著她。十三歲那年,她從別人的辱罵中得知了自己身世的秘密,小小女孩便在隱忍、哀痛中生活。心中的秘密沉重地壓著她,別人一個不經意的眼神,都會觸到她敏感的神經,引發她無休止的猜想。她在家里是姐姐,在隨父母遷徙西北、華北、東北,流離于城市、鄉村、農場的過程中,她擔當起了照顧弟弟妹妹的責任,過早地體會了世態炎涼。
李彥寫《紅浮萍》的初衷,一是為了讓西方讀者了解中國歷史,二是寫這樣一本敘述家族和個人經歷的書,也是她內心的感觸壓迫得她不得不宣泄的結果——不寫,不足以化胸中塊壘;不寫,無法認清自己和歷史。因此,《紅浮萍》實際上是作者尋求人生答案的書,具有中國獨特的難以復制的歷史語境——也就是說一定要結合中國歷史來讀這本書。同時就《紅浮萍》涉及的一些問題來看,比如“我是誰”、個人與政治、自由思考與國家意識、東西方文化溝通等,這本小說又具有超越個人、超越國家和種族的內涵。
李彥說,《紅浮萍》可以算作自傳體小說,“里面有百分之八十的成分是真實的”,而正是這些真實的成分,使小說極具感染力。作家出版社在做推介時說:“這些故事既親切又悲傷,感謝你把它們表述得這樣真實和深刻,讓我們再度那么熱乎乎地接觸那些已經逝去的年代。歷史像潮濕的沙土,分量都在,能讓人感受到它的力量。”
加拿大英文雜志Books in Canada評論說:“李彥描述歷史有她的獨到之處。在她的筆下, 歷史不僅僅是背景與陪襯, 歷史本身就是故事, 與書中的主人公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對每個人物的生活, 命運都產生著直接和深刻的影響。”
很多人是伴著淚水讀完《紅浮萍》的,很多讀者告訴李彥,在合上書之后的很多天,那些故事還久久縈繞于懷,心被深深觸動。
“人類的思想感情是相通的”
十幾年前,在寫英文版《紅浮萍》時,李彥其實就在思考:究竟是什么使得人們在一次次政治運動中不斷異化,人性轉向丑惡,人變得不是人了?而自己的父親母親那輩人,又為什么會用那么大的熱情,甚至放棄一切物質條件,不惜犧牲親人的利益去投身革命?
“因為他們都是理想主義者。他們愿意去追求人類共同的美好的東西,哪怕犧牲家庭的財產、特權、地位,他們都愿意。他們愿放棄一切去擁抱一個平等、公允的共產主義社會。”她在寫作中找到了答案。
十幾年過去,李彥對人生的看法隨著年齡的增長不斷加深,更趨成熟。也因此,她在中文版《紅浮萍》里加進了一些英文版里沒有的東西,那些對歷史、對時代的深入思考,使中文版《紅浮萍》顯得更為厚重。
一位加拿大女教師在看了《紅浮萍》之后,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給李彥寫信道:“讀了你的書我才知道,不同文化不同種族的知識女性原來跟我們一樣,有這么豐富、敏感的心靈和復雜細膩的情感。”
雖然此言有種族主義之嫌,但畢竟他們通過《紅浮萍》了解了以往他們太不了解的中國和中國的女性。
還有一封信是一位當地的公司女高管寫來的,她說:“看了你的書以后,我再去溫哥華唐人街中餐館時,發現那些中國人在我眼中都變了樣,他們不再是麻木不仁和愚蠢的了;在那里,我看到每一張臉上都蘊涵著豐富的歷史。”
外國人之所以給《紅浮萍》這么大的褒獎,絕不像一些人憑空想象的“因為寫了中國的丑陋”,恰恰是因為書中對人性的體現和挖掘。
由于東西方文化、歷史、社會、信仰、思維方式等諸多方面存在差異,使得普通西方民眾對中國的了解膚淺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特別是在二十年前,他們對中國的認識更有很多的誤解和扭曲。面對這些,李彥覺得有責任盡自己所能,讓西方民眾對中國多一些了解,公平客觀地看待那片曾經養育過自己的土地。
李彥認為,人類的思想情感是相通的,對真善美的認知標準,基本上也是一致的。《紅浮萍》的成功,首先來自于作品對歷史真實的把握和對人性力量的挖掘。她在創作時,堅持人物的情感真實,對歷史事件的描述力求真實,不去追求聳人聽聞和戲劇化的效果。在對人精神層面的探索上,她傾注了大量筆墨。
有人看了李彥的作品,被里面的寬容與悲憫所打動,問她:你是基督徒吧?李彥認真地說:“還不是。但我一直在追求一種很美好的精神上的東西,我發現這種很美好的精神上的東西在各種文化里都有,我們需要博采眾長。如果一定要問我信仰什么,我想,我信仰國際主義精神和人道主義精神,像白求恩一樣。我的作品,也是在我對東西方文化進行對比和思考之后,盡可能地去挖掘人性中共同的美好。”
“一個好作家應當關注人類的命運”
“在我的心目中,一個好作家應當關注人類的命運,并能用手中的筆推動和影響社會的變革。‘纖筆一枝,三千毛瑟。’近幾年我讀國內一些作家的作品,很受震撼,它們極其深刻地反映了中國在迅速崛起的過程中那些亟待解決的問題,以及蕓蕓眾生的無奈。這些作家悲天憫人的情懷,令我感動。比起這些植根中國大地,憑著良知為老百姓呼喊,踏踏實實為民眾做事的作家,我常常感到海外作者的作品往往流于膚淺,從分量上很難跟國內的一流作家相提并論。可能由于社會背景的原因,國內的作家繼承了杜甫那種‘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憂國憂民的傳統,寫出了反映民生多艱和針砭時弊的作品,像給我以莫大震撼的韓少功的小說《馬橋詞典》、余華的小說《許三觀賣血記》、遲子建的《起舞》、方方的《萬箭穿心》等。海外作者和國內作家的生存環境不一樣,關注點也不一樣,所以作品在內容和力度上差別很大。離開了生養我們的那片土壤,視野可能開闊了些,但也缺少了扎根那塊土壤才能產生的深度與厚重感。”李彥在接受采訪時,反復強調“好作家應當關注人類的命運”,對國內文學創作的現狀表示贊賞。
李彥很忙,在教學和組織活動之余,她還要相夫教子,她的英文長篇小說《雪百合》、中文作品集《羊群》以及一些中英文對照教材和譯作,都是擠時間寫出來的。曾有國內媒體采訪李彥,問她為何不在國內宣傳自己,為何這么低調?李彥說:“作家重要的是關注人類命運,而不是關注自己。我沒有任何額外的奢求,有家、有工作,能寫作,能看著孩子一天天健康成長,就很知足、很快樂。名利對于我,不具備絲毫價值。”
為東西方文化交流盡力
當年,所有評委都被李彥《紅浮萍》中細膩真摯的情感深深打動,他們不約而同全票投給了《紅浮萍》,李彥也因此獲得滑鐵盧地區“文學藝術領域杰出女性獎”。她是第一位獲此獎項的華人。
頒獎會后,滑鐵盧大學的校長親自來請李彥去該校做講座。講座結束后,校長把李彥請進了校長辦公室,問她是否愿意在該校教授中國文化課,李彥答應了——她所鐘情的文學終于垂青于她,她堅忍不拔的努力終于得到了回報。
滑鐵盧大學從2001年起開設了《中國文學史概論》這門課程,由李彥來講授。
之后,李彥又教授了有關中國歷史、中國詩詞等課程。讓李彥始料不及的是,她的課非常受歡迎——她不僅成為滑鐵盧大學漢語教研室主任,2007年又被該校任命為新成立的孔子學院院長。
因為自己用中英文雙語寫作的特點和優勢,使李彥更熱衷于在海外拓展中國文化與文學的傳播和影響。她認為,中國文化與文學要走向世界, 最欠缺的是通過各種渠道直接與國外的大眾、文學藝術界、學術界直接溝通和交流。中國不少相關領域的代表團到了國外往往還是只限于在海外華人圈子里活動。
孔子學院每年都要接待國內來講學的作家、學者,每年都要舉行各種不同類型的文化活動,李彥既是組織者又是操辦人。為讓中國文學真正走出去, 李彥做了一些嘗試。 2008年10月,她在滑鐵盧大學舉辦了一個“中國周”活動,其中一項重要內容,就是邀請幾位中國當代著名作家如白燁、劉震云、格非、劉慶邦等與加拿大的幾位著名英文作家和專家學者會談,交流兩國作家在文學創作方面的異同和一些雙方都特別感興趣的問題。這次中加兩國作家的交流活動,在加拿大影響廣泛, 獲得了意想不到的成功。
繼這個良好的開端之后,李彥又與加拿大文學教授合作,將白燁撰寫的《2008年中國文情報告》中的主要內容翻譯成英文,介紹給加拿大讀者,進一步擴大了中國文學在海外的傳播。
2009年,李彥與南京大學派遣到滑鐵盧大學擔任孔子學院副院長的唐建清教授合作,編撰了一部中英文對照的《中國文學選讀》課本,為海外選修中國文學課程的外國學生提供了一種簡明易懂的教材。
李彥說,我們中華民族博大精深的文化,國外公眾還知之甚少。中國要走向世界,中國文學要走向世界,需要更多把外語作為工具寫作的人。她說,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嘗試雙語寫作。
如今,作為滑鐵盧大學孔子學院院長的李彥,仍在滿懷熱望地為中國與世界文化的交流,盡著一位海外游子的綿薄之力。
(責任編輯/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