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擁抱中

得知要去首爾出差，我對著擁擠的旅行箱思忖再三，還是在角落里塞進一雙探戈舞鞋：來自阿根廷，絲質鞋袋包裹，金棕色珠光小牛皮露趾交叉帶，純手工制作，8.5公分細高跟，跟我箱子里其他的工作服飾完全南轅北轍。周五最后一場會議結束，在大廈洗手間里速速換了衣著，重噴香水，憑著一紙手繪的簡約地圖，穿行在熱鬧而陌生的街區。走下樓梯，半掩的門后，一幅保養良好的拼花木地板徐徐展開，Di Sarli的旋律悄然滲入耳朵，心，已經莫名地安靜下來。舞池中人影晃動，女人的裙裾在最后一個音符里蹁躚墜落，舞伴們的腳尖于無聲處相貼。音樂重新響起，放下酒杯，一位陌生男士友好而質詢的眼神已經在那里等我。眼神交匯的一剎那，深吸一口氣，微笑起身。我知道，這個晚上，將與所有屬于阿根廷探戈的夜晚一樣，從一個溫暖的擁抱開始。

愛上阿根廷探戈一年半，我逐漸認識了這樣一群人：他們走在大街上、推著超市購物車、等電梯的時候，會不自覺地隨著心中的節奏練習舞步；他們不是在跳探戈就是在去跳探戈的路上，身邊總會帶上一雙（也許還不止一雙）舞鞋；他們對一連串的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阿根廷作曲家如數家珍，閑暇時會湊在一起把西班牙語的探戈歌詞翻譯成中文；他們每年的假期大半用來參加全球各地的探戈節和阿根廷大師的Workshop……朝九晚五的時段內，他們是投行經理人、注冊會計師、政府官員、律師、作家、新聞工作者……一旦換上舞鞋，走上那塊地板，他們只有一個名字：探戈舞者。在平凡的日常生活之外，探戈給他們帶來了第二重人生。

阿根廷探戈從來都是一種社交舞蹈，它所塑造的，是一整套生活方式。探戈的出身并不高貴，曾經是阿根廷風月場所中兩個男人之間近乎戲謔的游樂方式。直到20世紀初期，探戈被阿根廷上流社交圈重新發現和定義，并迅速風靡歐洲大陸，現代探戈逐漸顯露了雛形。時至今日，探戈的熱潮早已蔓延至東亞的日本、韓國、新馬泰、香港、臺灣與中國大陸等國家和地區。大城市的角落里，總能瞥見阿根廷探戈的身影，首爾更是在探戈圈中享有“遠東的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美名。舞會上所見的探戈，是以社交為基礎的Salon Tango，偏重男女之間交流、舞伴與音樂之間的交流，它與炫耀專業技巧、以套路編排為主的Stage Tango不同，沒有固定舞伴，沒有非做不可的動作，舞者醉心于擁抱和走路，一切外在的表達都是內心對當下氣氛、音樂、舞伴的即興詠嘆。所以，社交探戈的門檻并不高，只要會走路的人就能跳探戈，也難怪Al Pacino在《聞香識女人》中感嘆道“探戈舞無所謂錯步，不像人生，它簡單，所以才棒”。

不過，掀開簡單即興的面紗，探戈馬上露出了它另外一面：繁復細膩的儀式感。很少有哪種社交活動像探戈這樣，男女之間從全然陌生到近乎零距離的溝通，僅有一步之遙。因此，探戈才格外需要遵守一套嚴謹的游戲規則。

進入正式的探戈舞會，男人的西裝馬甲，女士的手工高跟舞鞋與強調腰、臀、腿部曲線的禮服裙，僅僅是一場三分鐘愛情的華麗包裝。舞池里的誘惑起源于一個眼神，這小小的合法調情儀式在西班牙語中叫做“Cabaceo”，只能由男人發起，女人則有權利決定這個游戲能夠走多遠。語言和身體動作是游戲中被禁止的武器，信息只在眼角眉梢流露。為了接收這欲說還休的邀約，舞伴們還未上場，已然磨礪了諸多感官。因此，“對于真正的探戈舞者來說，它是一種類似于宗教的東西，能深深吸引迷失和寂寞的靈魂。他們會戀上探戈的儀式感、歸屬感和舞蹈中迸發出的強烈情感。”（《12分鐘的愛情：探戈的故事 TWELVE MINUTES OF LOVE: A Tango Story》，卡帕卡?卡薩波娃）

有位朋友曾經戲稱，探戈是世界上僅存的“男尊女卑”的游戲。女人的一動一靜，都是由男人即興引帶而成。男人的穩健，成就了女人的美麗。無論女人在生活中是多么的強勢獨立，到了探戈里面，只能等待男人的邀請，順從舞伴的指引，否則就破壞了兩人之間的連接感。Connection，Salon Tango的一切都可以歸結于此，也是全世界探戈迷為之瘋狂的理由。男人與女人，在舞池中相擁而立，傾聽音樂，敞開自己，注意力完全放在對方身上。有那么一個瞬間，你將完全忘掉自己，世界上只剩你們兩個人，你的余生將致力于重現這種可遇不可求的高潮體驗。為了追尋超越身體連接的Connection，我們在舞蹈之內與擁抱之外，成就更好的自己。

阿根廷探戈，共享的時刻。探戈表演大師Carlos Gavito說，向上帝發誓，我享受我跳的每一支探戈曲。忠于你的舞蹈，傾聽你內心的聲音，行走在音樂里，給你的舞伴奉上一個溫暖而沉靜的擁抱，這是屬于阿根廷探戈的生活方式。“探戈是愛，愛就是探戈，那不止是任何一種舞，是兩個靈魂兩顆心兩個身體不斷在對話彼此進入了對方。”它不止是一個美麗的姿勢，也是我們彼此能夠在俗世里為對方帶來的最大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