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遙遠的天際下面,有綿延蔥翠的山脈,山脈與山脈相連圍成了一個方圓幾十公里的大盆地。盆地上有一個美麗的村落,村落里有許多客家大屋——這里就是我的家鄉。
我的祖父輩分最高,堂伯父們都得聽他的話。那些堂伯父們要保持尊嚴,便常常板著臉孔來教訓我們。因此,我們便只得躲著他們玩。但唯獨大伯父則不然。他有時還要跟我們一起玩斗魚。他養的斗魚總是非常兇猛的,黑的叫張飛,紅的叫關公,青的就叫趙子龍。童年時,我們都很喜歡大伯父,他也很愛我們這些小孩子,時常給我們講故事。
大約從小學三年級開始,我便常常要到他房里去聽故事了。農村里吃完晚飯,差不多就到7點鐘。小伙伴們都到禾坪里去玩,我卻喜歡到大伯房里去聽故事。大伯父住在我家上邊,只隔一間房。大約7點鐘,我看見大伯父的房間里燈亮了,便掀開大伯父的門簾,探頭問道:“大伯,你吃過晚飯了么?”
“吃過了,你又想聽故事啦!”大伯高興地說道。
“是的,昨天你講到草船借箭,后來,諸葛亮和周瑜有沒有打敗曹操呢?”
“好的,今天給你接著講。”于是,我乖乖地坐在一邊開始聽大伯講故事。大伯講故事前,先要喝幾口茶,然后抽煙。大伯抽煙與我祖父抽煙不同。我祖父抽煙用長長的蛇樹做的煙筒,抽起來只見到火光閃閃,聽不到聲音。大伯抽的是水煙。水煙壺是銅質的,香煙先經過壺里的水,然后才能進入口里。抽煙的時候,水煙壺會發出有節奏的咕嚕咕嚕聲音。當抽到最后一眼煙絲時,大伯總是閉著眼睛,深深地吸幾口,然后,再把藏在肚子里面的煙輕輕地吐出來,有時還要吐出幾個煙圈圈兒??茨菢觾?,真是享受得很!
大伯的故事很多。長的有《岳飛傳》、《三國演義》、《西游記》、《水滸傳》,短的有《聊齋》、《拍案驚奇》、《廖昆玉》以及許多民間傳說。他的記憶力非常強。記得他講《三國演義》時,諸葛亮拜祭周瑜的祭文他能全部背出來:“嗚呼公瑾,不幸夭亡!修短故天,人豈不傷?我心實痛,酹酒一觴……從此天下,更無知音!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當時,我聽了故事后很佩服諸葛亮的真誠和膽識,更佩服大伯的才情。我雖然對一些古文還聽不懂,但大伯一邊背,一邊給我解析。他深入淺出,能使我懂得大概意思。我還聽他背過《出師表》,背的時候,抑揚頓挫,搖頭晃腦,感情十分投入。
大伯講的短故事更是無比詼諧和風趣,常令人哈哈大笑,直笑到眼淚出來。有些故事,現在想起來還是忍俊不禁。我常常要把一些故事講給小伙伴們聽。他們聽了幾次也上了癮,想去聽。但是大伯是不準許多小朋友到他房里去的。他身體不好,喜歡清靜,房間又不寬闊。于是,只有我一個人去聽,聽了后再給大家講。記得1950年冬天開東溝,許多外鄉民工在我們老祖屋前面挖河挑泥。為了能聽到更多故事,我發動幾個小伙伴每人從自己家里拿出半筒米來,在大門口石磨上磨成粉,做成一個個粉團子,再拿沙鍋、油鹽、水和柴火,到工地上去挖一個泥坑,煮來賣給民工吃。當湯丸煮熟后,我大聲一呼:“賣湯丸啰,五百元錢(即五分錢)一碗!”便有許多民工爭著來買。由于天氣寒冷,熱滾滾的湯丸很受歡迎,一下子就賣完了。我們賣了兩次,把賣來的錢去買煙絲,我聽故事的時候就給大伯抽,隔天給他一包。大伯非常高興,夸贊我們有心,后來,就出來大門口給我們大家講故事了。每天晚上聽故事,小伙伴們都規規矩矩地,不再東奔西跑、惹是生非了。東溝修好后,由我們祖屋去墟鎮省了許多彎路,大伯想看看東溝兩岸的風光,便帶著我們一起去墟鎮走一趟。他一邊走,一邊給我們講《西游記》。他講《西游記》更是生動極了,繪聲繪色,手比腳畫,把孫大圣講得活靈活現。我們幾個小伙伴一聲不響地緊跟在他的左右,有時聽得張大嘴巴,有時笑得前仰后合。我拿著水煙壺,看大伯講得有點兒疲倦了,就給他抽一抽煙。七八里的路程,來回足足走了一個上午!
大伯父對我有很大的影響,使我喜歡讀書和講故事。記得讀三年級那年秋天,小學校舉行全校演講比賽。三至六年級每班有一個人參賽,我竟獲得了全校第二名。我講的《漁夫和魔鬼的故事》就是大伯講給我聽的。講故事的時候我也學著大伯的樣子,聲調時高時低,手比腳畫,常常引得全校同學哈哈大笑。由于喜歡聽故事,我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就看《三國演義》了,看完《三國演義》接著看《水滸傳》,從此對文學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到了初中,我發現書里面的世界廣闊而美妙,越讀越想讀,越讀越愛讀。圖書館里有很多書,我隔天借一本,天天讀,早晚讀,午睡讀,甚至上課的時候我也要偷讀課外書籍(數學課除外)。一天到晚,我簡直像著了魔一樣,幾乎80%的時間都沉浸在書的海洋中。讀了三年初中,學校圖書館的所有有厚度的書籍都被我看完了。當時有個圖書管理員被我的嗜讀感動了,每天都會先替我找好一本書。初中學習階段我既輕松又成績好,畢業后又考上重點中學(當時縣升高中的比率是7%),完全得益于小學時的課外閱讀。
大伯逝世后,我還常常要想起他。他是我所知道的親戚或左鄰右舍中最有學識的人。我不知道他的知識是從何而來的,也不明白他的記憶力為什么那么強。當他講完了一篇三國或水滸后,我再找書讀,發現里面的情節完全一樣,甚至有些詩詞他也沒有忘記,我真是佩服極了!
彈指間,父輩們都已作古,不覺我們也都是老年人了。每次回到祖屋,我總要在我和大伯住過的兩間房門口多停留一些時間。半個世紀前,就是在這間屋子里,在煤油燈下,我坐在矮凳子上,昂著頭,津津有味地聽著大伯講故事。我徘徊著,耳邊似乎還回響著大伯在背誦《后出師表》的聲音:“……臣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至于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我似乎又回到了求知的原點。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