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尚君 揮刀而上拍電影

前言：

8月3日，蔡尚君導演去年獲得威尼斯電影節銀獅獎的作品《人山人?！穼⒄脚c國內觀眾見面。

在2011年以前，蔡尚君并沒有多少名氣。他求學于中戲，畢業時一心想做的是戲劇，曾執導過譽滿話劇界的先鋒作品《保爾?柯察金》，后來卻跟著同屆校友張楊張羅起了電影，《愛情麻辣燙》、《洗澡》、《向日葵》的劇本都出自他的筆下。

電影終歸是導演的藝術，這幾部電影無一不呈現出張楊克制、溫和的風格。不能說蔡尚君不喜歡這種風格，但他的內心更向往一種直白、赤裸的力量，這種力量在他初執導筒的處女作《紅色康拜因》中體現了出來。

《人山人?！肥撬牡诙侩娪白髌?，先是以“驚喜電影”身份入圍第68屆威尼斯電影節主競賽單元，最終將“銀獅”收入囊中——在華人導演中，此前只有張藝謀曾憑借《大紅燈籠高高掛》獲此殊榮。該片借由“千里追兇”的故事表達了小人物的困境和難以置信的力量。蔡尚君形容拍攝此片時的心態：現實岌岌可危，必須揮刀相向！

他不是傳統的農民形象

談到《人山人海》的拍攝來由，蔡尚君說，靈感來源于2008年《南方周末》上登載的一則社會新聞：貴州農村六兄弟的老幺慘遭劫殺，警察毫無頭緒，五兄弟歷時一年，騎著摩托車追遍大半個中國，終于將亡命兇手擒拿歸案。看到這則新聞的時候，蔡尚君正在做另外一個電影項目，但那個項目最終立不了案，他才重新想起這個新聞來。

于是蔡尚君與兩個編劇好友顧錚、顧小白論證這個項目。“有那么幾個晚上，我們一談就是很長時間。我們仨在審美上差不多，當然肯定也有分歧，好在我們比較民主，你有可能的方向，提出來，我們就在經驗范圍內再討論?！?/p>

2009年上半年，蔡尚君及其團隊在貴州六盤水待了整整一周。他們與當事人代氏五兄弟聊，與村里的村民們聊，去真實案發地采景，由此獲得了比新聞報道更真實、更豐富的感受。對于五兄弟中的核心人物“老鐵”，蔡尚君是這么看的：“他不是一個傳統的農民形象，他進過城，對城市有一定認知，讀過書，但文化不高，喜歡看點兒武俠小說，也看報紙。他在很多地方都打過工，跑長途，看倉庫，做小生意，也開過礦，什么都干過。他知道出了事應該找記者。他還寫日記。但他是一個生活失敗者。在現代化進程中，每年有無數的農民涌入城市，進城的人但凡能改變自己，肯定不會回家了。他掙扎過，最后還是回到家鄉，基本上是一個偃旗息鼓的人?！?/p>

蔡尚君和兩位編劇決定要塑造一個“與時代最有對應關系的人物形象”，這個想法讓他們感到激動。在蔡尚君看來，“老鐵”不是傳統意義上隱忍、順從、蒙昧的中國農民形象，他懂得生活的本質，明白民間法則，對人情世故的理解入木三分，是一個“老江湖”?！熬拖駝游镆粯?，必須明白荒野是怎么回事兒，才能生存。他懂得獵物在哪兒，明白獵物的行為軌跡，他聞到那個味道，他就能去找?！薄袄翔F”是一個堅持、固執的人，“你看到很多灰暗，一定有陽光、明亮的一個對應面。雖然在有些現實面前，這個能量會比較遙遠，比較弱，但他一直在相信那么一個東西，要不然他完成不了這個奇跡?！?/p>

對于為什么選擇陳建斌來飾演“老鐵”這個角色，蔡尚君說：“寫劇本就是照著他寫的。我覺得他身上有這種隱忍的氣質，也有爆發力。好多東西是相互碰緣分，是作品選擇了他，也是他選擇了作品，是最契合的。其實演員希望有這種挑戰，讓他永遠重復一種形象對他來說是挺無聊的事?！?/p>

與陳建斌同樣有顛覆性演出的是吳秀波，他飾演那個亡命天涯的兇犯，雖然他的戲分很少，卻是牽動整個故事情節的靈魂人物。在談合作的時候，蔡尚君驚訝于吳秀波對劇本的理解程度，“他不僅具備很好的審美，還有哲學的頭腦，對現實有非常透徹的認知，而且做人很謙虛。我覺得這樣的相遇是最好的，可遇不可求?！?/p>

有瑕疵的美是可愛的

在電影開拍之前，蔡尚君的一個編劇朋友看了《人山人?！返膭”?，于是他們有了以下對話。

朋友：蔡導，你是不是心中有些積郁啊，不滿啊，憤怒啊，老想跟生活有什么對峙的關系，給生活一個嘴巴？

蔡尚君：是，我可能有點憋不住。

朋友：你看卓別林，他也是一個憤怒的人，但是他用他的藝術形式來表達，他用微笑來表達。

蔡尚君：你說得太好了，但我現在可能做不到，現在直眉瞪眼地就要上。

確實，在電影里，在追兇的漫漫長途中，人物面臨著背叛、出賣和情感的傾軋，社會的灰色地帶在故事中一一顯現。蔡尚君顯然不想拍一部單純的破案片，“尋找兇手是浮在表面的一條行動線，我想得更多的是，我們每個人都能在里面找到一個對應的關系?！眲撟鲌F隊甚至想過直接給片子起名叫《千里追兇》，但“千里追兇”只是一條情節線，而“人山人?！北粚а葑x解出了更多的含義，他認為這個詞兼具數量的多和能量的大，這種能量是隱而不發的，無數的人會聚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勢能，有無數種可能性。面對片名是否會讓觀眾猜不到劇情的疑問，蔡導笑言：“‘人山人?！€是個好彩頭呢，希望來看這部電影的觀眾人山人海。”

總結拍攝時的狀態，蔡尚君用了一個詞——“揮刀而上”，這是一種戰斗的姿態。他說：“在某個階段你得有這樣的狀態。如同佛家講，步步驚心，生活每一天都是揮刀相向的，每一時、每一刻都不可能放松的，必須有這種勁頭才能去應對所有的事情。所謂的當即而上，那個時候是含糊不得的。當然，可能過一天你會有新的認識。”

奇妙的是，兩年后的今天，蔡尚君和那個編劇朋友發生了角色的對換。蔡導興致勃勃地向筆者展示微博上一篇題為《你為什么不憤怒》的長詩，“這是那個朋友最近寫的?！痹谂笥炎兂梢粋€憤怒青年之時，蔡導卻已經變得“平和多了”。以前只是在道理上明白，最好的藝術是悲欣交集，是相互混雜，是不能只言片語就說明白的東西，現在才從實踐上慢慢這樣去做了。

電影永遠是遺憾的藝術，無論如何，《人山人海》還只是蔡尚君的第二部劇情長片。正如蔡導所言：“威尼斯的評委給我這個獎，更多是鼓勵年輕導演用影像跟現實發生關系。電影中你想要表達的東西是隱藏不住的，能量是隱藏不住的。就像一棵樹，長了一個大疤，并不影響這棵樹的美，你反而覺得它的疤挺可愛的。你可能覺得樹上有無數個疤，但白樺樹看的就是這個疤，這對他的眼?！蓖瑫r，他認為國際電影節確實對青年導演幫助很大，“電影節這個平臺呈現全世界電影人不同的想法，大家在拍什么電影。去電影節，最大的事兒其實就是在那兒聊天。片商都會在那兒出現，充滿無數的商機。影評人都在，所有媒體都在，更能展開有效的傳播。沒有這么一個平臺你很難出來。”

這樣一個比較尖銳的現實題材作品，在威尼斯獲獎一年之后總算上映，在電影接受有關部門審查期間，溝通經歷了漫長的過程?！坝行┑胤揭驗楦髯运镜慕嵌炔灰粯?，看法也不一樣?？赡軆H僅拍成一個追殺片的話，片子很容易過，因為現實題材在當今都算是敏感的，除非你拍一個沒有思考的愛情片。”

無論如何，結果是讓人欣慰的，只是刪減不多的片段，得以通過。“現在審查也是慢慢在進步吧，能看到大家不同的努力，管理者也都在努力。你說他們不明白？他們也明白，但是在這樣一個大環境下，不是明白不明白的事情，是你對抗不了機制。大家都在共同努力改變這個現狀，但不是一蹴而就?！?/p>

談到今后的創作，蔡尚君表示，“我沒想做一個特別職業的導演。”因此，他會選擇自己感到最舒服、最自由的一種創作方式，“如果有可能，就拍我自己喜歡的就行了，如果沒人給你錢，如果下次我們只有300萬，那也拍唄?，F在條件進步了，不像以前只有一種拍法，現在手機也能拍電影，我覺得300萬還有富余呢。如果300萬也沒有了，我就換一種表達方式，愿意寫東西就去寫，或者做戲劇去。”

蔡尚君不愿完全走到電影工業里邊去，但這不代表他對電影工業不了解。他曾有幾年的時間，以項目監制的身份參與電影制作流程的各個具體環節的工作，熟稔商業電影的工業體系?！澳憧赡茏叩穆?，表達的方式不一樣，你可以不這么做，但你要知道這種方法是什么。就像一個警察，你要想制住這個賊，你要懂他剽竊的方法。但你不一定要成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