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面條

這個招待所，我本來只想住幾天，最多一個月，但陰差陽錯，一住竟住了三個多月。

每天下班回來，我都會看到店主坐在門口打盹兒。店主應該還算是中年婦女，但她的女兒也已有了一雙兒女，每天在走廊里打鬧或者哭鬧，中午的時候也吵來吵去，常常讓正在午睡的我猛然驚醒。

這個店主有點古怪，有時候笑嘻嘻地主動向我打招呼，有時候我跟她打招呼她卻只抬一下眼皮，一副懶得理我的樣子。直到一天，我看見他們一家人在廳堂里吃飯，才猛然發現，店主其實是雙胞胎、兩姐妹。沖我笑的那個經常穿一件花衣服，懶得理人的那個經常穿一條裙子，我是把她們兩人當成一個人了。

剛發現時我覺得有點好笑，心里的距離仿佛拉近了，但漸漸的，距離又拉開了。他們是生意人，一分錢一分錢地跟我算賬，我們約定十天交一次房租，他們一定會提前一天提醒我：“老板，明天該交錢了。”

有一天下了夜班已是半夜兩點鐘，肚子很餓很餓了。以前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候，無論回來得多晚，都會有一份可口的飯菜等著。但現在我是孤身一人，異地為客，那個狹小的房間是黑暗的，除了幾只熟悉的蟑螂，再無其他生氣。

踏進招待所，一股香噴噴的氣味撲面而來。抬頭見桌上有個鍋，鍋里是熱氣騰騰的面條，店主姐姐和她老公正吃得熱火朝天。他們看到我，一邊吃一邊伸出筷子比劃著說：“也來吃一碗吧。”我擺擺手說，謝謝，不餓。但回到房間就后悔了——真餓呀，為什么不吃呢，就算吃一碗也沒什么關系吧。最終，我喝了一杯白開水，吃了幾個棗子，暫且糊弄一下肚子。

過了幾天，下夜班時又趕上他們在吃夜宵。這次是店主妹妹和她老公。這兩姐妹應該是輪流值夜看守店鋪，長夜漫漫，吃點東西可以提神。這次他們煮的是河粉。看見我，兩夫婦同時邀請我吃一點，我說：“那我就不客氣了。”他們說客氣什么，我們已經吃飽，鍋里的你都吃掉吧。于是，我吃到了這段時間來最香的一頓飯。河粉中還有幾個牛肉丸，非常彈牙。

我喝著湯，嚼著牛肉丸，不免生出了一點小小的感慨。廣東人有吃夜宵的習慣，外面很多店鋪深夜都在營業，也有河粉賣，但自家煮出來的東西與外邊賣的就是不一樣，面前這碗河粉，能讓我聞到廚房的味道和家的氣息，它不但解餓而且解饞。出外一年，還有什么比這更香？

為了表示感謝，第二天我把單位發的牛奶送給總是打鬧或者哭鬧的兩個小朋友。晚上，店主姐姐再邀我吃面條時，我心里坦然多了。狼吞虎咽地吃完，我拿出一根煙遞給店主姐姐的老公，同他閑聊起來。

他問我有幾個孩子，我說有一個女兒。他說：“那還應該再生一個，最起碼兩個，三個也行，我們廣東人講究多子多福。”我們就計劃生育問題探討了一會兒。然后他說，他們這個店面是租的，每年要交二十萬元房租，除了各項開支，自己幾乎剩不下什么，相當于給房東打工。我說既然不掙錢，你們可以不干啊。他回答：現在工作難找，我們能干什么，好歹有個生意支撐著，大家還有點事兒做。

招待所附近有好幾個工業區，街上的男男女女幾乎都是產業工人，他也想當然地認為我是其中一個。店主姐姐問我在哪個工廠上班，我說在報社。店主姐姐的老公立刻說，怪不得要上夜班，你們每天要印到很晚吧？他以為我是印刷工。接下來，我們各說各話，雖然是雞對鴨講，但對著那只空空的碗，回味著剛剛咽進肚里的一碗面條，我還是感到心滿意足。

我們注定是彼此的過客，不過有這份小小的溫暖，我心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