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9日,HAYA樂團將在國家大劇院舉辦專場音樂會,他們獨特的以蒙古音樂為基礎的世界音樂,將再一次為北京的上空帶來能夠縱深于心靈探索與藝術表現之間的音樂圖景。世界音樂的含義為融合,跨界。HAYA的音樂,將蒙古馬頭琴、長調、呼麥、薩滿舞、非洲打擊、印度鼓,與印第安笛等等這些世界各地最神秘、最美妙的聲音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主唱黛青塔娜,回歸自然天性的歌唱,曾被譽為晦暗城市中的一盞明燈,穿越悲喜的迷霧。
9月初,我們有幸在中央民族大學HAYA的排演室采訪了黛青塔娜。她清淡脫俗,謙和平靜,很難想象這樣白皙文弱的女子竟能在舞臺上發出那么強大的氣場,震撼了世界各地觀眾的心靈。她從容安靜的外表下,會冷不丁冒出一股頑皮,偶爾又直率精辟地針砭,迅速拉近了我們與音樂的距離。
《投資者報》:為什么給樂團取名為HAYA?有什么特殊的含義?
黛青塔娜:為樂團取名時并沒跟家人說,當我告訴父親時,他非常驚訝!在他小時候,牧民在草原上遷徙會路過一個叫HAYA的地方,那是一個氣候異常多變的地段。HAYA是蒙古語,意思是“世界的邊緣”。我們也是取這個“邊緣”的意思,“邊緣”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天高地遠,更接近自然。“邊緣”相對“主流”具有無限伸展的可能。
目前,少數民族的生活被各種各樣的方式改變著,非常質樸的價值觀、世界觀被邊緣化,漸漸被遺忘。但往往是這些沒有被現代文明徹底浸染的民族,蘊藏著更多如何與天地自然相處的智慧。可是現在礦山、旅游點太多,爭名奪利的事情充斥了這個世界,這些智慧被掩埋了。第一次去草原的人們往往被直接帶到旅游景點,看到被殺死的動物做成了標本,大口喝酒大口吃肉,聽到的也不是真正的草原音樂與歌曲,讓他們誤解了游牧民族、游牧文化。這里面沒有無辜者,每一個蒙古人、藏族人自己都是參與者。因為當金錢沖進來的時候,比沙漠更可怕的是我們的家園從我們內心開始瓦解。
HAYA樂團在這樣的思考中誕生,我們不希望閉著眼睛歌唱我們的家鄉有多么美好,我們希望聽者在音樂中從內心照見自己,因為我們在城市時間久了,忘記了自己是誰,心已經沉睡了,已經失去了和天地溝通的能力。只有當你與大自然相對,才能意識到“我”是那么渺小。
《投資者報》:你出生在青海湖邊的德令哈,童年生活是什么樣的?父母是什么樣的?那時候你最大的愛好是什么?
黛青塔娜:德令哈是蒙語,是“世界”的意思,我從小循規蹈矩地上學,接受“漢語”的教育。父親是牧民的孩子,他的家鄉格爾木與西藏接壤,那里非常偏僻,小時候上學要走好幾天的路,后來畢業于中央民族大學歷史系。母親也是牧民的孩子,后來是民族樂團的民歌手。她從小生活在蒙藏混居的地區,她的民歌很多與藏族相似,有的甚至我們一唱出來,藏民們會唱出相同旋律的藏文。我的外祖父有可能是藏族人,小時候是他的養父母從拉薩抱回來的。母親也有俄羅斯血統,也許是基因的原因,我從小對蒙古族、藏族有天然的親近。我沒有兄弟姐妹,從小在樂團的環境中長大,最大的愛好就是幻想,曾幻想怎樣做一個翅膀飛起來。或許因為太熟悉了,小時候不太喜歡聽母親唱歌,反而更喜歡西方的音樂。
如果說我與其他孩子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16歲之前我都特別疲憊,因為我每天晚上都被夢困擾,噩夢很多。母親經常帶我到寺廟中給這個仁波切看看,給那個仁波切看看,有的仁波切說我丟了一個魂魄,媽媽請他們給我念經。現在佛教對很多人來說似乎是遇到問題之后的救命稻草,而在我的成長中,就像媽媽的歌對我再自然不過了。
與此同時,我的性格又非常張揚,凡有演出我肯定是第一人,憑著天生的原始自信,無比的開心。我曾完全不顧別人的感受,也不在乎能考多少分,自顧自地叛逆地活著。
《投資者報》:在大學時是什么專業?如何尋找屬于自己的音樂道路?
黛青塔娜:我16歲來到北京,在民族大學學習聲樂,從非常自在的狀態跌入谷底,開始迷失,我開始認知自己,開始長大。
但是,我沒有辦法適應這個系統,我的叛逆讓我在很長時間內完全不會唱歌了。環境變了、價值觀變了,周圍人唱歌的方式都是跟自然或跟自己的內心沒有關系的。那時候,我反而更欣賞地下通道里唱歌的歌手。結業答辯時談大學四年的感受,我說,人是必須用自己的內心和靈魂去感受音樂去唱歌的,歌聲對我來說,不管是地下通道里的歌者還是高貴的音樂廳里的歌唱家,只要用心和靈魂來唱歌都是感人的,這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老師卻說:你太狂妄了,我歌唱了一輩子,也不敢說我在用靈魂演唱,你的文章必需重寫。我就在想,一個以歌唱為生命的人,都沒有資格談用靈魂來演唱,那么歌唱是什么?是實現某些任務的手段和工具嗎?
畢業以后,我知道自己決不會做朝九晚五的工作,因為從小在歌舞團長大,我太熟悉那樣的環境。只要我可以用歌聲賺取生活的費用就好了,直到2006~2007年才真正找到自己的方向。
其實,在德令哈的時候我就非常喜歡外國人做的“世界音樂”,那時雖然沒有“世界音樂”的概念,只能找到非常有限的作品,但我有一種本能,知道那里面既有民族的東西,又不是局限在一個小范圍內,它能讓每個人都能感受到自己。可母親和周圍的人都說這樣的東西離你太遠了。的確,雖然喜歡,但我夠不著,因為周圍沒有這樣的土壤,沒有可以跟我共鳴的人。直到上了大學,遇到全勝老師,我從仰望他,到開始交流。我才意識到小時候喜歡那種音樂是原因,后來就遇到這個人,這個人也喜歡“世界音樂”。
全勝老師教馬頭琴,他告訴我怎樣歌唱,告訴我如何讓內心安靜下來,如何傾聽自己的聲音,如何相信自己……他一點點喚醒我的自信。讓我終于找到自己聲音的,是我跟他錄制《HAYA的傳說》,那天,我一個已經不敢開口唱歌的人,即興地玩聲音并錄了下來,全勝老師說:原來我找了那么久的聲音一直就在我的身邊。那個階段,我在HAYA樂隊中寫一些自己的東西,沉浸在自己喜歡的音樂中,至于能否在其中歌唱都是無所謂的,沒想到有一天還能開口唱。現在想來是很厚的感覺,是一點點積累,一點點探索過來的。
《投資者報》:是否一個民族的音樂更適合本民族的語言?怎樣突破語言與族群的界限?
黛青塔娜:我們生下來就開始接受邏輯的訓練,任何事情都要去分析,必須有語言的參照才有安全感。但是音樂需要丟掉常識,如果不是僅僅為了娛樂、僅僅為了忘記痛苦而暫時分散注意力的話,我們會發現沒有語言的參照,才可以打開內心的世界。好的音樂可以喚醒直覺,而直覺可以指引我們接近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蒙古民歌一定要用蒙語演唱才美,漢語古詩詞與古琴相配。不可言說的語言之美無法翻譯,蒙語每句都像詩一樣,但它帶局限性的美只能在自己的族群中分享。但原生態的東西是缺乏生命力的,就像博物館里的陳列品凝固在那里。如何讓民歌像河水自然流淌,像花一樣繼續開放,這是最有意思的。所以我們在編曲的時候要做人性共通的東西,做這個地球上所有人都能感知的東西,如果我們的音樂具有了這樣的品質,就能超越語言。
如果我們放下界限,從心靈出發,會發現如果我們只是接受常規的教育,只是循規蹈矩地生活并樂在其中的話,可能只用了百分之一的能力,剩下的都在睡覺。在HAYA樂團的成長中我感受到,很多能力不是從外界學習來的,生命不是遺忘的過程,而是恢復記憶與能量的過程。不是向外索取的,一定要收回來看自己,這個很奇妙。其實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樣子,就像生活習慣、民族語言,只要有向往,它們在基因的作用下會慢慢醒過來。
這個世界上可能有一直沉睡的人,有半夢半醒的人,有醒過來的人,我可能在半夢半醒到醒過來的路上吧。
《投資者報》:Ongmanibamai可否看成是你踏上音樂創作旅程的第一步?能否講講那次創作經歷?
黛青塔娜:這首最初是聽一位藏族姐姐唱的高高的山歌,特別好聽,我把她錄下來,但怎么模仿都覺得她不屬于我,只能先擱置下來。那時,我已畢業,住在自己租的房子里。有一天夢見一個聲音,那是我不曾發出的聲音,那聲音美極了,就在唱這首歌,和我聽到的別人唱的都不同。馬上醒過來,就在吉他上定了調。接下來幾天就在家里用全勝老師給我的簡單錄音設備,一個人對著麥克聽著耳機一遍遍地錄,直到最后我知道應該就是這個聲音,然后拿給全勝老師。也是個晚上,他制作完成后一個人在路上聽,流淚了,他說,這是我第一次被你感動。
很多音樂人都會從夢里獲得靈感,平時的創作永遠不會達到夢中的美。我有多少美妙的音樂被遺忘在夢里面,但正是因為有這樣的遺憾和迫切,我才學會了在夢中記錄,有多少次我都是唱著醒來的,為了更快地記錄,我有一套特殊的密碼譜,只有自己看得懂。
《投資者報》:在與全勝老師的合作中,你們是怎樣將蒙古音樂中最精彩的部分(馬頭琴)與現代先鋒音樂交融,創造出全新的音樂?
黛青塔娜:馬頭琴先是一個樂器,其次才是民族的樂器,當樂器成為你身體的一部分,跟其他任何音樂的融合都是有可能的。但要有一個科學的和聲,才可能更美。比如說馬頭琴是旋律型的樂器,音色是線型的,就需要一個合聲,顆粒的音色,我們有吉他、貝斯、鋼琴,還有鼓。因為蒙古音樂的優勢在于旋律,劣勢在于節奏,節奏特別厲害的是中東、印度、非洲等地區的音樂,我們就把他們引進來彌補蒙古音樂中的弱點。我們研究怎樣把音樂變成一個美好的有機體,并完全在腦海中去實現他。
《投資者報》:在錄制《寂靜的天空》時HAYA的創作是什么樣的狀態?從《寂靜的天空》到《遷徙》又有哪些改變?
黛青塔娜:《寂靜的天空》在制作時,樂隊都要分崩離析了,2005~2006年,樂團剛剛走上世界音樂的創作之路,我們顛覆了人們的聽覺習慣。那時真的很難,沒人理解,沒有舞臺。大家各自謀生,就剩下全勝老師和我,希博在我們需要的時候過來彈琴。HAYA樂團只剩下一個名字和我們兩個人。在2008年北京奧運會期間,我們異常安靜,有一天在操場散步,忽然就出離了。我們決定錄一張安靜的音樂,把那些花哨的東西都扔掉。其實,越簡單的東西越難,因為你要面對內心本質的東西。
《寂靜的天空》是我在家里自己錄制的,因為沒有隔音設備,雖然聲音不大,但有時候也會有跺腳的聲音,那一段就算作廢了,再從新錄。在臺灣出售30000張之后,很多寺院、靈修中心、SPA館,包括中山紀念堂都在放我們的音樂,這是在完全沒有宣傳的條件下達成的。我們去靈柩山,發現放的也是我們的音樂,一個臥佛在云霧繚繞中聽我們的音樂,這是很棒的感覺!
臺灣蜂巢唱片希望繼續代理我們的唱片,他們希望我們繼續出類似的所謂“療愈”的東西。我們于是開始思考什么是“療愈”,什么是靈修,什么是瑜珈……既然是療愈,希望修復提升自己的靈性與感知,對自己的精神有要求了,那就不能欺騙自己,就不可以沉寂執著在某種舒服的狀態而無法自拔。我們開始思考我們要做什么,我們的現實是草原已經不再是我們歌聲中的草原了,現代生活在讓牧民變成農民,農民變成城里人,我們的草原在消失,游牧在消失。這就是《遷徙》的緣起,大草原是大自然可以呼吸再生的關鍵,如果人還可以跟草原接觸的話就必需游牧,牛羊只會讓草水更加豐美。我們的內心也必須經歷一次遷徙,我們必須認知我們的內心有無數面向,我們都要去認知,而不是只有平靜是好的,不能憤怒。有的音樂會就是要大家閉上眼睛,現場必須安靜,我們就是要擺脫這樣的概念,希望來現場的人可以感受到安靜,能感受到愉悅,也能感受到憤怒,能感受到人性,能感受到坐在舞臺上的那個人和坐在舞臺下的自己是一模一樣的,沒有任何區別。當人們離開音樂廳的時候會帶著自己的思考,也可能會意識到原來自己離自然已經很遠了,而不是又一次被催眠。
當《遷徙》與唱片公司見面的時候,他們對音樂甚至封面都有不同的意見,他們覺得太粗獷了。大陸版的封面是朝戈老師1989年創作的油畫,大草原上的一個裸女。她與性別無關,是一個人完全揭開所有的掩飾,以她內心的能量擁抱這個世界也讓這個世界擁抱她,她勇敢地站在那里,不怕把自己的任何一面暴露給世人。我特別喜歡它的大氣,有點像六七十年代搖滾音樂的封面,很復古很有力量。而臺灣版的封面是一只蝴蝶落在我的手指上。
《投資者報》:最近HAYA樂隊在國內音樂界的影響如何?
黛青塔娜:除了參加國外音樂節,去年我們第一次跟國家文化部門出國演出,徐沛東老師帶隊。開始他只邀請了全勝老師一個人去拉馬頭琴,但是全勝老師不遺余力地推薦樂隊,徐沛東老師很沒有把握地答應了。我們只去了四個人,第一場用了一些小的擴聲設備,效果特別好,非常轟動。結果第二場就不準用了,因為別人沒有用就顯得效果不好。不讓用麥克,但效果仍然很好。這樣巡演了一圈之后,有一天,徐沛東老師在大巴上很有感觸地說:大家需要開個會,這次演出給我感觸很深,我們的民樂太老了,我們在國家的體制里無憂無慮地搞創作,但在舞臺上已經忘了交流這件事情,真的需要一次更新。我要向HAYA樂隊致敬,他們雖然只有4個人,但這4個人在舞臺上會跟2000名觀眾交流。他們每個人的狀態都展現了他們的自信。
我們非常受鼓舞。不論主流也好,非主流也好,音樂最需要的是平臺。因為音樂不會撒謊,有什么樣的心智就有什么樣的聲音,語言可能會掩飾,但只要開口唱,就無法掩飾。也因此我們感到非常自信,因為每一首歌我們都是非常真誠地去做的。
《投資者報》:目前的生活與創作狀態如何?下一步有什么計劃?
黛青塔娜:我感到很幸運,但這輩子一定要珍惜。有時候我會觀察自己,天哪!我的靈魂都經過了哪里,走了多久才來到這個身體里住下來,跟我一起經歷這一生,完全不知道。但是,如果這一輩子能找到可以拋棄一切而投入其中的最摯愛的事情,就能找到,靈魂的印記會印在我們摯愛的事情、摯愛的人、摯愛的夢想里面,也許就是這些零星的片段,被拼接起來就是一個完整的生命。這是我每天最愛的思考,停不下來,太有趣了。
目前HAYA音樂比較全面,現場演出也非常好看。平時,可以在民族大學全勝老師的錄音棚排練,我們很感恩!我自己也在享受人生中最美好的時刻。在樂團里,我們經常提醒彼此:我們還遠遠沒有達到最高點,還有一段非常享受的生長階段。一旦完全成熟了,像垂下頭來的麥穗,就要開始新的輪回了。
今年底,我們要發行紀念HAYA五周年的藍光DVD,我們會邀請朋友們一起來慶祝。
明年,我們希望舉辦一個世界性的巡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