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戲題余秋室繪河東君初訪半野堂小影》
陳寅恪1956年有一首《戲題余秋室繪河東君初訪半野堂小影》,原詩如下:
弓鞵逢掖訪江潭,奇服何妨戲作男;
詠柳風流人第一,畫眉時候月初三。
東山小草今休比,南國名花老再探;
好影育長終脈脈,興亡遺恨向誰談。
胡文輝解為“柳如是詠寒柳詞”(《陳寅恪詩箋釋》下卷第938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似可商。此詩是寫章士釗的。
1956年春天,受毛澤東之托,在周恩來的具體安排下,75歲的章士釗前往香港進行統戰工作。第二年,劉景堂印出《章孤桐先生南游吟草》(下引章士釗詩在第2、3頁),內收贈陳寅恪詩兩首,第一首題為《陳寅恪以近著數種見贈<論再生緣>尤突出酬以長句》,原詩如下:
嶺南非復趙家莊,卻有盲翁老作場;
百國寶書供拾掇,一腔心事付荒唐。
閑同才女量身世,懶與時賢論短長;
獨是故人來問訊,兒時骯臟未能忘。
第二首為《和寅恪六七初度謝曉瑩置酒之作曉瑩寅恪夫人唐女士字女士維卿先生(景崧)孫女也》,原詩如下:
年事參差八載強,力如盲左壓公羊;
半山自認青衿識,四海公推白業光。
初度我來憐屈子,大風疇昔佞襄王;
天然寫手存閨閣,好醉佳人錦瑟旁。
章詩并不難懂。記得十多年前,上海報紙(見2000年6月3日、17日、7月22日《文匯讀書周報》),先后有朱銘、劉以煥、朱新華、羅韜等為文論章士釗詩文。其中就章詩中的“兒時骯臟”多有論列,原文網上均可查閱,此不贅述。如果我們結合陳詩,則這一公案似不難索解。現在試解陳詩《戲題余秋室繪河東君初訪半野堂小影》。
陳詩標題越具體,越與字面所云之事無關,越有深意。題目中“余秋室”人名中含一“秋”字,章士釗早年有一常用筆名“秋桐”,因已確認此詩寫章士釗,此處可以“秋”附會章士釗,而不能倒過來,也就是說,不能僅以此一“秋”字就確認。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中專門講過這個道理。
章士釗是老名士,也是陳家舊友,星樺的《章士釗與義寧陳家》敘述甚詳(見星樺編《關于章士釗》第42頁,2008年自印本)。1949年后章士釗與毛澤東關系極近,此為學界所知。對這種關系,陳寅恪有他自己的判斷,這是陳一生思想活動的中心。
“弓鞵逢掖訪江潭,奇服何妨戲作男”,胡文輝解釋了所有古典,“弓鞵”同“弓鞋”;“逢掖”語出《禮記》,借指儒生,此處指章士釗。
“詠柳風流人第一,畫眉時候月初三”,也指章士釗。章13歲即讀柳宗元文章(見袁景華《章士釗先生年譜》第6頁,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文革”中曾寫《柳文指要》,這是學界常識。此句后陳詩有小注:“河東君《金明池·詠寒柳》詞云:‘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提醒此處不是用謝道蘊“詠絮事”。“畫眉時候月初三”,陳詩后有小注,明示“李笠翁《意中緣》曲中,黃天監以‘畫眉’為‘畫梅’,若從其言,則屬對更工切矣。一笑。”這是用李漁《意中緣·奸囮》典故,“(黃天監)當初原是富家子弟,只因嫖興太高,惹了一身棉花瘡。”“棉花瘡”即“梅毒”。可解陳注中何以“一笑”(本文所用一般文史常識,如非特別重要,多由網絡獲得,以后不再加注),如前引“念疇昔風流,暗傷如許”,似有所指無疑。結合章詩“兒時骯臟”一語,可以想見章陳之間,必有相互熟悉的掌故在。陳詩《丙申六十七歲初度曉瑩置酒為壽賦此酬謝》,有“幸得梅花同一笑”,似有寓意,此次祝壽,章士釗在座,即前引第二首章詩所詠之事。
章士釗一生有三位太太,年輕時是有名的風流人物。1926年其《再答吳稚暉先生》中記有“丁未之歲,愚由東京赴英,道出巴黎,時先生主《新世紀》,報論及革命。王侃叔導愚與楊篤生為冶游,至所謂玻璃房子者,色相為平生所未見,愚頓為顛倒,若無所措,因密撰《巴黎觀娼記》,淫猥勝柳子厚河間婦十倍,求先生匿愚名表焉。”(星樺編《關于章士釗》第71頁)
梁漱溟《這個世界會好嗎—梁漱溟晚年口述》中曾有一段記述早年章士釗:“在日本出版一個刊物,叫做《甲寅》,我給他通信……后來到北京,就很喜歡和他親近,很佩服他。可是佩服他之后,我又失望。因為這位老先生呢,他比我歲數大了很多,他是一個很有才的人,多才嘛他就多欲,欲望多,所以他的生活很腐爛—吃鴉片,賭博,嫖妓女,娶姨太,娶妾,一個、兩個、三個,我很失望。”
“東山小草今休比,南國名花老再探。”陳寅恪1954年《錢受之〈東山詩集〉末附〈甲申元日〉詩云“衰殘敢負蒼生望,自理東山舊管弦”戲題一絕》,詩中有“遠志終慚小草名”,我解出是指“張東蓀”(見《東方早報·上海書評》),此句意謂當年張東蓀在國共之間當說客,后來落了那么個下場,今天章士釗如此年紀,還要再往香港試探?“南國名花”意有微諷,章是湖南人。
“好影育長終脈脈,興亡遺恨向誰談。”后有陳詩小注,點出用《世說新語·紕漏》典故,“好影育長”指晉人任瞻,字育長。《世說新語·紕漏》中說:“任育長年少時,甚有令名,童少時,神明可愛,時人謂育長影亦好。自過江,便失志。”這個感慨也恰合章士釗身份。
1957年,陳寅恪還有《前題余秋室繪河東君訪半野堂小影詩意有未盡更賦二律》:
岱岳鴻毛說死生,當年悲憤未能平;
佳人誰惜人難得,故國還憐國早傾。
柳絮有情還自媚,桃花無氣欲何成;
楊妃評泊然脂夜,流恨師涓枕上聲。
佛土文殊亦化塵,如何猶寫散花身;
白楊幾換墳前樹,紅豆長留世上春。
天壤茫茫原負汝,海桑渺渺更愁人;
衰殘敢議千秋事,剩詠崔徽畫里真。
胡文輝已解出所有古典,我以為此詩也是就章士釗往香港當說客而引發的感嘆,特別是“流恨師涓枕上聲”一語,至為沉痛。
2.《丙申七夕作時蘇彝士運河問題方甚囂塵上也》
章士釗往香港當說客,時在1956年春天。陳詩《丙申七夕作時蘇彝士運河問題方甚囂塵上也》詩如下:
炎暑依然汗不收,未知何處是新秋;
金閨有愿陳花果,銀漢無情隔女牛。
人世怨恩空擾擾,天公心意總悠悠;
更憐橫貫三州水,也作紅墻一夜流。
此詩陳寅恪用了他為詩的技巧,故意引開人的視線。此詩也是寫章士釗的。注意“蘇彝士”三字。“彝”字,本意有法理之義,章士釗有律師生涯,“士”為章名中一字。
胡文輝解為“東西方對峙”(《陳寅恪詩箋釋》下卷第935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似可商。
尋得今典,此詩不難解。關鍵在:“金閨有愿陳花果,銀漢無情隔女牛”,指中共當局主動言和,而臺灣當局無意。“更憐橫貫三州水,也作紅墻一夜流”,“ 三州水”似可解為大陸、香港和臺灣。“紅墻一夜流”,可解為是中南海單方面之意。亦可解為章士釗歷經清朝、民國和中共三朝,閱歷何等豐富,也還愿幫這樣的忙。詩無達詁,聊備一說,以求之高明。
3.《聽讀夏瞿禪新著〈姜白石合肥本事詞〉即依見贈詩原韻酬之》
本詩胡文輝求證,寫于1956年9月以后,他解為“馬克思主義的格義”,似可商。此詩也是寫章士釗的。
“紅樓隔雨幾回望,衣狗浮云變白蒼”,章士釗早年在北京做過北洋政府的司法總長和教育總長,陳寅恪也曾長居北京,所以有此感慨。
“天寶時妝嗤老大,洛陽格義墮微茫”,這是指著名的《蘇報》案。
1903年,章士釗任主筆的《蘇報》,因發表一系列鼓吹推翻帝制、實現共和的文章,遭到查封,章太炎、鄒容下獄,后判刑。當年《蘇報》曾發章太炎文章,駁康有為“只可行立憲,不可革命”的主張,指責光緒皇帝和慈禧太后都是“漢族公仇”。“ 天寶時妝”“ 洛陽格義”是陳詩常用語,指章士釗早年思想趕時髦,笑話“老大”康有為。
“詞中梅影招魂遠,嶺外瑩聲引興長”,可參閱前引陳詩“詠柳風流人第一,畫眉時候月初三”及小注。可以想見“寅恪六七初度謝曉瑩置酒”時,他們一定開過章士釗早年的玩笑。
“肥水東流無限恨,不徒兒女與年光”,胡文輝古典解釋甚詳,他認為姜夔詞原意“包含懷念北方故國之意,而不僅是感傷時光易逝及兒女私情”,這恰是詩本意。此詩個別詩句,另有不同抄本,但不影響對本詩的基本判斷。
4.《丁酉上巳前二日廣州京劇團及票友來校清唱即賦三絕句》
1957年4月,陳寅恪有《丁酉上巳前二日廣州京劇團及票友來校清唱即賦三絕句》,原詩如下:
暮年蕭瑟感江關,城市郊園倦往還;
來譜云和琴上曲,鳳聲何意落人間。
沉郁軒昂各有情,好憑弦管唱升平;
杜公披霧花任隔,戴子聽鸝酒待傾。
紅豆生春翠欲流,聞歌心事轉悠悠;
貞元朝事曾陪座,一夢華胥四十秋。
胡文輝解為“京劇的早年記憶”(《陳寅恪詩箋釋》下卷第959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似可商。這也是寫章士釗的。注意詩題中的“票友來校清唱”。
陳詩中多寫看花聽戲,他有時候還要專門做小注,轉移讀者的視線,詩題也有這個習慣,其實多是字面相關實為反意。解陳詩,看不破此點,往往出錯。道理非常簡單,以陳寅恪學養之富,趣味之高,難道他有興趣看完戲后就演員或者戲本身為詩嗎?所以必有深意。陳詩與章士釗相關者最眾。章與陳是舊友,相見必有深談,章毛交往必是話題,而陳平時也一定關注章的舉動,對章的進退出處非常熟悉。
“暮年蕭瑟感江關,城市郊園倦往還”,明用杜詩古典,實指章士釗與毛澤東的交往,與毛家交往,必涉江青,此處“江關”,可解為香港,也可解為“江青”,都符合章士釗的行為。
“來譜云和琴上曲,鳳聲何意落人間”,陳詩有玩文字游戲的習慣,有許多事例可證。這兩句與“江青有關”。李云鶴是江青本名,陳不會不知。“云和”可與“云鶴”諧音,后面帶出一個諧音“琴”字。1964年陳詩《題〈小忽雷傳奇〉舊刊本》有:“爭及唐宮尤物好,雙弦親譜舊焦桐。”我已解出指江青,此處可以對參。“鳳聲何意落人間”即關于江青的議論,是對江青干政的疑慮。
“沉郁軒昂各有情,好憑弦管唱升平”,陳詩小注:“謂男團員及票友”,指章毛交往,是對章的批評,意謂章是政治的“票友”。“憑”字,陳詩小注“一作‘馮’”,似也可解為以歷仕四朝的“馮道”,暗示章士釗出處。陳重氣節。
“杜公披霧花任隔,戴子聽鸝酒待傾”,胡文輝解出古典,我以為是陳寅恪對章毛交往的憂慮和擔心。
“紅豆生春翠欲流,聞歌心事轉悠悠;貞元朝事曾陪座,一夢華胥四十秋。”
這首絕句的關鍵在陳的小注,他特別提示四十年前在上海陪李瑞清看譚鑫培的《連營寨》,后數年又在京陪樊增祥看譚的《空城計》。陳詩命意恰在這兩出戲上,兩出京劇,故事為人熟悉,無論《連營寨》還是《空城計》,最后解圍的都是武將趙云,陳詩命意在感慨求和之難,都是武力解決問題,政治哪有什么誠意。聯想章士釗受命求和的經歷,這個感慨不能說沒有深意。
5.《丁酉首夏贛劇團來校演唱〈牡丹對藥〉〈梁祝因緣〉戲題一詩》
陳詩《丁酉首夏贛劇團來校演唱〈牡丹對藥〉〈梁祝因緣〉戲題一詩》,作于1957年4月間。原詩如下:
金樓玉茗了生涯,老去風情歲歲差;
細雨競鳴秦吉了,故園新放洛陽花。
相逢南國能傾國,不信仙家果出家;
共入臨川夢中夢,聞唱一知似京華。
胡文輝解為“鳴放運動”(《陳寅恪詩箋釋》下卷第973頁,廣東人民出版社,2008年),這個解釋思路對,但申說應當更細,這也是寫章士釗的。
“金樓玉茗了生涯,老去風情歲歲差”,陳詩本句后有一小注:“年來頗喜小說戲曲,梁祝事始見于蕭七符書也。”此詩古典,胡文輝已查出,此處不復具引。
“金樓玉茗”實指章士釗一生變化令人捉摸不定,如同看小說、演戲,借用“梁祝”故事“女扮男裝”,深意在“角色錯了”。“老去風情歲歲差”,微諷章士釗對形勢的判斷一年不如一年,節操越來越差。
1957年3月15日,時在鳴放期間,章士釗在政協二屆三次會議上發言,他說:“希望中國共產黨永遠保持廉潔奉公,不謀私利的優良傳統。”章在發言中引了“物必自腐而后蟲生”。他用水果作比,“表皮壞一些不甚要緊,削去一些果子仍然可吃,唯果子自核心處腐爛生蟲,雖表面光澤尚存,但從里往外逐漸腐蝕,最終此果不可食用。共產黨乃國家興旺之柱石,猶如果實之核心。社會其它方面有些毛病較易糾正,唯共產黨核心健全最重要。”(詳見陸景華《章士釗先生年譜》第293頁)此事當時廣為人知。“反右”時,章士釗差點為此成為右派,他給毛澤東寫信檢討,毛接信后立即批示政協,章才過了這一關。(同上)
“細雨競鳴秦吉了,故園新放洛陽花”,胡文輝已指出,當時香港《文匯報》刊出此詩時有自注“別有本事”,實即指此。接下來的“相逢南國能傾國,不信仙家果出家”,指去年陳寅恪與章士釗在廣州相逢,章當時掌握的秘密極其重要,如果章變化,則足以“傾國”,陳意思是他不相信章士釗會再變,章一向講共產黨的好話,而這次卻“果出家”,言其在政協會議上講了真話。
詩題《牡丹對藥》《梁祝因緣》,均有深意。《牡丹對藥》是傳統劇目,神仙呂洞賓下凡,本想戲弄一藥店主的女兒白牡丹,結果反被白牡丹戲弄了。暗指章士釗的行為會被戲弄,事后觀察,章在政協的發言,如不是毛保護,必是大右派無疑,由此可見陳的深刻。《梁祝因緣》意思不言自明,“這是裝出來的”。
6.《偶觀〈十三妹〉新劇戲作》
1952年,陳寅恪有《偶觀〈十三妹〉新劇戲作》詩一首,原詩如下:
涂脂抹粉厚幾許,欲改衰翁成姹女;
滿堂觀眾笑且憐,黃花一枝秋帶雨。
紅柳村中怪事多,閑人燕北費描摹;
周三狡計原因爾,鄧九甘心可奈何。
因為此詩作于1952年,歷來解陳詩者,均判斷出了本詩暗含的意義,至于“衰翁”具體何指,各家意見可以共存,是陳垣?還是代指當時北京名校教授?皆可從。對本詩,余英時、劉夢溪、胡文輝都有解說,古典,胡文輝解得非常準確細致,但今典,我以為還可細說。
1952年9月29日,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興起后,周恩來受中央委托,向京津高校教師作《關于知識分子的改造問題》的報告。同年11月30日,中共中央發出《關于在學校中進行思想改造和組織清理的指示》,要求在學校教職員和高中以上學生中普遍開展學習運動。號召認真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聯系實際,開展批評和自我批評,進行自我教育和自我改造;運動的目的主要是分清革命和反革命,樹立為人民服務的思想。此后運動由教育界逐步擴展到文藝界和整個知識界,1952年秋基本結束。陳寅恪內心對思想改造非常反感。周恩來《關于知識分子的改造問題》報告,講到思想改造不能強迫時,提到兩個人,一個是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一個是剛從臺灣取道法國再經香港回到中國的地質學家、國民政府行政院長翁文灝,他當時是中共的“戰犯”之一。
陳寅恪借戲中人物,暗示當時“知識分子的馴服”(胡文輝語),但尾聯卻道:“周三狡計原因爾,鄧九甘心可奈何。”
周三本是戲中角色,名為周德勝,本是綠林人物;鄧九名為鄧九公,在劇中是一位老英雄。周德勝因早年劫鏢失手上門尋仇,要鄧九公補償損失,并扮演女子公開亮相,鄧九公被激不過,約定比武論輸贏,因年邁力衰,幾為所敗(情節敘述,全部引自胡文輝著作)。
陳寅恪明白知識分子改造本就是一個騙局,所以順便用了《十三妹》中的這個情節,發出如此感嘆。周三暗指“周恩來”,鄧九暗指“翁文灝”。戲中角色與二人經歷相合處頗多。如果再深說一下,周恩來早年在南開讀書時演過戲,也是男扮女裝,而“翁”字上面是一個鄧九公的“公”字。“閑人燕北”,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中專門講過,是《兒女英雄傳》作者“文康”,似一語雙關,也可注意暗含的“文”字。
“周三狡計原因爾,鄧九甘心可奈何。”可以理解為是陳寅恪對翁文灝回國的感慨,意謂翁的選擇,成了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的原因,“老英雄”心甘情愿,有什么辦法呢?
我再強調,陳寅恪有玩文字游戲的習慣,“對對子”是他終身愛好,這已廣為人知,《柳如是別傳》中充滿了這樣的例子。
在大背景確定的前提下,由陳詩中尋出與詩意有關的暗示,哪怕流于牽強附會,在學術研究中,也不能說沒有意義,當然倒過來解詩,則不可,事實上也沒有那樣解詩的。
7.《報載某會中有梅蘭芳之名戲題一絕》
陳寅恪1949年秋有《報載某會中有梅蘭芳之名戲題一絕》,余英時、胡文輝都有詳解。全詩如下:
蜂戶蟻封一聚塵,可憐猶夢故都春;
曹蜍李志名雖眾,只識香南絕代人。
關于此詩,最早余英時解出是寫1949年9月中共第一屆政協會議,胡文輝認為“余說甚是”,此論恰當。胡文輝解了所有古典,此處不贅。關于此詩的流傳,胡文輝有詳細解說,他引述了劉大年女兒劉潞提供的一個材料,說1953年,汪篯曾將此詩帶給鄧之誠看,后翦伯贊注解,曾刊在中宣部內部刊物上。鄧之誠的判斷,熟悉陳詩的人都知道。如果確有此事,日后檔案解密,這個公案不難解開。
前面已解出了章士釗與“梅毒”的出典,則此詩也不難索解。這也是寫章士釗的。
陳寅恪只是借“梅蘭芳”一語雙關,暗示章士釗,其實與梅蘭芳無關。這就是“曹蜍李志名雖眾,只識香南絕代人”的含義,很難想象,以陳寅恪思想之深,關注政協會議時,會只留意“梅蘭芳”,陳寅恪認為章士釗一生如同演戲,不但來回變,還“男扮女裝”。
解陳詩,在相當程度上即是解章士釗。解章士釗,即是解毛澤東,非如此,不能解《柳如是別傳》,此點容日后深論。
8.《純陽觀梅花》
1950年,陳寅恪有一首《純陽觀梅花》全詩如下:
我來只及見殘梅,嘆息今年特早開;
花事已隨浮事改,苔根猶是舊時栽。
名山講席無儒士,勝地仙家有劫灰;
游覽總嫌天宇窄,更揩病眼上高抬。
本詩也是寫章士釗的,此詩可以不解。“梅花”即是章士釗,一語雙關,陳寅恪真厲害。
9.《文章》
《文章》是陳寅恪的一首名詩:“八股文章試帖詩,宗朱頌圣有成規;白頭宮女哈哈笑,眉樣文章又入時。”
此詩寫章士釗無疑,句句貼合章士釗身份,可以不解。
歷來解陳詩者,詩意均已解出,但沒有點出章士釗之名,其實陳寅恪極有苦心,詩題《文章》,“文章”即暗示本文寫章士釗,“眉樣文章又入時”一句,又出“文章”一次,所以當年鄧之誠才有名言:“這是陳先生的謗詩啊。”
10.《男旦》
陳詩《男旦》:“改男造女態全新,鞠部精華舊絕倫;太息風流衰歇后,傳薪翻是讀書人。”
此詩廣為人知,時有證引。因為作于1952年,常與知識分子思想改造運動聯系,最常見的說法是指陳垣。就詩意而言,此解大體可通,但解出陳詩中的章士釗,尤其是“梅毒”今典釋出,則此詩明顯,也是寫章士釗的。陳詩命意,全在政治,解陳詩者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