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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若只如初見

2012-12-31 00:00:00蔣曉蕓
信睿 2012年9期

這天安心比平日忙;上午要到醫美診所打玻尿酸,下午去中醫診所針灸養生,中間還約了室內設計師陳欣玲吃午飯。家住陽明山別墅的安心來到市區總會邀欣玲出來聚聚。

欣玲在住家公寓門上掛了塊上書本人芳名的小牌子,這就算在號稱臺北曼哈頓的東區有個自己的工作室了,她和沒事就裝修房子殺時間的闊太太安心合作了十多年,主雇關系之外頗有私交。這一帶房產在小市民眼中是可望不可及的天價,像欣玲這樣沒有名氣和祖產的室內設計師,能在臺北精華區占上這么一席之地,也算“成就”。不過以亞洲社交圈的標準,自給自足的女性專業人員跟頭銜是“董事長夫人”的安心的社會、經濟地位卻沒法相提并論,然而年過五十,從前叫半百老嫗,現在還叫單身熟女的欣玲沒有家累,可以讓有閑有錢的安心隨叫隨到,算是個好女伴。打從初見,欣玲就著實巴結,安心也折節下交,兩個女人結成好友。安心有業務給欣玲的時候自然朝夕相見,不然安心每三個月來東區打美容針的時候也一定找欣玲出來吃飯聊天。

吃飯當然是安心埋單,欣玲負責提供一些有關房屋裝修的產業消息,或者其他客戶的八卦秘聞以作回報;臺北地方小,講來兜去經常會扯出共同認識的人,安心多年不工作,臺灣商人生意應酬很少帶上太太,安心的社交圈子很狹隘,欣玲算是她的“消息靈通人士”。

“郭董新的辦公樓找我學長做,我學長說如果得標會發一部分讓我來接。郭太太,你見過你老公那個新的辦公室助理嗎?”欣玲換了神秘兮兮的語氣,“很高,打扮得很妖艷哦,看起來樣子很年輕,聽說其實都四十了耶。我覺得她不是郭董的型。”

安心不大高興地說:“不是跟你講過好幾次?我老公的事情都不要跟我說,我只要他準時付我兒子房貸,生活費一毛不要少,其他的我不管。”

早幾年安心可不是這樣,以前這世界上她最感興趣的話題就是她的男人。她告訴欣玲她早該想通老公就只是銀行,重要的是不倒閉,要錢的時候領得到,其他都無所謂!

欣玲臉上露出無趣的神情,拿起小銀勺攪動自己面前的餐后咖啡。兩個女人都想起多年前,她們剛成了朋友的時候,根據欣玲提供的消息,安心懷疑丈夫和屬下女職員有染,回家把貴婦裝一脫,頭發一扎,換了牛仔褲和球鞋,驅車直搗丈夫公司,進了辦公室寒著臉,并不搭理人家一路喊“董事長夫人”,登堂入室找到女事主,不問青紅皂白,當著一辦公室同事就唰地一個耳光拍過去的舊事。

“我現在修養好得像佛祖,”安心打破有點尷尬的沉默,自嘲地說,“可能像我兒子說的,超長更年期二十年總算過去了。他們都很高興。”

“他們有個好爸爸,房子越住越大。一直搬新家,怎么會不高興?不像我這種人只能靠自己。大概換我更年期了吧。”欣玲帶點凄涼地開著玩笑,“怎么辦?以后我沒有兒子來安慰,也沒人做我的銀行。”

“噗哧!”安心本意要輕笑,可是聽來只像口鼻噴大氣。“我們一直換房子,你就一直有生意做嘛。”母子同心,外人怎會明白?安心曉得夫妻做到這個份上,老公是不會多給她一分的了,趁著老子心里還有兒子,她要老大、老二輪流貸款換房是策略運用,主要是避免將來被外面的女人和野種多分了應該他們三人全得的家產。安心感覺無論多少年的交情,一個替人打工的老小姐拿自己來跟她的富貴家庭相提并論也是太不知分寸了。她冷臉叫住走過的服務生:“不好意思,埋單!”一面對欣玲說,“你慢慢吃。我有事先走一步。”

午飯以后,安心接下來的節目是去扎針,說是能排毒維持身材。她從醫學美容剛在臺北興起時就成了忠誠顧客,什么都敢試。這十幾、二十年來花在美容上面的錢,像她自己老愛跟人炫耀的那樣:都可以在天母買棟房子了。

安心說這話的時候,總是既感慨又得意的;聽的人也都羨慕她嫁了個好丈夫,有大把銀子隨便她花。安心不打麻將,常激光去斑又特別怕曬,就也不做任何需要見太陽的戶外活動。幾十年來唯一的興趣就是把時間和金錢花在美容上面;至少一個人躺在美容椅上不需要伴,而且特別消耗她手上最多的東西—時間。

錢看起來沒白花;今天早上在醫美診所,丁醫師就請安心做活廣告,讓兩個第一次上門的客人圍攏過來細細在她臉上查看,并且要她們猜年齡。

“六十八!”那兩個說是從美國來的土包子聽到她的真實年紀以后,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一個嘴快的就說:“那看不出來,絕對看不出來!我最多猜五十五歲。”

“我看不到五十,最多四十八啦!”另一個觀察到安心臉上的不悅之色,企圖挽回地說,“阿姨看起來好年輕,哪里看得到五十歲?四十八!”

安心不大高興地離開了診所,她當然知道動再多的手術或更密集的微整形,也抵擋不住無情的光陰,即使表面上再不顯老,鏡子里看見的也非昔日容顏。可是那個二百五猜四十八!她這樣拼命惡整,也不過回到丈夫不再當她是女人的那一年。這二十年來究竟是為了什么在努力?“女為悅己者容”,她失去悅己者久矣!

安心四十八整生日的那天,連他自己生日都沒回家慶祝的丈夫郭銀俊,慎重地排出時間全家聚餐,還送了花和首飾當生日禮物。節目最后是一家四口和樂融融,圍攏為壽星唱生日快樂。蛋糕上面插了五根蠟燭代表五十歲。她撒嬌抗議:“怎么點五根啦? 今天人家是滿四十八歲耶!”

兒子們聞言失色,趕緊推托:“都是爸! 他搞錯了,他說媽五十大壽!”

“什么搞錯?沒搞錯!我朋友才剛幫我慶祝五十歲,你媽跟我生日才差幾個禮拜,我五十歲,她怎么會四十八?”銀俊反駁,“是你媽搞錯了。”他轉過頭來對安心笑著說:“女人過了四十就該服老,爭那兩歲不會更年輕。”兩個兒子就當聽見了個好笑話那樣哄笑了起來。

那時兩人還同房,可是不行夫妻之道久矣。她對他毫無指望,坦然地卸妝上床。先睡下的銀俊卻伸臂將她一攬入懷。她埋首他的頸窩,聞到丈夫身上熟悉又陌生的氣味,一陣愛意襲上心頭,正打算原諒對方稍早對她年齡的不當發言,卻聽見銀俊像從前講情話那樣在她耳邊細語:“看我多愛你?你都五十歲了,我還這樣抱著你!”他退后一點,抬起她的下巴,像要親吻她的姿勢,半晌卻只端詳,挪動手指在她臉上輕撫,無限遺憾地道:“看,你的魚尾紋都這么深了,”又捏捏她腰間贅肉,幾乎是愛憐地道,“你以前穿旗袍那個腰多細!怎么一下子就胖成這樣了?”

“唉!”未待老婆發作,銀俊顧自嘆大氣,幾乎是凄涼地說:“唉,老了!女人到了這個年紀,對男人而言,已經沒有性別,不算女人了。你看,像我們多久沒有做夫妻了!可是跟你在一起不行,跟別人倒未必。唉,我這樣舍不得你,和你分不開,又做不成夫妻,以后就做親人吧。”

她哭了一夜,除了鼾聲,銀俊再沒有一言相慰。再以后他就像已經跟她表明心跡,兩人達成了共識一般,夜不歸營也不再找理由敷衍她了。

安心的孤單從那時起由白天延伸到了黑夜。也從那時起,醫美診所成了她的救贖和希望。可是她每次跟診所里的醫師和護士閑聊,卻都聲稱她在臉上、身上所做的一切努力就是為了每天照鏡子的幾分鐘讓自己看了高興,無須“悅己者”的贊美。那些賺飽了她鈔票的醫美從業人員就大表佩服,說:

“安阿姨真是現代女性!”

安心在中醫診所的化妝間里磨蹭良久,對鏡顧影自憐。她喜歡這個診所的燈光;明明亮度夠強看得清楚,卻又柔和得恰到好處,保留了朦朦朧朧的美感。她老花眼望鏡中人,完全看得出曾有過的花容月貌。安心想:這要帶陳欣玲來看看。她考慮把家里的燈全換成這樣的。

安心照著鏡子,感覺科技萬歲,雖不完美,臉和身材卻也果然看不出是奔七十的老婦人,只頭發日漸稀疏沒得救。就她這樣,臺北最大牌的發型師也梳剪不出好看的發型了,只能勸她考慮戴假發。同間美容院同樣的美發師,以前老游說她染發,現在又說是染得厲害傷了頭皮才掉發掉得兇。真是廢話!早又不說!她四十歲才察覺一點白發星子時,美容院就要她染。哼!十年前或許還來得及喊停,現在怎么能不染發?安心想, 現在不染能看嗎?

銀俊和她同年,頭發白得早,才過三十就花白了。可是他從不染發。安心那個時候還不大清楚他在外面的事,她自己一開始需要遮蓋幾根白發的時候,美容院里要她挑染,用亞麻色把白發藏起來,說是“造型”。她好意要銀俊一起去“造型”,希望丈夫染了頭發也看起來更年輕。銀俊壞壞地笑道:“哈妮你自己去吧,男人比較耐看,成功的男人外表不重要,我就算滿頭白發,女人也一樣喜歡。”

“哈妮”是他們夫妻之間的昵稱,英文“蜜糖”的意思;年輕的時候安心在洋機關里上班學來的美國派頭;兩人開玩笑似地叫起了頭,也就堅持沿用了幾十年,連吵架的時候都沒松過口。安心當時聽銀俊鬼扯,還以為他說的“女人”是自己,不知道另有許多在那里排著隊,可能個個銀俊都叫“哈妮”,免得哪天喝多了叫錯,給自己找麻煩。

中醫診所是安心今天的最后一個節目。扎針維持身材的原理之一是敗壞胃口,安心預知今晚不會有食欲,這就要結束一天打道回府了。

陽明山上這幢前后帶著院落的大別墅已經住了二十幾年,朝暉夕陰,風光無限,入夜站上陽臺看得到天母商圈的燈火,確實是好地方。可是安心常常想,銀俊把家搬到山上有可能是陰謀;這樣他才好把藏嬌的金屋安排在辦公室旁邊。安心覺得自己四十歲出頭搬過來時還沒有老到讓丈夫像后來那樣肆無忌憚,認為她人老珠黃沒人要,留在家里是他念舊,還說老女人都應該感恩丈夫不棄糟糠。

臺北也就這么大,如果自己開車其實家在山上也沒什么不方便。可是安心已經十年不開車了,上次出那個車禍把她嚇壞了;不過不出車禍她可能還不覺醒,賴在早就沒有贏面的婚姻戰爭中拖死狗。

人家都說八是幸運數位,偏偏她逢八就走衰運。安心想。十八歲她認識了一定是上輩子欠債的郭銀俊;二十八歲她嫁給了這個冤家;三十八歲她發現丈夫婚前就不忠,還傷心過度,把生了兩個兒子以后一直想要的女兒給流掉了;四十八歲老公殘忍地跟她攤牌,說她老了,缺乏吸引力,不當她是女人了;五十八歲她開車翻下山路,獨自在生死邊緣掙扎,發現自己愛戀了一生,說跟她“不做夫妻也是親人”的丈夫原來不如路人!

出那么嚴重的車禍只全身多處骨折,事后人人都說她命大。那天還是安心五十八足歲的生日,兒子都在國外讀書。她像平常一樣,一個人守著空蕩蕩的大別墅。早上有祝賀生日的花送來家,可是打印署名“銀俊”的卡片上不是往年的“Happy Birthday to My Honey”,而是“恭祝夫人六秩華誕”。她打電話去把花店削了一頓,對方一副很冤枉的聲氣,過了兩個鐘頭居然還打電話回來辯解“店里沒有弄錯”,讓安心氣得追著又罵,罵到自己也肝火上升,連午飯都吃不下,打算晚上和銀俊共進一年一度的生日晚餐時再向他抱怨新來的秘書不會辦事。

到了下午有人打電話通知,董事長在工廠開會走不開,行程更改,晚飯取消。她就心情更差。傍晚時獨自喝了點悶酒后想出門血拼,要用一貫敗金的手段來填補她心里的那個空洞。車一開出車庫,她就撥手機給銀俊說在去珠寶店途中,她會替他買份給自己的生日禮物,預告她要狠花一票讓他肉痛,沒想到才講了幾句兩個人就一如既往地吵起來;她怪銀俊不關心她、冷落她,她生日也不回家,連叫秘書送束花的卡片都亂寫,誰知道他現在在哪里跟哪個女人鬼混?!

銀俊惡聲惡氣地叫她沒事別吵他上班,他不努力工作她怎么當花錢如流水的貴婦?生日?結婚前她就知道他家沒有過生日的傳統,這么多年,他什么時候要求她替他過生日:“我從不來這一套!誰的生日我也不記得!”

“你知道我們家最重視生日!你以前都幫我過生日!”安心哭起來,“你不來哪一套?你以為我不知道?哪一年外面沒有女人替你過生日?你說!你說呀!”

銀俊在她益趨歇斯底里的控訴下反而冷靜下來,可是他的聲音卻冷得像一塊冰:“哈妮,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里?就是你不知足!”然后連再見都沒說,倏地掛了電話。那時她單手握著方向盤,對著手機尖叫:“你混蛋!郭銀俊,你敢掛我電話?”人一失神,車子就沖出護欄,翻入山谷。她被拋出車外時,一手還緊緊握著手機。半昏迷中她沒想到打三位數的求救電話,只一再按通話鍵重撥先前那個號碼,那邊卻不接聽;她的希望一次次被轉接到語音信箱。天色漸暗,初冬的山區寒氣漸濃,滿面血污和熱淚的安心在昏厥前一直對著手機喃喃訴說:“你這樣忍心?哈妮,你真這樣忍心?”幸好后來有仗義的路人及時發現撞毀的護欄,注意到有車翻下山谷,她才沒有死在即將來臨的寒夜里。

以前再怎么吵,安心從來不相信有一天銀俊會把她當成空氣。銀俊以前多么愛她?!他們婚前為這段感情奮斗了很久。戀愛談了十年,安家始終不同意,兩個人彼此打氣,安心都等成老小姐,沒有行情了,才勉強取得女方家長同意讓他們結婚。安心為銀俊放棄了去美國留學的計劃;她一個官小姐,當年心甘情愿地嫁到一個本地小生意人家里做“長媳”,安太太為女兒的選擇哭濕了好幾條手絹。

安心年輕時候的條件多好?! 人長得漂亮不說,英專畢業以后靠著父母托人情進了美國新聞處做雇員。雇員雖然不是正式員工,美新處卻是一塊響當當的招牌。公元六七十年代的臺北,光說出她工作的地方,別人就知道安心會說英語,洋派、有教養。

一開始父母的計劃是安排安心像姐姐安靜一樣,五專畢業就去美國,可是等安先生親自走訪住在新墨西哥州的大女兒夫婦以后,就有點舍不得小女兒嫁那么遠。以從不替人關說為豪的安先生費了很大的勁,賣了很多的人情,才把學歷一般的安心弄進美新處當臨時雇員,希望她跟老美同事天天在一起,能把英語練好,如果在臺灣找不到好婆家非得遠嫁出國,也別像姐姐那樣在美國的沙漠里當家庭主婦,最好還是到大城市進學校深造。所以安心沒走姐姐專科畢業就出國嫁人的老路。

安心個性活潑,進了美新處雖然做著像辦公室小妹一樣燒咖啡、影印、接接電話、打打雜的工作,卻別出心裁地訂制好多件那時候臺北小姐已經揚棄了的傳統旗袍,一天一套換著穿,一方面宣揚中國文化,一方面也盡顯她青春無敵的好身材,把男男女女洋同事的目光都吸引了。她還學了古箏。圣誕節同歡晚會的時候,安心斜披一頭卷曲蓬松的長發,露出半張臉上的黛眉紅唇,穿著新裁長旗袍,高叉里露出一雙美腿,展現出東方女性嫵媚的性感,手下琤琤琮琮彈一曲拍子聽起來不夠緊張的十面埋伏,迷倒臺下一票老美;不到新年,家里就有洋人來送花。

安太太雖然想女兒去美國,卻矛盾地不希望女兒嫁洋人;她聽說洋人很多只是跟這里的女孩子玩玩,以后拍拍屁股走了那怎么辦?覺悟到有女長成,安太太就問女兒有沒有男朋友可以帶回來家來讓父母看看?

安心那時候已經和銀俊交往五、六年了;專三那年寒假兩人同時參加了英專女生和工專男生的聯誼活動;初見那天正好是安心十八足歲的生日,銀俊和她同年同月,生日各在月初和月末;同學們起哄要他們一起慶祝生日。兩個壽星被拱出去一人出一只手同扶一把刀切塊小蛋糕,銀俊的大手包起安心的小手,雙雙感覺觸電一般,就一見鐘情,談起了甜蜜的初戀。

雖然一開始是兩小無猜的“小狗愛”,兩人卻連銀俊服役期間都沒鬧兵變,愛情算是經過了考驗。可是男方家庭畢竟不是安太太從小教育女兒要找的,跟她家世匹配的官宦世家,安心就一直不敢讓父母知道她已經情有所鐘。很快兩人到了適婚年齡,安心又進了洋機關,天天打扮得花姿招展,口吐英語,銀俊卻只在自家工具廠跑業務,騎著機車風吹日曬,有時候還碰上老派客戶敬煙、敬檳榔,粗言穢語“博感情”,那時他也自覺口中吐出的方言不上檔次,不免對天天上班要講洋文的女友越來越不放心,就也老催著要把兩人感情過明路。安心兩邊受壓,聽見媽媽問起男朋友的事,就把銀俊給帶回了家。

“名字不好聽!郭銀俊。銀俊?什么典故?”客人前腳才告辭,屋子里的安太太已經皺眉揚聲表示看法。

“人家長得英俊嘛!父母可能想謙虛一點,所以借個同音的字叫銀俊。”安心搶白媽媽,“那安靜、安心又有什么典故?我和姐姐的名字老讓人開玩笑。”

“什么英俊?桃花眼!男孩子唇紅齒白不好。我不喜歡,眼睛太靈活了,你以后會吃虧的。”安太太看著丈夫,用目光催促安先生發表意見不果,就直接點名,“爸爸說呢?這個人也不打算出國。”

“學歷差了點。”安先生說,“在家里做事情,一個小工廠,出息不大。”

安太太得到丈夫支持就拍了板:“女孩子出嫁以前交幾個朋友,多挑多看沒有錯。這個姓郭的男孩不要走得太近了,也不要再帶到我們家里來玩。”

銀俊第一次到安家就被“斃”,不但沒有打擊他的追求之心,更激起了斗志,加倍熱情進攻,轉入地下的約會反而愈加危險刺激。銀俊血氣方剛,對女友不停地試探,要求更進一步的關系來保證他們的愛情。安心外形冶艷,家教卻嚴,雖然認定了良人,在婚前卻一直緊守最后防線,不許銀俊逾越雷池。

“這事不能怪我,你又不肯。”后來爆出婚前就發生的婚外情時,銀俊面無愧色地說:“我是個正常的男人,你都讓我等到了三十歲,我難道沒有需要?”

銀俊對年齡的算法永遠和安心的兜不攏,他算的虛歲總比安心算的實歲多“二”。可是不管安心守貞到她算的二十八還是銀俊說的三十,反正外面的孩子比安心和銀俊的老大都大了四、五歲是鐵打的事實。那個女的是銀俊家工廠的小會計,比安心還小四、五歲;這兩個人的關系和孩子的存在,除了安心本人,郭家全家包括老員工和走動得勤的親戚都知道,根本不是秘密。一開始安心的閩南語啞啞烏(即馬馬虎虎的意思),小兩口婚后住在外面,偶爾造訪婆家,也有粗心的親戚忘了要瞞,就在安心面前提起那對常在眼睛跟前轉的母女,安心居然有聽沒有懂。漸漸地郭家人就松懈了防范。安心做了十年的臺灣本省媳婦,就算不和公婆住在一起,對閩南語也漸漸有所領悟,這種事她能逾十年說不知道就不知道也真不可思議了。

最后穿幫靠的還是婆家內部矛盾;那時正好是她第三度懷孕,高齡三十八的產婦做了穿刺檢查,早早就知道是在生了兩個兒子之后盼望著的女兒。銀俊對她特別好,她一想到一個好名字就打電話到公司找他,多忙他也接電話,跟她有商有量的。

說穿秘密的人是銀俊的小妹。這個小姑因為分家產的事情正跟身為長孫,在祖父去世分地產時獨得了所有好處的銀俊慪氣。小姑子后來辯解自己是一時說漏了嘴,可是也不能排除當時在氣頭上蓄意報復,故意揭發陳年舊案,要把兄嫂家鬧得雞犬不寧。

“你哥最喜歡女兒。”那個時候安心工作的美新處已經因為臺美斷交關張大吉,兩個兒子也都上小學了,安心做了一陣子的家庭主婦正感覺無聊,興高采烈地準備迎接意外之喜的老三;她一面織著將來要給女兒的粉紅色小毛衣,一面和來家串門子的小姑話家常。

“算了吧,”小姑不屑地說,“郭小美小時候他抱都沒抱過,說女孩子小便在他身上他會倒霉。”

“郭小美?郭寶珠的女兒?”安心立刻留了神,那女孩小學要畢業了吧,不久前還在婆家見過,五官長得跟眼前的小姑可不是像?怎么沒留意到她也姓郭!是從母姓?還是丈夫也是郭家的什么親戚?是啊,怎么沒有聽見提起過她的丈夫?

安心婆家原來是臺北近郊的菜農,后來就成了小地主,又托福國民黨敗走臺灣,臺北地價飆漲發了家;原先是黑手學徒的老太爺后來又開了工具廠,工廠就蓋在祖傳的菜地上,占地甚廣,住房和工廠共著外圍墻,年輕的會計小姐碰巧也姓郭,不知道有沒有點瓜葛親,卻常常見到帶個小女兒過來東家住家這邊走動;安心記得好像小美小的時候,郭小姐上班,安心婆家的幫傭還替她帶小孩。安心很少去婆家,去了看見會計小姐的孩子在屋里跑還以為是東家特別照顧忠誠的心腹員工呢。

小姑見她驚愕的神情,馬上站起來告辭,走到門口還再三說:“嫂嫂你別胡思亂想,我沒說小美跟我哥有什么關系。”

安心越想越奇怪,拿起電話就打到公司找郭小姐,劈頭就問:“小美的爸爸是誰?”那邊一片沉默。

“小美的爸爸是郭銀俊嗎?”安心用發抖的聲音問,“你丈夫姓郭嗎?是我們家的親戚嗎?”

“我不知道,”郭小姐的聲音也發抖了。她聽起來挺心虛地說:“我很忙,你自己打電話給郭總。”那個時候銀俊已經接管家族生意,還擴大了規模,把原來父親留下的一個廠做得蒸蒸日上。

這跟說“是”有什么不同?!安心自己哭了一會,想想又不敢立刻去投娘家;別說這會安太太正在牌桌上不能被打擾,她媽媽這丈母娘就從來沒喜歡過這個女婿,要是聽說結婚前可能就有私生女,那還得了?安心抽著鼻子打電話找銀俊,那邊接電話的秘書說郭總開會,過一個鐘頭打,他還開會,再一個鐘頭,都該下班了,那邊還說他開會。她打到婆家找婆婆,幫傭說頭家娘不在,不知道什么時候回來。安心感覺那邊警報器響了,上下警戒全員備戰,只有她是孤軍。

銀俊很晚才回家,看到坐在客廳等著興師問罪的大肚老婆,虧他還能微笑以對。“哈妮,”他喊她,“還沒睡?想吃宵夜嗎?我出去買給你。”

安心委屈地說:“今天你小妹—”

“聽那個瘋婆子胡扯!她曉得個屁!”銀俊忽然換了一副兇神惡煞的嘴臉罵起自己妹妹,“要聽她講的話,屎都可以吃!哼!依照她,我工廠和公司都要分她一份,她老公還要進董事會呢!對她已經夠好了—”銀俊整個兒地轉換了話題,持續數落妹妹,說是別人家的女兒都只能分點現金,他們家對女的已經夠好了,連房地產都給了她一份,現在居然工廠的地、廠房、公司都想染指。

“好了,好了!我們家的事你就別管了。”銀俊最后用極不耐煩的口氣總結:“我不像你,有時間整天在家胡思亂想,我在公司累了一天,我要洗澡去睡覺了!”一邊說,一邊向臥室走去。

安心不依,跳起來扯住丈夫大叫:“不要走!你告訴我,郭小美是不是你和郭小姐生的?”

也許一輩子都不該問,知道了怎么樣?也許就像銀俊后來跟她說的,很多事不知道比知道幸福。如果那是她捅的第一個馬蜂窩,后來她才發現身邊人豈止“招蜂”?她根本就嫁了個養蜂的人。

她哭鬧了很多天,明知道對肚內胎兒不好,也止不住悲傷和心痛;他們結婚才10年,他卻有一個13歲的非婚生女。結婚前三年不正是他們戀愛的最高峰期?她還記得那個時候他們有多要好,除了她要為婚姻守貞,她哪里不讓他溫存?

“笑死人了,哈妮,”銀俊挑起一雙濃眉,痞里痞氣地告訴她:“摸來摸去最后卻什么都不能做對男人只是折磨,你懂不懂?是我在克制犧牲耶,我太愛你了,不忍心強迫你、傷害你。你不是小女孩了,我問你,這種事做一半是誰在爽?”

所以依銀俊的邏輯,他是被對她的愛情“折磨”到去找了剛好在身邊的倒霉會計小姐來解決問題,副作用是出來一個大活人,等她發現的時候已經十三歲了;銀俊還說自己父母當時給了郭小姐一筆讓“大家”滿意的遮羞費,還答應以后出嫁時替郭小姐另外添妝,小美反正將來要嫁人,這之前誰家養都一樣;如果姓郭,郭家在養育費之外,還會負擔日后的嫁妝。后來人家郭小姐果然帶著小美好好地嫁了個門當戶對的丈夫。郭家出的養育費不薄,是一筆當用的額外收入,夫家認為小美帶財,沒人把小女孩當拖油瓶歧視。小美從小一直知道自己有兩個家,兩邊都對她很好,成長得很健康,都要上國中了,真是一切圓滿。

安心不是省油的燈,這個結果并不讓她覺得“圓滿”。她又吵又鬧,威脅要她已經退休的爸爸動用關系去查銀俊公司的賬,又說要叫自己弟弟安亦嗣來揍姐夫一頓。銀俊起頭還哄哄她,后來就跟她對吵,再后來就神隱不見,連電話都不打回家。鬧了兩三星期,正在安心不知要如何收場的時候,她忽然大量出血,緊急送醫;大人還好,四個多月的胎兒流產了。

銀俊對這件事表示很生氣,他說自己一直期待著這個愛情結晶,現在沒了,安心也已高齡,他和她這輩子是注定沒有女兒的了。不顧安心已經傷了身子更傷了心,他自顧自地描述他們那個永不會誕生的女兒會有她的臉型和嘴唇、他的眼睛和鼻子,本來會是一個迷倒眾生的大美人,可是這下全沒了!他們今生的這個莫大遺憾都是因為她不是一個好媽媽,沒有小心呵護腹中胎兒!安心非常迷惑,這一切的不幸竟然是她的錯?她心里痛著,不知道銀俊這樣在兩人的傷口上撒鹽算是怎樣的愛?

流產以后需要調養,夫妻遵醫囑暫停房事。安心心里恨著,就故意冷落丈夫,擺出冷冰冰的臉色。可是這架子一端好像就下不來了,而銀俊竟始終沒來求她。事情一下過了一兩年,安心感覺她抵制丈夫的時間已經長到她沒辦法不講和了。

那天晚上安心厚起臉皮,穿著新買的薄紗睡衣依偎過去。銀俊一面皺眉一面笑著閃躲,看她面露不豫,又迎向前抱住她,先在她臉上親親,又摸摸她的背脊和頭發,壓低聲音在她耳邊說:“哈妮,跟你說個秘密,我不行了。”

安心驚疑不定,喃喃地說:“怎么可能?你才四十歲……”

銀俊把笑容一斂,嘆氣道:“過年我就四十二了!”他放開手,側身仔細端詳安心,研究了一下她的表情后又嘆一口氣,一面將頭枕她肩上,用凄涼的調子幾近撒嬌道:“可能的,怎么不可能?這種沒面子的事情怎么會騙你?哈妮,哈妮,你會不會這樣就不愛我了?”

安心痛心地回摟住丈夫,說:“怎么會呢?怎么會呢?你把我看成什么樣的人了!”她連本想建議銀俊去看醫生,和抱怨他愛應酬、喝多了酒的嘮叨都心疼得說不出口了。

安心原先對銀俊婚前就有私生女,還全家一起隱瞞她的事無法消氣。哪知這么一件大事竟被突如其來的流產悲劇蓋過。流產康復后安心故意不和丈夫親近,處罰銀俊的不軌。誰知一切心機又都是白費,她的片面抵制完全無效;她才勉強接受了小美存在的事實,收起對未出世女兒哀悼的眼淚,居然就來了個丈夫不能人道的壞消息!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是夫妻在床上成了君子以后,床下也越來越客氣,從“相敬如賓”進展到了“相處如冰”。像海浪沖擊巖岸,大石被磨成了沙灘上的細沙,再又被海水帶入大海,不知所蹤;時間也把兩人之間的沖突、矛盾、憂傷、齟齬和原有的恩愛一起逐漸化去。

丈夫和安心之間的對話越來越簡短,到后來除了安心偶爾想到新仇舊恨,會算總賬似地發作一番,雙方基本不拿對方當聊天的對象了。銀俊借口公忙,一星期有六天不在家吃晚飯,不過那時孩子小,基本上還感覺爸爸是住在家里的。

銀俊的事業隨著臺灣經濟發展,越做越大;倆兒子上小學以后,他說小孩喜歡游泳,大手筆買下有私家泳池的別墅,把原來在安心娘家附近的家給搬了過去。

裝修那個二手大房花了安心很多時間和力氣;房子大,總是這里要修修、那里要弄弄,雖說是富家,家里卻幾乎長期有修繕工人進出。銀俊在家是甩手老爺,除了按時把家用打進賬戶,大小家事一概不理;安心雖然無須外出工作,管理偌大一個房子和接送那時還上學的兩個兒子就夠安心忙的。忙碌也是一種過日子的方法,在兩個孩子出國讀書之前,安心生活的重心就是這個家,她并沒有時間想太多。直到孩子先后出國讀書,已經習慣家里男主人只是個影子的安心才在美容院看到婦女雜志上說:有外遇的丈夫回家會提高戒心,和妻子能不互動就盡量不互動,免得話說多了會泄露蛛絲馬跡;所以不忠的丈夫在家會像整個人包了一層防護膜,讓妻子感覺疏離。

安心想:銀俊是什么時候開始不主動和她說話了呢?她和銀俊的愛情像一只在鍋中待煮的青蛙,等到鍋子里的冷水逐漸加溫到沸騰,早已不知不覺地死了。

臺灣多雨,山坡上的房子建得再結實,地基微移的情形也會隨時間惡化,如果不幸引起管線破裂一類的基礎問題,就要拆屋大修。安心就在銀俊跟她表示“只能做親人”以后幾年,一家人住了快二十年的房子也破敗到需要推倒重建。安心透過銀俊也認識的建筑師,找到了做室內設計的欣玲。

那個時候安心進入更年期,脾氣開始有點陰晴不定,不像以往待人親切,本來女性設計師單只未婚一項就犯了安心的忌諱,幸好接觸后感覺也就是個快四十的老小姐工作狂,不足為懼。加上銀俊特別不喜歡欣玲的設計,看見草圖就挑得一無是處,見了本人也冷淡得近于厭煩。

欣玲不像安心從年輕時候起就是銀俊向來欣賞的高挑艷女;她是個肉感的小個頭,不過面容長得算清秀,玲瓏的五官安在一張圓圓的小肉餅臉上,猛一看像個小女孩,日光下看就發現泄漏實際年齡的眼袋、粗大毛細孔、皺紋一樣不少。欣玲第一次和安心見面,就嘴里甜出蜜來一般盛贊女東家保養得宜,說是看起來比小了不止一輪的自己還年輕,更表示羨慕安心的高個子和細白的皮膚,安心看她羨慕得由衷,添了幾分好感,最重要的是欣玲態度巴結,收費合理,不擺藝術家派頭,隨安心把設計圖紙改來改去,安心就決定聘用。偏偏平常對家里事情不插手的銀俊對欣玲的設計表示反感,才瞄了一眼圖紙就打槍否決。

安心皺眉道:“我到處比價比設計,和多少設計師開了多少次會才決定用這個女的。家里這么大的事情你什么都不管,現在已經做了決定你又來啰嗦?”

銀俊幾近冷笑地說:“不要我管那我就不管,你做的事你負責,記住是你不要我管的,以后不要生氣找我麻煩就好了。”

銀俊自此對家里重建和裝修的事避之猶恐不及,還沒開始施工就提前搬去在市區的郭家跟母親住;他吃準老婆不會愿意跟他回去做媳婦,還故示大方要安心一起搬。兩個兒子那時已經在國外,安心五十幾歲的人了,平常和婆家也不親,這時候當然不肯去做老媳婦,就也暫時搬回娘家,借機陪伴自己父母。

房屋重建工程邊建邊改,拖了兩年多才全部完工,夫妻在那段時間里等于分居,雙方父母除了早一步登仙的郭老太爺,其他幾位也在那兩年內先后老病歸西。銀俊事業版圖也擴張到大陸和東南亞,岳父母的事情他自然全不操心,甚至丁母憂也沒有讓他放慢腳步。安心留在臺北,又要修房子,又為了婆家、娘家兩邊老人輪流跑醫院、贍養院,后來又逐個辦喪事,忙得腳不沾地。

自愿把朝夕相見的期望從婚姻中抽離后,安心感覺和丈夫之間竟然重新得到久違的和平。兩人雖然還是難得見面,需要知會的家務事卻不少,就常常通電話。話題一旦跳脫見面時間分配、關心與否,和丈夫愛家愛妻的具體表現,安心也就如銀俊所愿成了他要的那個沒有性別的親人。他們不再一說話就吵誰對不起誰,誰愛不愛誰,他們只各司其職,張羅家務,活在當下的瑣碎之中。

在為了修屋而分居的非常時期,安心和銀俊的夫妻關系達到一種升華的穩定,安心“郭太太”的位置固若磐石,不受任何外面女人的威脅,幾十年來她首次有足夠的自信,感覺自己在丈夫的生活中無可取代:她是郭家訃聞上“泣血稽首”的孝媳,他是安家訃聞上“拭披頓首”的孝婿。而且夫妻既然不住在一起,安心也就不覺得有必要像只獵犬那樣嗅著、聞著、追蹤著不回家的丈夫行藏。雙方從二十幾年前“私生女事件”爆發以后首次真正地冷靜下來,如是也就達到銀俊理想中老夫老妻的關系:不論風月,只談家庭。他們不再像紅了眼不能和對方好好說話的仇人,有名無實的夫妻之間最容易引起共鳴的話題是孩子,其次是父母的大事、親戚對紅白事的反應和評語。甚至他們那個正在翻修中的“家”,銀俊以前從沒表示過興趣,現在既然不必每天回去,就也能勾起他一二談興:

“他們真不怕花我的錢啊!拆了蓋,蓋了拆。不過還好有你跟他們去打交道,不然換我就抓狂。現在只要告訴我什么時候可以做完,我就謝謝了。”銀俊聽起來心情不錯,他最近跟模具同業合作,跨行電子加工,擴大了生意規模,很是志得意滿,重修房子算花小錢,早不放在心上,只不忘嘴上念叨幾句點出自己是金主。

“設計師說主臥本來的設計是整層樓,現在蓋完卻發現中間的梁柱太大,天花板到那里降低太多,建議建筑師把主臥蓋成兩間打通,中間天花板低的部分做成男主人和女主人的更衣室,”安心向銀俊報告,“建筑師說這樣設計很好,可以省很多任務。”

“好呀,欺負我們老夫老妻,叫我們分房?”銀俊沒個正經地怪笑道,“是不是你告訴人家我不行了,和你不一起睡了?”

“你無不無聊!”安心對丈夫自以為的幽默一點不領情,不高興地說:“分成兩間可以當成男女主臥,也可以當成主臥和書房、運動房。人家設計師管你分不分房?你如果有意見就早點講,沒有意見我就叫他們做成男女主臥了。”

設計師陳欣玲說兩邊一分差不多等大,像安心原先想的那樣一間做成運動房可惜了,裝修成對稱的兩個男女主臥是歐美貴族的流行。欣玲拿來很多雜志給安心參考,一直慫恿她采用“他的”和“她的”房間,中間重重隔開夫和妻的是“他的”和“她的”衣帽間,以及一個碩大的主浴。

“我可以拿圖紙過來給你看。”安心告訴銀俊。

“不必了,你辦事我放心。”他明顯打算結束談話,說了句閩南語,“好了啦,你歡喜就好!”

“喂,等等!”安心卻還不舍掛電話,又扯一個話題,“陳小姐買家具把設計師的折扣都讓給我們了,叫我自己去挑,這樣省了不少錢噢。她這個人真的不錯。她跟我說她要是以后能住這么一間房子,她這輩子做人就沒有遺憾了。”

“哈妮,做夫人要有做夫人的命格,”銀俊似乎還在開玩笑,可是聲音里卻帶起一絲嚴厲,“你叫她別做夢了!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么好命。好啦,不跟你啰嗦了,再見!”

“討厭!”安心啐道。可是那邊已經嘟嘟嘟地斷了線。她心里空落落的,房屋重建的這件大事已經到了尾聲,搬回“家”以后她還找得到這個讓她做“夫人”的丈夫嗎?她想起安太太從前為小女兒“下嫁”本地菜農家庭而痛哭,不曉得地下有知看見她將入住嶄新的大別墅,會不會高興女兒“嫁得好”?

別墅落成入厝的那天,銀俊回來了。他開了輛新買的英國牌子越野四輪驅動車,大聲吆喝要人幫忙,看見安心走過來,從車上拿了幾套西裝給她,一面說:“這車怎么樣?住山上就要開這種。”

安心感覺收到丈夫會搬回家的暗示,喜孜孜地抱著西裝上樓去掛,厚毛料摩挲著她的下巴,像初吻時扎著她嬌嫩臉龐的銀俊的胡渣子。

“就這些?其他的呢?”安心看著空蕩蕩“他的衣櫥”中她捧上來的幾套西裝和他自己拿來的幾件襯衫、內衣就問丈夫。

“不夠嗎?還要什么?”銀俊以問代答后就四處游走參觀新家,一面發表評論,“弄起來以后還不錯。你那個陳什么總算做了件好事。”他走進自己的房間,笑嘻嘻地說:“這我房間啊?咦,這邊跟你那邊還是通的嘛,你晚上假借上廁所就可以隨便過來哦。”他試了試兩間主臥中間的浴室門,一面說:“我安不安全呀?這個門能不能鎖啊?”然后為自己的幽默大笑了幾聲。

安心聽了就不大高興,還來不及變臉斥責,銀俊忽然把笑容一斂,說:“沒事我走了。”

“晚上回來吃飯嗎?”安心脫口問道。

銀俊茫然望住老婆,一會說:“雖然讓我花了不少錢,這兩年還是辛苦你了。你就好好享受這個大房子,也算是苦盡甘來。哎,我哪有你命好?我不趕快回公司努力上班,誰讓你住豪宅?”

以前銀俊一星期還有一天在家吃飯,別墅重建后,他沿工程期間兩人分居的舊制,連那一天回家吃飯也免了。不過既然新房子里有他一間房,他也就偶爾回家睡覺,只是她的主臥和他的主臥之間做分隔的浴室實在太大了,哪怕難得的哪一天他睡在家里,安心都感覺和銀俊離得像中間有條沒有喜鵲來搭橋的銀河一樣遙遠。等到她沖動地去丈夫公司打了人家女職員耳光,像是處罰她撕破臉,夫妻吵完那一架之后,銀俊就把偶爾回家住住的一條也給刪除了。后來兒子們從國外回來,先后也只在新修的大別墅里住了一陣,結婚后就搬出去在市區自立門戶。安心費心費力的為家蓋了一棟金屋,結果只是把自己給關在了里頭,年復一年,寂寞地過著。

車禍讓安心在病床上躺了很久。她那個時候真是心灰意冷,想哪怕快六十了,這種丈夫有和沒有有什么不同?還不如離婚干脆!可是銀俊在她住院的時候卻常來探望,并不比兩個兒子少殷勤。回家以后雖然請了兩個看護輪班照顧,銀俊也每天回家,有時還讓行動不便的老婆坐在輪椅里親手推進推出。可是安心感覺一切都太遲了,她的心被傷碎了,她算了總賬,牢記他的一筆筆無情債,感覺再愛這個男人也絕不能原諒他了,就幾次硬起心腸提要離婚。

銀俊把臉湊近,看著她的眼睛,嚴肅地說:“哈妮,我知道你是愛我的,我也不是那種沒良心的人。離婚的話不要隨便說。你雖然這么老了,放心!我還是會留著你的。”

以銀俊自己的算術,他可不是個“六旬老翁”了?那張曾經清俊的臉龐胖成了一張打著橫紋的燒餅,滿頭白發下原先英挺的眉型雖然未變,可是長出了幾根長長的白色壽眉像垂柳一樣隨講話的節奏無風自動。他老拿女人臉上的魚尾紋說事,怎么不看看自己呢?原來俊秀的雙眼皮下垂了,把年輕時被岳母嫌棄的桃花眼尾一遮,成了兩只有點兇的三角眼,象征財富的懸膽鼻頭上面毛孔已經粗大得成了酒糟,以前讓異性心跳的瀟灑笑紋成了深刻的法令紋。

“只有我老了,你沒老?”安心反擊,“你早就不把這個家當家了,你留著我做什么?”

“做大老婆呀!多少人想要這個位子?”銀俊像年輕時那樣壞笑起來,“六十歲的人了,火氣還這么大!不要擔心,你永遠是我兒子的媽,我的發妻,唯一的合法配偶。”

如果是車禍之前,安心又會被氣得哭,現在她聽見這些賴皮話,只覺得面前樣貌陌生的老頭無恥,脫口罵了句:“不要臉!”卻再想不出什么更厲害的話了。

銀俊看老婆日漸康復,又有力氣跟他吵嘴,就單方面恢復他不回家的“正常作息”,招呼都沒打一個就不見人影了。安心還是這個男人合法配偶的證據,就剩下一個由他公司會計按月轉賬、幫老板把家用錢打進去的銀行戶頭。

安心的姐姐安靜利用隨夫在大陸講學的機會,特別繞路回來臺灣探望受傷初愈的妹妹。安心向姐姐哭訴自己嫁了個不回家的人,說自己跟她們以前叫“大媽”的父親下堂妻一樣是在守活寡。

安靜表示大媽當年替父親盡孝,奉養公婆,經濟大權又在其實是二夫人的她們母親手上,是值得同情的空閨怨婦,安心卻是清靜貴婦,令人欣羨。安靜誠懇地說:“我嫁給你姐夫四十多年,感謝主,我替他生了六個,洗衣煮飯養小孩,一輩子跟他伸手,花每一塊錢都要他同意。現在你先生不來煩你,你要買什么或去哪里他都不管,感謝主,這樣的Job到哪里去找?”

安心呆呆望著一回臺灣最喜歡逛夜市找便宜,十足是位華僑老太太的姐姐,張口結舌,不知道要應什么。姐夫是比姐姐大很多的旅美學人,本來在國家級的實驗室做研究,退休以后常常應聘到中國開會講學順道旅游,姐姐家雖然不如妹妹家富裕,可是老夫老妻日子過得好不逍遙,尤其到哪里兩個人都是儷影成雙,讓安心一直很羨慕。她沒有想過姐姐把做人家老婆看成一個“Job”,說起來安心的這份工作工資比較高,老板又放手,竟是姐姐心中的一份“優差”。

幸運的是這場大車禍沒有讓安心留下后遺癥,婚也沒有離成。原來她是鐵了心要離開不忠實的丈夫去追求現代女性的獨立生活,可是她本來也就獨自生活著,不是嗎? 像那些拖著不結婚的戀人對問婚訊的人高調回答一般:結婚不過是多張證書。安心想自己的離婚也不過是多張證書而已! 難道有了那張紙就能禁絕她對負心人的牽掛嗎? 何況,留著她“郭太太”的身份也算是個“社會地位”。安心算想通了,她決定對丈夫“放手”,把心思都放到兒子身上:什么都是假的,替兒子好好爭取,“錢”到手上才是真的。

“你能花多少錢我不知道?一個鱷魚皮包再貴要不要一百萬?”銀俊雖然發了財,畢竟是從中小企業起家的精明生意人,“不要跟我來那一套!該給的不會少,我不會讓自己老婆沒錢花,你別自以為聰明做得太過分就對了。”

可是兒子是他的弱點,聽說他外面生的都是女兒,只有一個還小的是兒子,根據安心的“消息靈通人士”的消息,也有謠言說銀俊懷疑那個不是他親生的。知道銀俊看重子嗣,安心就用兒子名義買豪宅,還替他們包裝修,全部弄好了,再要兒子過去看,慫恿他們住新屋。

“又替老大買房子?老大買完,你又說對小的不公平,又要買。臺北的房價就是被你這種人推高的!”銀俊在電話里吼她,“他前面那兩棟怎么不先賣掉?你不是說會賣了再買嗎?”

夫妻不見面,她現在連他今晚睡在哪里都不知道,只能在他愿意接她電話的時候堵住他,提出要求。既然有所求,安心就耐下性子跟他解釋,說政府打房,課奢侈稅,房屋滯銷。她正在找陳欣玲重新裝修兒子搬出后的空房,一面等待市場復蘇,他們能賣好一點的價錢。

“你和那個陳欣玲倒是情同姐妹,你真聽她的話呀。”銀俊冷笑道,“告訴你,你去把房子退了,你等房屋市場復蘇,我等哪里復蘇?我會告訴陳欣玲離你遠點,不要為了賺你幾個設計費,叫你一棟接一棟的買房子。”

“房子是我買給兒子的,你去跟陳欣玲講什么?”安心說著自己感覺有點心虛,“你們又不熟!”

“哼,你去問她熟不熟?”銀俊的聲音更冷了,“好了,你不要煩我了。你知不知道現在全球不景氣?把上億的房子當皮包買,你們以為我印鈔票嗎?”

那邊電話突然斷了。安心很生氣,可是銀俊摔她的電話已經是家常便飯,虧得她從前還為了被他掛電話,氣憤狂亂到開車沖入山谷。現在她不跟自己過不去了,她知道馬上打電話過去他不會接。等明天,她會磨到他拿錢出來的。安心告訴自己沉住氣,自言自語道:“你跑不掉的,等明天再打給你也一樣!”

第二天天還沒亮,家里電話催魂一樣地響起來,是醫院來的緊急通知,銀俊中風。她和兒子們趕到的時候,居然看到陳欣玲焦急地守在急救室外面,兩個女人遠遠四目一交,安心感到一盆冷水從頭澆下,可是心中忽然雪亮:怎么從來沒有懷疑過她!

醫護人員向母子解釋有多年高血壓病史的病人腦血管破裂,情況危險,需要插管,請她在同意書上簽字。安心鎮定地說:“我們夫妻都簽過放棄急救。”

欣玲忽然跑過來說:“請你一定要簽字,你要救他!”

安心很想像以前打銀俊其他情婦那樣給欣玲來一巴掌,可是她老了;按照銀俊的算術,她已經是70歲的老婦人了。也許夫妻真的是一條被不蓋兩樣人,安心聽見自己冷冷地,像極丈夫常對她說話的那種語帶不屑的口氣:“他昨天晚上在你家過夜?”

欣玲啜泣著說:“他很少來我家。每次來都只是怪我叫你買房子那些的。”

安心恨極,想這個女人居然利用自己母子去激怒銀俊,好讓他去找她? 口中卻問:“你工作室的房子是我們家的?”

欣玲哭道:“你們趕快簽字救救他吧!房子我可以不要!”

這時候兩個兒子也大概猜到是風流老子收編了母親的設計師女友,可能他們老爸還吃了什么不該吃的藥,凌晨奮戰以致倒臥香閨,情婦送醫卻無權簽字,通報家屬趕到,桃色糾紛就在醫院走廊上揭了鍋。兒子趕緊過去說:“陳設計師,你先回家吧。這里我們家自己會處理。”

“你們在一起多久了?”安心記起銀俊十幾年前對她首次找欣玲裝修房子時的警告,想到欣玲不但背叛朋友,根本當初接近她都不懷好意,一下失了理智,怒聲道:“你們一起騙我,難怪他叫我自己負責,說我找你以后生氣活該!”

“你放心,他早嫌我老了,我認識你的時候他已經不想理我了,”欣玲哭得更凄慘,“他只有要罵我的時候,才會來找我。郭太太,我們也是十幾年的朋友了,女人何必難為女人?他是你丈夫,我什么都不是,連做女朋友他都說我年紀太大了!你就救救他吧!”

安心忍不住了,奮力一個巴掌甩過去,瘋狂地喊起來:“你們叫她滾!”

欣玲借勢跪下,拒絕了安心兒子要把她拉起來帶走的手勢,繼續哀求:“你簽字救救他!你簽字我就走。”

“你跟誰演戲? 你自己不要臉,我們家還怕丟臉!”安心狂怒,“他昨天晚上在你家里出的事,我們要追究你的法律責任。”她轉過頭來罵醫院的人:“這種閑雜人等你們醫院怎么讓她來?還讓她一直在這里打擾病患家屬?”

有兒子和醫院警衛雙重護駕,安心成功地在打了一巴掌解恨后,趕跑了那個假裝跟她做了十幾年朋友,其實意圖染指她男人的資深狐貍精。

可是那不是安心身為銀俊元配的最后一役。雖然不十分清楚銀俊外面那本風流賬,可是安心一手送走娘家、婆家幾位老人,辦喪事有經驗。她布下天羅地網,絕對不讓任何沒有法律做后盾的女人、孩子來到銀俊的靈堂向她示威;人活著的時候她固然不知道今晚丈夫夜宿何處,現在那個冰在盒子里的尸體卻絕對要完全屬于她!

安心不是不講理的人,她把郭小美的名字加在訃聞上,讓銀俊身后有兒有女,有內孫、外孫,還讓小美和媳婦、兒子輪流守靈,順便防止不相干的人靠近。銀俊是她的初戀,也是唯一的愛人,本來應該悲痛欲絕,可是她的整個婚姻生活都在和外面那些看得見和看不見的第三者纏斗,現在上風終于吹到了她這邊,她必須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來確認自己的最后勝利,安心只能暫時把悲傷放下。

喪禮很低調,不但家祭的地點和日期保密,連墓地所在訃聞上都隱秘未提。到了公祭那天,公司員工和各界人士都要來致祭,報上也刊登了公告,照理說應該難以防范,安心卻設立了三層檢查哨: 禮儀公司的人員先要求來客出示白帖,核對姓名,然后保全公司再負責攔下看起來形容特別哀戚的女人,尤其帶著孩子的更屬可疑人物,最后安心再派出自己的弟弟去逐個盤查有嫌疑的客人身份。失禮事小,她不求“勿枉”,可是要求務必做到“勿縱”。她告訴兒子和他們的舅舅,如果一切的防堵失效,有來路不明的女人哭靈,她立刻就打手機報警,告那個女人和她的亡夫通奸! 她聽見弟弟離開休息室時跟兒子們耳語: “你媽瘋了! 傷心到頭殼壞去 —”可是她當天要辦的事太多了,沒有時間計較閑言閑語。事實上喪禮整天安心的神經都為提防可能“來犯”的情敵繃得很緊,連哀悼的情緒都沒有。

等到出完殯,安心回到家,打發了兒子們后四顧一望,家還是那個她親手修建、一幾一椅親手挑選回來的大別墅。她前后走來走去,完全沒有發現會觸動她未亡人心情的角落。她想自己早就在過去的三十年里分期預付了今日的冷清和傷心,現在反而算是難過到了頭,感覺也就是比平日忙些的一天罷了。

安心信步走上樓,想起重修落成,她曾親手替銀俊搬進來幾套西裝,可是那些衣物放了幾年未動,已經被她捐掉,好空出地方放她自己的東西了;偌大一個容人更衣的“他的衣櫥”被她這些年心情不好就出去血拼的成果塞滿,一件男人衣裳也沒有都多少年了。

安心幽幽地嘆了口氣,有可能是終于忙得告個段落開始起思念亡夫,卻更像累了一天如釋重負。不管怎樣,自認守了多年活寡的安二小姐,在六十八足歲時成了名符其實的寡婦,她雖然感覺若有所失,心里卻又很踏實;余生她會繼續信守畢生唯一愛的承諾,卻不會再為背叛而心碎流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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