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知道該怎樣講述這個驚心動魄的沉悶故事,或者說,它其實并不具備用文字敘述的條件。一切都是沉默寡言的,在人生之初進行的那些探索都發生在語言無法進入的領域。
4個孩子,沒有語言,懵懂無知,被時間和環境裹挾,各自在微小的世界里頭坎坷前進—甚至連導演托馬斯·巴爾姆斯也無法講出其中的過多意義。這個法國人同時也是一名父親,但他在花費數年、飛越幾萬公里拍攝很多孩子從懷孕到出生的歷程之后,無法用他的紀錄片回答一個很多人都想問他的問題:什么樣的童年更幸福?
為這部紀錄片賦予宏大性的努力很容易歸于失敗。有那么一個人頭攢動的晚上,他站在北京某座燈光明亮的舞臺上,對著話筒講起與這部紀錄片的糾纏。他甚至拒絕承認自己身上的父親和導演兩個角色之間存在某些人期待的感情共鳴,更別說對他拍下的鏡頭說幾句點睛妙語。
這側面驗證了你們即將讀到的是一個怎樣的故事。但在那之前,首先應該承認,《寶貝》(babies)是一次勇敢的嘗試。4個家庭(其實還包括更多幕后者)同意攝像鏡頭被安插在自己家庭最重要的時刻,巨細靡遺地進行拍攝。作為一部電影,它實在說不上有多成功,在一個暑假的周末,它是整個北美地區唯一一部與《鋼鐵俠2》同期公映的影片(這也是勇敢的一種體現),結果,頭一個周末,《鋼鐵俠2》在4380家影院獲得了1.34億美元的票房,而它的收入是158萬元。
匆忙急促或者尋求刺激者一掃而過、面無表情,而內心柔軟的人目眩神迷、失魂落魄,這是《寶貝》引起的兩種截然不同但都合乎情理的反應。它充滿了每個人在進入人世之初必然面對的那些困惑和痛苦,紀錄了一張白紙被用不同墨水寫上字跡的曼妙過程,畢竟很多人連自己的生命都沒有仔細打量。我決定講這個故事,是因為總有些人愿意回頭看看生命旅程的最初片段,尋找一些可以觀照內心的解碼。
太陽在同一天升起,它按照永恒不變的順序照耀4個家庭。
首先迎接破曉的是蒙古巴彥錢德曼的一家蒙古包,貝雅被緊緊地捆在一張小被子里,躺在陽光照射下色彩艷麗的地毯上掙扎著渴望自由,開始了漫無目的的一天。
一兩個小時以后,陽光會照亮日本東京市的某一棟樓宇的密密麻麻的房間中的一個,在那里,瑪麗是褐色木地板上的主要統治者,她緊縮的眉頭常常讓人以為她是憂愁的。
然后,需要經過漫長的12小時,太陽才會喚醒美國舊金山的黑夜,給大橋和海岸涂上顏色,并且預示著海蒂滿地打滾的一天又將開始。
他在廚房里四處探險之際,黎明終于光臨非洲納米比亞的奧普沃,在隨后而來的晴朗天氣里,厐倪驕晃晃悠悠地踩過干土,在陽光的照射下光著小身子與蒼蠅做游戲。
彼此相距遙遠的4個初生孩童膚色差別很大,陽光打在他們身上擁有不同的光澤,但當他們走進陽光下面,照出的影子卻是相同的。
事實上,他們擁有相似的恐懼。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無法體認這4個國家之間的本質不同,無論是因為摔倒而哽咽的海蒂,還是因一只山羊探到澡盆里喝水而痛哭的貝雅,這在他們短暫的人生履歷里都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一個陽光刺眼的午后,攝影師在荒漠地區特有的炎熱里來到奧普沃,陽光透過稀疏排列的木頭外墻(說這家人的住所是用欄桿圍成的可能更為合適),厐倪驕和兄弟自顧自地擺弄著手里的石頭和草籽。周圍是塑料礦泉水瓶、鐵食品罐子和一米多高的黑色塑料水桶—這是在茫遠天空背景下能找到的文明痕跡。他們光著身子坐在粗硬的土地上,神情專注,好像這是那個時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
風揚起的一縷塵土在太陽下面閃爍著黃色的金光,其中一個突然不甘寂寞,將侵略的手伸向了另一個的領地,于是一場戰爭就開始了。最好的武器是牙齒,最舒適的攻擊部位是肩膀,最好的防御是大叫和哭個不停。總之,這世界上最小的人類之一身上發生的,是他們那些成年長輩們每天都在重復的事情。
厐倪驕肚子圓鼓鼓的,經常笨拙地貼在母親懷里東張西望。他出生、居住,并且將在其中成長的村落是一個在群山、溪水和植被稀少的荒地里建成的。與此不同,貝雅身在蒙古的綿軟草原與碧洗天空,瑪麗和海蒂則習慣于在樓群、車流和現代化的住房中等待未來降臨。
這都是你能想到的那些不同。無論是對著一張世界地圖,或是在新聞里聽到了幾個名詞,你不難舉出四種生活的本質區別,并且沒準兒還發出某種嘆息,對人的命運多一些唏噓。
但在某個時刻這是不管用的。比如說現在,當四個同樣年紀的孩子的故事攤開在你的面前時,先前那些籠統的慨嘆都顯得過于空洞。
比如說,有一天,貝雅經過一番艱辛之后,踉蹌著爬上了廢棄在草地上的一只水桶,并且像一個獲勝的將軍那樣滿意。看著這一幕,想起了瑪麗,她一次次躲在母親懷抱里,坐著觀光電梯里領略地面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奇妙。很難分辨出他們兩人從哪種生活中得到的經歷更加了不起。
當然,承認這種差別背后的一些現實問題是不可避免的。我并不是想說,當著父母的面經常從地上撿拾被踩過很多遍的食物是一件值得稱贊的事。
這個參差多態的世界并非完全扁平的。隨著被生活和環境刻上痕跡,他們都將帶上不同文明的痕跡,也將因為生活的負累不同而擁有不同人生。雖然說不管在哪種文明的生活里都會有孩子崛起或沉淪,但明眼人不會回避如下事實:擁有更好生活條件的孩子更可能取得世俗成功。
來看一個權威標準,來自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它認為生活的好壞應該依據物質福利、健康安全、教育等來評價。被紙尿褲包得嚴嚴實實的瑪麗和海蒂,會比在灰塵里生活的厐倪驕更有機會得到這些。同樣,與在裝修精致的浴室里用供水管道沐浴的海蒂相比,與一只羊共享一個澡盆的貝雅要想安全地擁有未來,必須躲過更多的險阻。以我們接受的文明法則來衡量是一個并不一定準確、但相對更為穩妥的做法。
但也有些東西是無法分出優劣的。我們只能用“不同”這個詞本身的意思去形容它們。
從一出生開始,他們眼睛里看到的是迥異的風景。但沒有任何一種標準可以指出哪一種風景更值得向往。
厐倪驕在烈日下被捆在母親背上顛簸,他身旁不時跑過騎著山羊的人,他懵懂的眼睛里看到的是群山、云層和灌木。
而瑪麗被母親抱在懷里,走在東京匆忙的斑馬線上時,有黑色的太陽傘替她遮擋陽光,周圍腳步凌亂的都市人群西裝革履或者光鮮入時,提著公文包或者背著運動包,她所能看到的是玻璃大樓的反光、大屏幕里播放的廣告和招牌上的女郎。
在舊金山的海灘上度假的海蒂自得其樂,但蒙古孩子還要成長很久才能見到這一切(如果他順利長大并且有機會離家遠游的話),他的四周除了蒙古包和摩托車外,單調極了。
無論是日本東京的立交橋和樓宇背后的云、納米比亞余暉里的茅屋和矮樹,還是美國舊金山的湖泊,都代表著這個世界對新居民的歡迎。他們慢慢長大,會畫出不同的畫,寫出不同的文字,但內心并不會因此變得更加豐滿或凋敝。
事實上,從孩子們鉆進母親肚子那一刻起,世界的豐富性就開始呈現。一位長著兔牙的日本母親安靜地棲息,一個非洲母親將油膏涂抹在隆起的腹部,一個臉色紅褐的亞洲母親輕輕打著哈欠,這些場景同樣美妙。
與此類似,厐倪驕曾經獨自來到淺淺的河道里喝水,他的舉動顯得沉靜而從容不迫,并且還有心情停下來觀察自己左手上的泥沙,這種感覺,同樣可以在大理石地板上的冒險者海蒂或抱著兩只黃色角羊親昵撫摸的貝雅身上找到。無論世界多么不同,他們身上尚未被雕琢和污染的閃光品質(諸如勇氣、和平與寧靜)都同樣動人。
當《寶貝》第一次來到中國放映時,有人反復追問托馬斯·巴爾姆斯,什么樣的童年更幸福?
提出這個問題的人,剛剛在畫面里看到了不同文明下的孩子擁有的完全不同的人生啟蒙。他們的物質條件區隔過于明顯,讓這個問題顯得順其自然。
美國的孩子擁有童車、尿不濕和一切現代化的設備,他一出生就會迎接許多模板和固化的模式,從就醫到教養是一套完整的社會體系,他從小要被學步車緊緊束縛自由。日本的孩子從小就學禮儀,學跳舞,以及學那些被認為是與優雅有關的本領。
相反,那個時不時低頭檢查停落在自己身上的蒼蠅的納米比亞男孩與那個從小就被風吹糙皮膚的蒙古小家伙并不擁有這些。
乍看起來,優劣一目了然。一種人生的開端是原始的甚至是落后的;另一種則是現代的,被科技和文化營造的氛圍包裹。巴爾姆斯卻并不這么認為。這位紀錄片導演兼父親覺得法國是養孩子的好地方,但他念念不忘的一幕是:非洲和蒙古的孩子生下來就能看到廣闊的天地。
他無法分辨哪種童年更幸福,每一種童年里頭都能找出值得羨慕之處。盡管對拍攝對象進行了精致的挑選,《陽光寶貝》里紀錄的很難說是四種不同的生活。攝影師精心紀錄下他們的第一個哈欠,第一次睜眼,第一聲啼哭,第一抹微笑,第一次站立和蹣跚行走。你也許更應該從中看到那些相似之處。在每個人都有幸經歷的那些時刻里,他們只能領會母親的哺乳而不是傾軋和戰爭,他們對光線的變化比對世態炎涼更敏感。他們不知道畏懼和憂愁。
然后,在紀錄片結束之處,殘酷的人生才真正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