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到中亞

X : 任雪飛 （Xuefei Ren） S：鄭素韻（Sue Anne Tay）

X：在我印象中你一直在拍攝上海的里弄和老建筑。你是怎么開始對中亞感興趣的？

S：我的博客用照片和文字來講述“上海街頭故事”。這是一個頗有人氣的博客，主要致力于記錄上海的城市化潮流，見證石庫門和里弄的逐漸消失，講述這里的人們及環境的故事。我以同樣的方法來講述中亞的故事。我加入了兩位學者的一個研究項目，他們是我在華盛頓時的同事，目前正在寫一本關于中國在中亞地區影響力日增的書。我將為他們收集一些視覺資料，并為這個項目提供多媒體內容，增強其形象化和直觀感。我已參與了他們在吉爾吉斯斯坦、哈薩克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的調查研究工作，而我的兩位同事還去了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

我個人認為，作為一名新加坡籍華人，我的視角與他們兩人的迥然不同。這不僅是會不會講中文的問題，我的一個同事也會講很流利的普通話，但作為華人，在文化上，我能夠與那里的許多中國商人和華僑居民更好地溝通交流。我還會講俄語，覺得在中亞很自由。因此，當他們采訪學者、政府官員、貿易團體，和非政府組織交談時，我就在大街上與商人、學生及會說漢語、英語和基本俄語中的任何一種語言的任何人聊天。

X：有時候在大街上隨便聊天可以更好地了解一個地方。你來上海多久啦？當初是怎么想要來中國的？

S：我在上海生活了四年半的時間。我來中國是因為工作關系，我在上海擔任匯豐銀行戰略部門的副主席。之前我在華盛頓讀研究生；再之前，我曾在一個華盛頓的外交政策智庫工作。

X：我知道許多設計師、建筑師、學者和新聞記者都在致力記錄上海石庫門和里弄的消失。你如何看待你的工作與其他人的差異？比如說，與加拿大攝影師格里格·杰拉德的不同？

S：格里格·杰拉德的工作很棒。我相信他很早就開始這項工作了。他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做的有關上海和香港的攝影作品，很好地記錄了城市景觀的變化。的確有許多人都在記錄這一過程，有外國人，也有當地人。我認為我們的貢獻是殊途同歸的，有些是以照片的形式，其他的則是將照片和研究結合在一起等。基于大家的語言能力、對“消失的上海”不同角度的好奇心以及我們自身的偏見、個人觀念，出來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我更多地是以圖片來記錄上海的石庫門。我最喜歡的事情之一是逛街市，那種熙熙攘攘的景象令人喜愛，充滿視覺刺激。我不在乎身處哪個國家，只要花些時間置身鬧市，我就能很快感受到其文化風俗特點。上海有幾個很棒的街市，其喧鬧嘈雜堪比中亞那些更大的集市。

X：從上海的石庫門到中亞的大集市，這是很大的一個轉變。你到中亞的第一印象如何？

S：中亞有很多不同的“斯坦”，但我去過的地方大多都有著一種古老的東歐城鎮情調。建筑風格是混合的，有過去俄羅斯帝國的古老樣式，有一點西歐的東西，還有蘇聯式的舊建筑。不是很擁擠，生活節奏很慢，到處枝葉繁茂，郁郁蔥蔥。你去的國家不同，其富裕程度、政治開放度、宗教傳統和自然風光也都參差不一。

X：中亞各國中，吉爾吉斯斯坦好像對中國的依賴程度最強。你在那里時，感受到中國的影響了嗎？

S：基于地理位置以及平坦的地形，經吉爾吉斯斯坦產生的貿易量很大。它是進入其他中亞國家、俄羅斯和高加索等地區的重要物資集散地。它有幾個關鍵樞紐城市：首先是首都比什凱克，位于北部，Dordoi Bazaar是這一地區最大的集市之一；其次是奧什，第二大城市，位于西部，毗鄰中國喀什，分布著幾個大集市，比如 Kara Suud等。

這里的商人來自五湖四海，有吉爾吉斯斯坦人、中國人、俄羅斯人、印度人、哈薩克斯坦人和烏茲別克斯坦人。吉爾吉斯斯坦和烏茲別克斯坦民族關系緊張，奧什地區被斯大林割讓給了吉爾吉斯斯坦，但當地住了很多烏茲別克斯坦人。2010年夏的一場暴力沖突，許多烏茲別克斯坦商人逃走了。這里還有許多土耳其人。從文化上來說，土耳其與中亞有更親密的關系。

我總是喜歡和在當地做貿易的中國商人聊天。在中亞的中國商人來自中國各個地區，其中很多來自新疆。至少在吉爾吉斯斯坦，我知道有許多新疆的維吾爾族人或回族穆斯林在從事布匹生意，他們與當地人溝通起來很方便。其他中國商人主要從事高端的五金制品和大型家用電器貿易，如電視機、冰箱等。我遇到過浙江人（溫州人很少，他們會去更大的市場）、廣東人（ 并不很多）、許多福建人，甚至還有來自陜西和四川的商人等。

我結識了一位很好的福建商人，他在浙江長大，然后云游四方，在西安找了個妻子，建立了家庭。他把生意放在烏魯木齊，主要是從浙江籌集物資，經由烏魯木齊銷往吉爾吉斯斯坦。他告訴我，他的生活水平在海外的大多數福建商人中算是一般的，最活躍和最成功的商人來自莆田，其次多來自福安和福州。我的祖先是福建人，來自較窮的地區，這是大量中國南方人移民到東南亞的主要原因。有時我會嘗試以閩南方言同這些海外的福建商人交流，非常有趣。

這些商人確實關系廣泛，如在烏魯木齊或其他地方，往吉爾吉斯斯坦銷貨多是家族運作。如果是家族生意，他們會讓孩子或親戚在中國和吉爾吉斯斯坦之間輪轉。我發現哈薩克斯坦情況與此差不多，烏茲別克斯坦的商人會少一些，因為它的經濟相對封閉。

很多人都在抱怨生意如何難做，尤其經濟不如中國發達的地區，人們的購買力沒有中國人強。全球經濟蕭條和2010年的民族沖突令地方貿易又雪上加霜。

X：除了貿易和商業，你在那里能感覺到來自中國的其他影響力嗎 ？比如有大的國企投資嗎？

S：那里國有企業的影響力很大，但接近它們比較困難。中國國企多參與能源（石油或天然氣）、基建（高速路、橋梁、隧道等）和更尖端的市場，如在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中國國企就參與了通訊等項目。尤其在烏茲別克斯坦的首都塔什干，我偶遇了一幫華為公司的工程師。我還邂逅了一群來自烏魯木齊的商人，他們飛來參加一個展覽會，不幸沒有攬到什么生意，但他們也不是很在意，因為烏茲別克斯坦的市場對中國來說太小啦。若我們沿高速路自奧什駕車駛往中國邊境，會看到山中有一處巨大的建筑群，是中國路橋公司的。在烏茲別克斯坦的一處旅游勝地，我不斷遇到前來休短假的中石化的工程師和工人。他們很可能在遠離首都的地方駐扎，有時我也會與他們交談，但那個地方不容易進去。

中國正在這一地區進行大規模投資。中國投資者通常是這些地區位于前列的貿易伙伴，但在外國直接投資方面依然落后于俄羅斯和土耳其。在烏茲別克斯坦，韓國居然是第一大投資者，這非常奇怪，應主要得益于蘇聯時期的朝鮮族社區。在油氣管道方面，哈-中石油管道是第一位的，1997年簽署協議，2007年中投入使用，將石油直接輸往中國。第二位的是吐庫曼斯坦-中國天然氣管道，2009年投入使用。現吐庫曼斯坦正計劃在通往阿富汗的管道上建設一條支線，將油輸往中國。在道路方面，我之前提到的一條是吉爾吉斯斯坦南部走廊，從中國邊境通往奧什地區，是一條主要干道。中國人鋪設的平坦大道將陸上交通時間縮短了幾天甚至幾周不等。道路的大部分與貫通哈、吉、烏的干道網相連，極大地改善了這一地區的交通狀況，特別是從中國通往這一地區的交通。許多工程是由亞洲開發銀行來運作的，中國往往是承包商。

X：在我們之前的電子郵件交流中，你提到了吉爾吉斯斯坦的漢語競賽。能說一下關于漢語社區的情況嗎？

S：那是烏茲別克斯坦首都塔什干的“漢語橋”比賽，非常有趣。他們通過全國競爭來贏得大獎—到北京進行半決賽，然后到湖南長沙進行決賽。“漢語橋”比賽由北京的漢辦（中國國家漢語國際推廣領導小組辦公室）發起。漢辦還負責建設孔子學院和不同層次的漢語中心，同時在北京培訓教師，派遣到海外給當地學生上課。這些機構傾向與相應的中國大學聯辦，因此在中亞的多數機構是與新疆大學、新疆師范大學和蘭州大學聯辦的。學習漢語的學生數量每年都在增長。然而，顯而易見，俄語仍然是當地人學習語言的首選（對那些俄語非母語的當地人來說），然后是英語，再是漢語、德語和法語的競爭。這主要看學習者想要進入的生意領域。

X：一般當地人是如何看中國的？

S：那些學習漢語的人當然多從好的角度來看中國。夠奇怪的，我曾聽過許多課，當你問他們想去中國什么地方時，他們通常回答：廣州，然后是北京或上海。有趣嗎？這主要是有許多中亞商人在廣東，他們想盡辦法將貨品運回中亞。因此，對這些學生來說，這是一個必看的城市。對那些到過中國的，他們被深深打動的原因，是自己的國家太落后了，特別是在基礎建設方面。但如果不學漢語，我想學生們不會對中國太“感冒”，對講俄語的他們來說，中國并不在意識中—他們看的是俄語電視，吃的是俄羅斯食品，聽的是俄語音樂，等等。

每個人都明白經濟影響力，但對人們來講，他們只關心其是否直接影響到自身生活。就政治影響力來說，政府層面確然存在對中國的懷疑看法，普通百姓也確然存在中國恐懼癥現象，這其中混合了對中國人的一些印象，還有不時閃現的維吾爾族問題。

他們對中國制造物品有不同的看法。有些當地人（你明白這種觀點普見于非洲）說從中國運到中亞的產品質量甚至比中國國內都差。我可以從中國商人的講述中證實這一點。他們自己的食品、炊具等是從國內超市買入的。我已聽過吉爾吉斯斯坦人和烏茲別克斯坦人抱怨中國制造物品是垃圾。另一方面，我也聽到他們（當然是不同的人）說，這些產品遠勝過他們使用的當地制造的產品。我遇到過烏茲別克斯坦商人，他們為“廣交會”上中國產品的品質所深深折服，產品的效能、價格和質量令人印象深刻。因此，這個問題比較復雜，看你與什么層次的人談論。

X：從歷史來說，漢人（中國人）對其周鄰民族的態度多少總有些傲慢，對他們了解很少，甚至從未試圖去結識他們。當今，中國與中亞地區的貿易、商務和語言的交流越來越廣，你認為現在有新的趨向嗎？如更深的融合和更好的相互理解？

S：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真的。中國人認為中亞有太多的“野蠻背景”，與游牧部落無異。他們經常抱怨中亞人太懶。但我認為，中國正在中亞政治家的頭腦中森然隆起，是他們必須認真對付的力量，主要是經濟的，他們清楚這種力量將轉化為政治的（雖然沒有主權的侵害，但確實與殖民很近）。但有些國家，從烏茲別克斯坦到程度輕一些的哈薩克斯坦，它們視中國為一個可以幫其對抗俄羅斯的制衡力量。中國正在中亞對抗俄羅斯不利影響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在經濟方面，俄羅斯人一直把持著這里的城鎮商業，而現在中國人正在取而代之。

過去多是低層次的商販在中亞從事基本的貿易生意，但我們正在看到更多的中國中產階層正移居到中亞—有工程師，有交流學生（有許多中國學生在國外學習），有娶外國妻子的中國人（不太普遍）。但各地中國人共同的問題是他們自己形成一個圈子，只說漢語，除工作之外，與外界交往有限。

中國在中亞的文化影響力甚微。對中國來說，通過經濟力量施加文化影響力以提升中亞人思想中的中國意識，其成效是有限的。中國在中亞有中央電視臺的節目，但相對于半裸的俄羅斯音樂視頻，央視不是很有吸引力。就拿“漢語橋”比賽來說，當地的烏茲別克學生唱的是革命歌曲或非常經典的上世紀70年代歌曲。這是因為他們的漢語老師年齡太大了，并且來自于偏遠的中國西部，他們的地理和歷史知識來自漢辦的材料，這在美國是不能想象的。

鄭素韻：新加坡攝影師，現居上海。她的博客“上海街頭故事”(shanghaistreetstories.com) 記錄了上海的城市化趨勢和歷史建筑保護進程。她的攝影作品曾在《國家地理雜志》《大西洋月刊》《外交》和《南風窗》等刊物上發表。曾與人合著《漫步上海》(Still More Shanghai Walks: Shanghailanders Shanghainese， 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