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手笑沙鷗》

內容簡介：官場小說第一人、《國畫》《蒼黃》作者王躍文十年沉淀之作，講透中國社會真相，展現中國政治生態，揭示最現實的官場“權規則”。典型王式幽默，解讀社會現實、官場生態，妙說各種關系。用作者本人的話來說，這是他“隨心隨性而直抒胸臆”的文字。

【書摘】

手 氣 不 好

我在外不肯喝酒，通常的理由是要開車。有回在酒桌上，朋友們逼得急，我說：我要是貪污腐敗坐牢了，臉上還有光彩；要是渴幾杯酒就坐了牢，太沒有面子！朋友們都笑了，不再勸我喝酒。

我這里雖是調侃，說的卻是真實的生活邏輯。日前見有報道，某高校一位副處長貪污5.5萬元，被判有期徒刑5年。人們評論此事，都說這位副處長是個倒霉蛋，或者說他沒本事！也許，審判此類案件的法官都會覺得不好意思，他們自己的腐敗問題可能還要大些。時常看見檢察官、法官倒臺的報道，天知道他們原先審別人的時候，心里是怎么想的。

從刑法量刑標準看，貪污受賄5000元同10萬元并無太大區別。從實際操作層面看，幾十萬塊以內的貪污腐敗案件，只要當事人上下疏通得法，通常會免于刑事起訴。像上面說到的這位副處長，人們必定料想他不太會辦事，或沒有得力的朋友和親人施以援手。

記得十幾年前，南方某省一位廳級干部，貪污受賄300多萬被判了死刑，而不到兩三年那些案值遠遠超過他的腐敗官員都沒有掉腦袋?，F如今，貪污腐敗幾千萬、上億萬的官員都不會有性命之虞了。也許被判5年徒刑的小蟊賊仍在牢里呆著，而被判了無期、死緩的大貪官早已在自家別墅前曬太陽，盡管他們貪污受賄幾千萬、上億元。

如此想來，那位受賄5.5萬元的副處長，簡直是太不值得了。這等于說受賄一萬塊判刑一年，零頭五千塊打了個折，不然還得多判半年。如果依這個判法，貪污受賄上億元的，就得判他個億萬年。當然，法律是不可以這么理解的。但是，到底應該怎么理解呢？目前懸殊云泥的經濟犯罪量刑，顯然讓人不可理解，已經顛覆了是非標準。似乎成了這種邏輯：貪污受賄越多越有本事，越有臉面，越是光榮。相反，貪污受賄少了，沒有本事，沒有臉面，讓人笑話。

有個手機段子流布很廣：某市年終決定一筆錢的投向，監獄和幼兒園都打了報告。兩種意見相持不下，最后市長說：同志們，我們難道還有機會進幼兒園嗎？于是，一致同意這筆錢拔給監獄。

雖然是個荒誕笑話，卻有真實的生活基礎。有個監獄，管理十分的人性化，犯人們有娛樂時間。娛樂項目是打牌，輸贏籌碼同外面沒區別。一回，幾個貪污受賄上千萬的前官員玩牌，得知三缺一補上的新手只貪污受賄百多萬，他們事后居然向管理干部抗議：別讓受賄百把萬的人同我們一起玩！又因貪得多的人，原官職通常會高些，那幾位貪污受賄上千萬的前官員，老是拿貪得不多的人開涮：你們貪個幾十萬、上百萬，也好意思關到這里來！原來，官員們貪腐落馬，關在什么監獄，也是有規格的。小貪小官進了大貪大官的監獄，幾乎有僭越逾制之嫌。

越貪越光榮，大貪最光榮！這是什么邏輯呢？這邏輯又是怎么來的呢？深究起來，自有復雜原因。我想，至少同法律規定和執法現狀有關。罪刑相當是起碼的量刑原則，但很多貪腐大案的處理似乎與此相悖。曾見同一份報紙登出兩則有關貪腐官員的報道，結果竟是小貪重處，大貪輕判。

不管大貪小貪，他們對判決都不會很服。大貪認為自己過去勞苦功高，功過相抵應免于刑事處分；小貪認為自己所貪不多，卻比大貪判得還重。貪官們不肯誠心認罪，原是他們的眼睛都盯著牢獄外面的人。那些領導、同事，誰清誰廉，他們心里有數。所以，凡是進了監獄的貪官，都認為自己只是運氣不好，而不是犯了多大的罪。如果貪得不多卻進了監獄，更是覺得十分冤枉。他們不會在獄中反省罪過，只會后悔某個環節處置不周，害得東窗事發，陰溝翻船。如果從頭再來，一定把事情做得天衣無縫?？傊?，這些在外通常天天打牌的官員，進去了也好拿牌桌上的話說：手氣不好！

這幾年，多見官員自殺報道。自殺官員，十有八九關乎貪腐。無論如何，自殺不是好事。但是，冒不厚道之嫌說起來，官員們的自殺沒質量。自殺也是有質量的。如果因罪惡而道德自責，無臉面茍活于人世，一死了之以謝天下，則有可嘆之處。如果只為保護同黨，或為造成無頭懸案，一人身死而利他人，則是可恥可恨。如果是“被自殺”，那又是另外的話題了。官員自殺質量不高，亦是他們并不認為貪腐真的有罪。

老姨媽的自豪

有位朋友向我訴苦，說實在受不了他的老姨媽。他的老姨媽七十多歲了，只要見了他就會說：我們幸好不是美國人，美國人如今真苦，美國人全靠我們中國，我們中國是美國最大的債主，我們中國在世界上說了算！朋友說起他的老姨媽，就皺著眉頭一臉苦瓜。他說老姨媽每次都拉著我的手說上半天，我沒辦法同她講道理，急也急不得，煩也煩不得。我都怕見她了，惟恐躲之不及！

三十多年以前，中國人都是老姨媽這么自豪的。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領袖揮手我前進，革命無往而不勝！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全國人民不管懂與不懂，都時刻掛在嘴上。有個老太太上街買菜，一邊挑選辣椒，一邊掐掉辣椒把兒。賣菜的老頭兒有意見了，說你怎么掐掉把兒呢？老太太振振有詞：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深挖洞、廣積糧、不秤把！你怎么連把秤給我呢？

我記得那時候，凡事都要同民族自豪感掛上鉤。我上小學時有道數學題，大意是說中國的人造地球衛星重多少公斤，美國的人造地球衛星重多少公斤，問中國的人造地球衛星比美國的重多少公斤？我并不明白人造地球衛星的輕重有技術高下之分，卻知道這中間有愛國主義的份量。我算出中國的人造地球衛星比美國的重許多，心里真是美滋滋的。如此教化下的民眾，當然相信全世界還有四分之三的勞動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中國人民要勒緊褲帶支援世界革命，中國人民的偉大歷史使命就是要解放全人類。

三十年多年前中國人的自豪，同今天老姨媽的自豪實是一脈相承。中國人現在似乎越來越有錢了，曾有中國人在法國狂購洋酒，居然成了轟動全球的大新聞。世界各地的著名賭場，豪賭者最讓西方人咋舌的，也是腰包鼓鼓的中國人。據說歐美旅游景點的工作人員，只要看見中國人去了，就會把別國的游客丟下，專門上來侍候中國人。沒辦法，中國人有錢??！

麗江或大理那些窗明幾凈的小店里，常會坐著幾個慵懶的西方人，他們優閑地喝著咖啡，安靜地看書或寫作。據說他們是西方國家的窮人，也許就有老姨媽憐憫的美國人。可他們領著國家救濟金，卻跑到中國來過好日子。我在中國不算窮人，卻不能住在麗江或大理。

有個著名的法國窮人，他成天穿著牛仔休閑裝，開著二手轎車滿世界晃蕩；他是健身俱樂部的永久性會員，法國第一批用上手機的人；他夏天去海邊度假，圣誕節到阿爾卑斯山滑雪；他年屆四十卻只工作過三十一個月，每月領取四百四十八歐元失業補助；他居然還用“提埃爾·富”的化名，出版了一本自傳：《靠政府福利過二十年優哉生活》。法國的貧困線是五百七十多歐元，折合人民幣五千七百多塊。這說的是月收入，至少比我的工資多。法國人的收入低于這條線，即可像提埃爾·富那樣，每月獲得四百四十八歐元救濟金。換算成人民幣，合四千四百八十元。

提埃爾·富被稱為超級懶蟲，引發有些法國人的憤怒。中國目前不論是法律或國力，都還培養不出提埃爾·富這種好東西。我假如每月能拿到這么多救濟金，就跑到越南或柬埔寨寫小說去。可有些中國人，真以為自己很富了。中國有句俗話，叫財大氣粗。氣粗起來，則叉腰橫眼，指手劃腳。中國真還沒有富足和強大到這種程度，或者真的富成那樣了也不需作如此面孔。有些文化人的慷慨激昂，無非也是老姨媽的自豪。

（摘自《拍手笑沙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