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秋,法學家艾倫·德肖維茨(Alan M.Dershowitz)在哈佛大學法學院開設了一門研討課,討論主題是“圣經蘊含的現代社會正義公理之源頭”,吸引了150名學生前來爭奪20張額定課桌。
如此肅穆的研討主題,這么多學生搶破了頭,一開始估計是沖著老師的赫赫聲名而來的。德肖維茨1962年畢業于耶魯法學院,28歲就成了哈佛大學的法學教授,學養深厚不必說,更有“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律師”之譽。他代為辯護的馮·彪羅案、辛普森案、泰森案不僅在法庭上大獲成功,也引發了世界范圍的關注。至于他在克林頓彈劾案、美國總統大選案等大案件中扮演的角色則是后話了。
不過到了研討課的第二學期,學生們依舊一席難求,顯然就不能單用德肖維茨的名氣來解釋了。如今,研討課精選編撰成了一本書,題為《法律創世紀》,也許我們可以從中找到更有說服力的理由。
產生異議,而不是盲目相信
德肖維茨討論的主題雖名為圣經與正義的淵源,其實主要對象是圣經的開頭部分,即《創世紀》(Genesis)。《創世紀》是圣經中成書最早的摩西五經的第一卷,也是猶太教圣經與基督教圣經舊約中基本一致的起首文字。德肖維茨認為,與新約圣經、可蘭經中完美無瑕的上帝、耶穌及穆罕默德相比,《創世紀》中的角色全是有缺點的。這里頭的人會欺騙、說謊、盜竊、亂倫,即使是好人,有時候也會做出人神共憤的壞事,以至于犯下殺人的大惡。連里面的上帝“也可以視為不完美的上帝,既非全知,也非全能,甚至有時候還行兇作惡。”
可是,為什么如此不完美的內容會置于圣經之首?德肖維茨的理解是,這說明《創世紀》的作者們想主動刺激讀者的反應,要讀者懷疑,要讀者思考,甚至產生異議,而不是希望讀者盲目相信,或者故意引誘疑慮者落入陷阱。這種事情他小時候就有經驗。有一次他在課堂上問,既然亞當夏娃沒有女兒,那么該隱的老婆是從哪兒冒出來的?結果被老師轟出了教室。盡管如此,德肖維茨仍然尊圣經為一本神圣的經典,因為“有人愿意為之犧牲生命,或者殺人放火”。所以他承認,從根本上講,他自己是以一個好辯拉比的形象(德肖維茨是猶太人)來探討圣經的。
上帝從第一次做立法者的
失敗中學到了重要的一課
因為這一緣故,從德肖維茨精心挑選出的十則圣經故事中,我們要正視矛盾與缺陷,更要從中探尋迄今依然鮮活的思想源泉。
第一個故事發生在伊甸園。上帝吩咐亞當,園中各種果實可以隨意吃,惟有善惡樹上的果子不可以,“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不料夏娃在蛇的引誘下摘吃了善惡樹上的果子,并把果子給了丈夫亞當,亞當也吃了。上帝知道此事,將他們夫婦趕出了伊甸園。
德肖維茨講,在這個故事的結尾,上帝違背了他一開始做出的規定,即當場處死亞當。也就是說,上帝制定的關于人類的第一條法律,竟是虛設了。從這樣一個首次施罰都不能言出必行的上帝身上,我們該學到什么呢?難道說,上帝是一個光喊打卻不動手的父母,違逆他的命令也可逃脫懲罰?
還有,上帝起初只給亞當下了命令,并未告誡夏娃(起碼沒有直接威脅),為何對女人的責罰重于男人?這樣的判決還有公平可言嗎?
再有,未吃善惡果之前,亞當、夏娃就缺乏辨識對錯的能力。不能分辨善惡,吃了禁果卻要遭受懲戒,就像患有妄想癥的精神病人傷害了人,負了不該擔的責任,上帝如此做豈不是不教而罰?
這都是相當棘手的問題。
德肖維茨的看法是,上帝的第一條法律未被遵守,一點都不讓人意外。因為這時候的上帝自己還在學習什么是正義公理,什么是不平冤屈。他猜想,上帝從第一次做立法者的失敗中學到了重要的一課,就是人類比較可能遵守符合他們天性的合理法律,而不是隨口許下的威脅或命令。
上帝與人之間交互學習
接下來的故事講該隱殺亞伯。上帝贊許亞伯的供品,而對該隱的供品施以白眼。該隱怒生殺意,于是不顧上帝事先的告誡,伺機殺了弟弟亞伯,并企圖埋尸滅跡。當上帝問起亞伯下落,該隱先撒謊推搪,后又抱怨上帝懲罰過重。而上帝只在該隱身上做了記號,判他流浪,竟保證有誰膽敢傷害該隱,“必遭七倍報應”。
然而如此心慈手軟的上帝一轉眼就后悔了,走向另一個極端。他宣稱創造是讓自己遺憾的錯誤,竟決定不分善惡地將自己所有的造物從世上抹去。不管人類還是動物,也無論爬的還是飛的。他釋出滔天的洪水毀滅了整個世界后,頗有歉疚地與幸存者們立約,保證“凡有血肉的,不再被洪水滅絕,也不再有洪水毀滅大地”。但很快他再一次毀約,決定來一次小型的無區別屠殺:用冰雹和硫火毀滅所多瑪與蛾摩拉這兩座城。
不過這一次有人跟上帝據理力爭,這個人叫亞伯拉罕。他居然指責上帝:“審判全世界的主,豈能不行正義公理?”語氣強烈,直指上帝的行為無異“chalila”——希伯來文的意思是褻瀆,該入地獄。難道亞伯拉罕不知道,正義公理乃是上帝所定?奇怪的是,上帝沒有惱怒,也沒有呵斥或辯駁,而是與這個人討價還價,最終同意城中若能找出十個義人,就不毀掉所多瑪。可是不久,上帝又要求亞伯拉罕殺子作為獻祭。之后,他還默許雅各使詐行騙,以及雅各子孫的復仇暴行。這真是一個難以捉摸的神。
從這一系列故事里,德肖維茨看到的是上帝與人之間交互學習的一幅幅圖景。人類在學習如何做子民,上帝在學習如何做君主。與人類由無法無天轉向依法行事的歷史相伴隨,上帝也在自我設限,并逐漸理解什么叫做正義公理。事實上,《創世紀》反映的正是以契約為基礎的人類制度一波三折的崎嶇歷程。
這讓我很自然地聯想起社會學大師埃利亞斯(Norbert Elias)的文明理論。他認為,文明的進程就是人類自我控制的過程。這種自我控制先是以外在的控制,例如契約、習慣、禮制等方式存在,以后逐漸滲入人們的內心,成為內在的心理。都說上帝的旨意甚難揣度,然而從德肖維茨對《創世紀》的解讀來看,他的心理并非無章可循。至少,在一次又一次的訂約與毀約中,上帝的行止越來越平和,形象也越來越穩定了。不再那么狂暴,也不再過于反復。我們甚至可以說,上帝在自我控制中變得文明了。或許他的心思是,無需親自出手,讓正義公理的制度自行擴展,萬物終將合于天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