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郭熙《林泉高致》看中國山水畫家之修養

摘 要：中國山水畫是畫家心性學養的表達、人格境界的外化。宋代著名山水畫家郭熙在其畫論《林泉高致》中提出了“林泉之心”、“養之擴充”、“胸中寬快”、“意思悅適”等一系列重要觀點。本文認為，郭熙的這些觀點對當代山水畫家依然有許多有益的啟示。作為一個山水畫家，只有既注重學識修養，又注重心性陶養，方能真正創作出具有內在生命精神的中國山水畫，從而完成一個畫家心物化一的最終抵達。

關鍵詞：郭熙 山水畫家 學識修養 心性陶養

郭熙是宋代杰出的畫家和畫論家。郭熙之子郭思將他一生的創作經驗和藝術見解整理編纂為《林泉高致》，文中提出的“林泉之心”、“可行可望可游可居”、“身即山川而取之”、“注精以一之”、“神與俱成之”、“三遠”、“養之擴充”、“經之眾多”、“覽之淳熟”、“胸中寬快”、“意思悅適”等一系列重要觀點，對后世山水畫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至今依然具有經典的意義。本文僅就《林泉高致》中所及山水畫家的修養談如下三點認識。

一、作為一個中國山水畫家，要注重“養之擴充”

中國山水畫是畫家心性學養的表達、人格境界的外化。中國山水畫注重觀物取象、抒寫性靈，講究形神兼備、虛實相生，追求象外之意、韻外之致，形成了天人合一、物我同構、時空交融的獨特審美境界。而欲真正達到這樣的境界，則需要山水畫家全面加強自身的修養，所以，“養之擴充”是中國山水畫家創作的基本前提。

郭熙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用生動的例子說明了“養之擴充”的重要性：

何謂所養欲擴充？近者畫手有《仁者樂山圖》，作一叟支頤于峰畔；《智者樂水圖》作一叟側耳于崖前，此不擴充之病也。蓋仁者樂山，宜如白樂天《草堂圖》，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樂水，宜如王摩詰《輞川圖》，水中之樂饒給也。仁智所樂，豈只一夫之形狀可見之哉？

郭熙指出近者畫手所作《仁者樂山圖》和《智者樂水圖》之所以過于直白，其根本原因在于“所養不擴充”。他認為，“仁者樂山”應該像白居易的《草堂圖》一樣，將山居之意畫得妙趣橫生；“智者樂水”應該像王維的《輞川圖》一樣，將水中的樂趣表現得淋漓盡致。作畫最重要的是通過畫面的外在形式表現出內在的深意，借助富有韻味的筆墨表現出自然山川的生命精神。而這一點，只有修養全面而又深厚的山水畫家才能做到。山水畫家的這種修養，涵蓋哲學、詩學等多個層面。

首先，作為一個山水畫家要注重哲學修養。據《林泉高致·序》言，郭熙曾“少從道家之學，吐故納新，本游方外”。這樣的經歷和修養，使他得以靜心聞道、體道，為以后融通山水性靈、參悟繪畫之道奠定了基礎。郭熙的儒學修養也很深厚，其畫論《林泉高致》中處處貫穿著儒家思想。其一，文中大量引用了儒家經典。如《畫意》：“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易直子諒”出自《禮記》，在《禮記》之《樂記》《祭義》篇中，都有“致樂以治心，則易、直、子、諒之心，油然生矣”之句。郭熙借“易直子諒”以說明心性陶養的重要性。其二，儒學修養已內化為郭熙的一種內在品質。在中國山水畫史上，第一部由隱士轉變為士大夫立場的著作就是《林泉高致》。郭熙站在士大夫的立場上，注重以“可行可望可游可居”的山水畫意境來顯映儒家經世致用的精神，從而為忙碌的人們營建安頓心靈的家園，使人們能夠“不下堂筵，坐窮泉壑”，在“猿聲鳥啼”、“山光水色”之中放松精神，棲息心靈。郭熙對于出世與入世兩種哲學思想的深厚修為，成為其杰出藝術成就的思想基礎。作為當下的中國山水畫家，亦應加強對中國哲學精髓的參悟，以此來深化自己的山水畫創作。

其二，作為一個山水畫家要注重詩學修養。郭熙認為，“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中國畫之所以獨具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它緊密地與詩結合在一起。詩豐富了畫的內涵，提高了畫的境界。詩的意境，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這一點與中國畫是完全默契的。于是，詩境就成了畫境，畫境也就成了詩境。所以，沈括說“書畫之妙當以神會”，歐陽修言“古畫畫意不畫形”。一個不懂詩的人，是難以畫好中國畫的。郭熙十分注重加強詩學修養，他在《畫意》中引用了眾多“誦詩可畫者”的佳句，如：“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相看臨遠水，獨自坐孤舟”、“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等，他說：“余因暇日，閱晉唐古今詩什，其中佳句有道盡人腹中之事，有裝出人目前之景，然不因靜居燕坐，明窗凈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沉，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可見，郭熙十分講究讀詩的環境和心境，以此來更好地領悟詩的意境。作為一個山水畫家，如果不懂詩或者少有詩人的氣質和學養，就很難實現“詩中有畫，畫中有詩”的審美追求。

其三，作為一個山水畫家要有淵博的學識。在《林泉高致·畫題》中，郭熙以《世說新語》中的一則故事對此作了具體說明：“《世說》所載戴安道一事，安道就陳留范宣學，宣之讀書抄書，安道皆學。至于安道學畫，宣乃以為無用而不喜。安道于是取《南都賦》為宣畫，其所賦內前代衣冠、宮室、人物、鳥獸、草木、山川，莫不畢具，而一一有所證據，有可征考，宣歡然從之曰：‘畫之有益如是！’然后重畫。”郭熙又進一步舉出自己擔任翰林待詔直長時考校天下畫生的一件事加以強調：“中間吾為試官，出‘堯民擊壤’題，其間人物卻作今人巾幘，此不學之弊，不知古人學畫之本意也。”可見，淵博的學識對于畫家來說是十分重要的。明代董其昌提出：“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清代松年亦言：“我輩作畫，必當讀書明理，閱歷事故，胸中學問既深，畫境自然超乎凡眾。”由此可知，多讀書，多游歷，多積淀，注重內悟、內省和內化，是一個畫家應當具有的基本修養。

其四，作為一個山水畫家要注重品德修養。自古成就大業者，皆有兩大基石，一為品德，一為才能，二者缺一不可。郭熙早年即二者兼具。許光凝在為《林泉高致》所作之《跋》中寫道：“翰林郭公……生有異性，才爽過人。事親孝，居家睦，處鄉里立節尚氣，重然諾，不妄交游。喜泉石，安畎畝。不學而小筆精絕，為朋舊求討，遂浸有名。”由此可知，郭熙既富有才華，又深具中華民族之傳統美德。在中國古代山水畫歷史上，凡是卓有建樹的大家，都十分注重加強內在的品德修養。比如，唐代王維、宋代郭熙這樣的文人士大夫畫家，南朝劉宋時代的宗炳、唐末五代的荊浩、五代宋初的李成這樣的隱士畫家，都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和高尚的人格境界。在中國古代，凡是學畫的年輕人也都十分注重品德修養，他們十分清楚，有胸中之逸氣，才有下筆之神韻，有淡泊之精神，才有畫面之空靈，只有人品高，畫品才會高。對于現在的山水畫家來說，要想成為一個有一定建樹的畫家，應該是在進一步提升筆墨境界的同時，更加注重文化底蘊的積淀、內在心性的涵養、人格境界的提升。古往今來，中國畫一直是大器晚成的藝術，畫中國畫的人要靜心澄慮、陶養心性，切勿急功近利、急于求成。因此，我們對待所觀所感、所修所學，應該注重內悟、內省和內化，悟化為自己的一種內在品質，只有如此，才能夠在日積月累中逐漸積淀為深厚的文化底蘊，進而升華為淡泊清雅之逸氣，陶養出磊落高潔之品格。達到了這樣的境界，所作之畫自會深具內蘊、境界悠遠。

二、作為一個中國山水畫家，要注重“經之眾多”，“覽之淳熟”

對自然山川進行觀照，是山水畫家進行藝術創作的基本前提之一。郭熙認為，對于一個山水畫家來說，觀照自然不僅要“經之眾多”，而且要“覽之淳熟”。 在《林泉高致·山水訓》中，他不僅提出了“身即山川而取之”的觀照法則，而且提出了“飽游飫看”、“步步移”、“面面看”、“遠望”、“近看”等許多具體的觀照方式。首先，在郭熙看來，“天下名山巨鎮”，“奇崛神秀，莫可窮其要妙，欲奪其造化，則莫神于好，莫精于勤，莫大于飽游飫看”。對于一個中國山水畫家來說，只有覽遍天下群山，“飽游飫看”，才有可能融其神秀、窮其要妙，實現真正意義上的胸有丘壑。其二，要實現對自然山川豐富變化的詳細觀察，則需要“步步移”、“面面看”、“春夏看”、“秋冬看”、“朝看”、“暮看”、“陰晴看”，直到將蘊涵在同一自然山川之中的微妙變化解悟得十分精微通透為止，以實現對此一自然山川全方位、多角度、多時空的全面而又細微的觀照。其三，要把握自然山川的整體意象，則需要在俯仰回還之間遠觀近取，既“極人目之曠望”，又“足人目之近尋”，通過“遠望”與“近看”的觀照方式，以實現“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其四，要融通自然山水的內在生命精神，則需要山水畫家用心靈承載著山水，以情觀情，以意會意，像傾聽朋友的心聲一樣，用真情與山水交流，讓自己的心靈與自然山水的性靈相感相合，相通相融。郭熙提出的觀照自然山川的理論，可謂獨到而又精辟，是每一個山水畫家必備的修養之一。

此外，作為一個山水畫家對于歷代優秀作品也要做到“經之眾多”、“覽之淳熟”。對此，郭熙所持的態度是“兼收并攬，廣議博考”。清松年在《頤園論畫》中云：“多讀古人名畫，如詩文多讀名大家之作，融貫我胸，其文暗有神助。畫境正復相似，腹中成稿富庶，臨局亦暗有神助。筆墨交關，有不期然而然之妙，所謂暗合孫吳兵法也。”可見，當代山水畫家只有“目飽前代名跡”，融貫各家所長，形成自家風貌，才算學有所得。縱觀當代山水畫創作面貌，相同相近者、古畫局部照搬者、多幅佳作拼湊者每每有之，可以看出，此類畫家對傳統的繼承過于表面化，尚未做到“經之眾多”、“覽之淳熟”。山水畫家只有做到真正意義上的“經之眾多”、“覽之淳熟”，方能實現對傳統文化精華之道與技的融會貫通，創作出富有內在生命精神的山水畫作品。

三、作為一個中國山水畫家，要注重“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

中國山水畫家非常注重心性的陶養。郭熙在《林泉高致·畫意》中指出：

世人止知吾落筆作畫，卻不知畫非易事。《莊子》說畫史解衣盤礴，此真得畫家之法。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覺見之于筆下。

郭熙認為心性陶養的核心是“胸中寬快，意思悅適”。一個畫家要想進入創作的最佳狀態，只有“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才能做到。“畫史解衣盤礴”的故事出自《莊子·外篇·田子方第二十一》：“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 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礴 。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真畫者”超越了日常生活中的一般認知和功利束縛，達到了畫道合一的虛靜空明的心靈境界，故“解衣盤礴”的畫史才被稱做“真畫者”。郭熙引用這個故事的用意在于：一個畫家只有懷著虛靜空明的心境，排除一切外在、內在的干擾和顧念，達到畫道合一的虛靜空明之心境，方能進入創作的最佳狀態。郭熙進而指出：“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覺見之于筆下。”“易直子諒”作為一種心靈境界本出自《禮記》，和易、正直、子愛、誠信之心看似關乎“善”，而不關乎“美”，但實際上是由善而臻于美，是更高境界的美。郭熙以“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來說明“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的重要性，寬快悅適的心性陶養就如同“易直子諒”一樣，是一個精神升華、心靈凈化的過程，但這個過程并不是一朝一夕即可完成的，需要在經年累月中始終懷著和易、正直、子愛、誠信之心，日漸“寡于利欲”、摒除雜念，直至萬慮皆遺。心性的陶養與“養之擴充”的學養是不同的。學養的擴充是一個不斷遞增、日益完善的過程，學養的不斷加強，使得山水畫家的知識積累越來越深厚，越來越寬闊；心性的陶養是一個不斷遞減、日益凈化的過程，山水畫家心性陶養的結果是使得心境越來越虛靜空明。所以，心性的陶養也是畫家應該“終身奉之”的“進修之道”。

從郭熙的《林泉高致》中可以看出，作為一個山水畫家不僅要“養之擴充”、“經之眾多”、“覽之淳熟”，而且要“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此方能做到“境界已熟，心手已應”，進而“掇景于煙霞之表，發興于溪山之顛”，“縱橫中度，左右逢源”，使“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覺見之于筆下”，完成一個畫家心物化一的最終抵達。

隨著經濟的騰飛，中國在國際上的地位日益提升，人們對中國的傳統文化與藝術日益重視，當下中國畫尤其是中國山水畫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發展機遇。重溫郭熙的《林泉高致》，我們可以從中獲得許多有關中國山水畫發展與創新的啟示。認識歷史，認識傳統，尤其是深入挖掘中國傳統山水畫藝術中積淀下來的永恒的精神價值，將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豐富和完善自我，進而更加堅實地走向未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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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鄭良超，淄博師專藝術系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山水畫理論與創作。

編 輯：錢 叢 E-mail:qiancong0818@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