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作者曾任云南省革命委員會主任譚甫仁的秘書,親歷親見了譚甫仁主政云南時期的許多重大事件。在“文革”荒誕年月中,這些事件都帶有強烈的悲劇、鬧劇兼笑劇色彩。
一
“譚甫仁辦公室”設在昆明軍區大院最深處的八號樓,與專門接待高級將領的“軍區九號”毗鄰。小院四周爬滿常青藤的墻垣把我們和整個世界隔絕了。1970年1月5日凌晨1時0分37秒,和我同住一屋的張德鴻、卜降奇和李文輝突然從熟睡中驚醒,3人拼命搖我的床檔,大叫:“快起來,快起來!為什么屋子會搖動呀?”他們誰也不知道往外逃跑,只是傻傻地披衣立著,妄作空論:是不是蘇聯打來了?在哪兒扔原子彈了?我睡意正濃,依舊懶洋洋地躺在床上,勸慰他們說,睡吧睡吧,等天亮再說。我們4人果然又酣然入睡。
我之所以那么沉得住氣,除了年輕嗜睡,還有就是在來到這里之前曾被類似的事件忽悠過。那一回,我正和云南保山的秀才們一起住在省委大院為“積代會”(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寫典型材料,深夜正沉臥酣睡,突然有人敲門,并大叫:“快起床,快起床!”我推了推鄰床那哥們兒,他馬上像上緊彈簧的機器人,一蹦坐起來,環顧四周,極認真地問了一句:“蘇修扔原子彈了嗎?”
什么也沒發生。只是按照布置,由新聞組那位干部領著我們這幫人,在黑燈瞎火中不知繞著哪兒瞎跑了一個多小時,再讓大家回來睡覺……
那年頭,毛主席老是向百姓叫喊要準備打仗,要大家“備戰備荒”,挖防空洞。“狼來了”叫得太多,大家反而麻木了。這一次,我們4人堅持睡到天亮才起床。這時已傳來消息,說玉溪專區的通海、建水一帶發生地震了。關于這次地震的準確信息,是地震發生4天后,《云南日報》刊出的一則顯然經過嚴格審查、語焉不詳的消息:
新華社昆明8日電:1970年1月5日凌晨1時,我國云南省昆明以南地區發生了一次7級地震……
這次被地球物理專業領域定義為“通海地震”的大地震,事實上是中國災難史上死亡人數和危害程度僅次于唐山大地震和汶川大地震的三大地震之一。后來證實的情況是:通海地震震級為里氏7.8級,受災面積8800平方公里,造成15621人死亡。許多村莊被夷為平地,有的村子僅剩下兩三名婦孺,幸存者在極度驚恐中茍延殘喘。與通海毗鄰的峨山縣城逢5趕集。4日下午,從四面八方匯集來準備第二天趕集的人,將兩層樓的大旅社擠得爆滿,過道上還加了地鋪。地震將這幢填滿了山民的樓房夷為平地,砸死200余人。昆明工學院教職工140余人,地震發生時正待在設于峨山縣小街公社的“五七干校”接受所謂的政治洗禮。干校宿舍是一幢空置的倉庫,倉庫厚重的墻體和巨大的屋架被地震摧毀,90多名大學教師被砸死在床上,住在其他地方的40多名老師也全部罹難。建水縣曲溪中學168間校舍全部震毀。1月4日正是周日,留在學校的師生147人,54人被壓死,31人重傷,58人輕傷。校內僅存一古廟屋架,像一具枯骨無望地向漆黑的上蒼吶喊。
接下來,我們得到的信息更加莫名其妙:中央為這次救災提出了十六字方針: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發展生產、重建家園。災區“人民”立即響應中央號召:“對于地震,我們就是不怕。一千個不怕!一萬個不怕!”他們主動提出“三不要”的響亮口號:“不要救濟糧、不要救濟款、不要救濟物。”對于支援,他們的態度是:“千支援,萬支援,送來毛澤東思想是最大的支援!”當地政府明確宣布:除了“紅寶書”和慰問信,其他一律不收!
滿目廢墟,死尸遍野。許多幸存者被壓在殘垣斷壁下等待救援,可是一卡車接一卡車運來的,竟然是《毛澤東選集》、《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詩詞》、各種慰問信和毛澤東像章!
1月10日,《云南日報》的報道有如下敘述:“……廣大貧下中農說,地震震不掉我們貧下中農忠于毛主席的紅心。”“震發后,省革命委員會派人,星夜兼程把紅色寶書《毛主席語錄》、金光閃閃的毛主席畫像送到了災區群眾手中。”
二
不管政府怎么封鎖消息,整個昆明已經亂成一團。人們都跑出來躲地震,滿街都是塑料薄膜搭建的窩棚:或在開闊地搭建“三棱錐”,或在行道樹邊,依樹再用一根竹棍或木棒支起一個帳篷;樹叢中就更簡單了,隨便撐起一塊布或者油毛氈就解決問題。為“敬建毛主席萬歲紀念館”而被譚甫仁將軍下令炸毀的文化宮舊址最為壯觀:這里地勢寬敞,加上紀念館還未建起,廢墟上搭滿了五花八門的抗震棚。
和外面破破爛爛的塑料棚、油布棚相比,軍區八號和九號前面地壩上的帳篷顯得專業多了。士兵們統一架起一排排鋼筋支架,再捆上一行行粗大的龍竹竿,然后將巨大的軍用卡車帆布蒙蓋上去,在蒙布下構成一個巨大的、漫無邊際的黑暗空間。每到黃昏,所有軍人和家屬都卷著席子和被褥往里面鉆。住在這些帳篷里面雖然也很不舒服,但和大院外的老百姓相比,已經很不錯了。1970年的1月很冷,每天早晨起床后看見花園里滿地白霜,我總會想起滿街抗震棚下冷得哆嗦的可憐百姓。我們當時沒有身處震區,所以想不到災區的情況有多慘烈。
我們的頭兒甫漢(他是譚將軍從北京帶來的貼身秘書)從地震災區回來后,整天悶悶不樂的。關于災區的事,他滴水不漏,只告訴我們要在全省范圍對地震開展“群測群防”,要注意有沒有雞不進窩、狗亂咬亂叫、井水突然往上冒等情況發生。我們八號沒狗沒雞沒水井,無法觀察到這些異象,甫秘書就對我說:“你是學工的,做一個地震儀吧!”
我遵命去買來電鈴、干電池,請軍區附近的冶金機械廠師傅為我們無償加工了一只小銅球、一個小銅圓柱和8塊小銅片。我把銅片和銅柱固定在木板上,分別接上電池的正、負極。圓柱居中,銅球置于銅柱頂上,銅片代表8個方向——簡單來說,就是模仿1000多年前張衡的候風地動儀,只是沒有威風凜凜的龍和張開大嘴的蛤蟆裝飾。一旦發生震動,銅球滾下來掉在相應方向的銅片上,接通了銅柱和相應銅片的電極,使電鈴大響,眾人就抓緊逃命。除了干電池和電鈴算現代化器件,整個裝置比1000多年前張衡的發明要土多了。
地震儀放在會議桌中間,有事沒事,大家依舊坐在大廳一起讀社論,話說天下大事,沉浸在70年代的宏偉夢想中。慢慢地,我們知道了一些關于災區的實情。甫漢說,他跟譚將軍去了建水、通海、峨山等重災縣,看見死人太多,將軍便下令就地掩埋所有死者。其辦法是:用推土機推出寬兩米左右的深溝,把尸體一個緊挨一個碼放整齊,推埋上幾十公分的土,上面又碼第二排,然后再推土,再碼第三層,直到高度與地面齊。昆明工學院有138名教職員工在地震中死亡,遠在昆明的老師得知這個消息后,連夜去昆明鋼鐵廠借了兩部卡車,到現場將尸體全部運回來,擺放在學院廣場上,等待家屬從全國各地趕來認領。那年頭通信和交通都很落后,等認尸的家屬趕來,有的已過了十天半月。好在當時天氣冷,尸體還沒腐爛。
這事公然違抗了“必須就地掩埋”的命令,惹得譚將軍雷霆大怒。雖然昆明工學院是八派(指云南造反派群眾組織中的“八二三”組織,是受到譚甫仁力挺的一派)老窩,深得將軍倚重,可是,譚將軍認為即使這樣,“你們就該搞特殊化嗎?難道知識分子就比當地的貧下中農高貴嗎?”他嚴令該校領導深刻檢討。說到這事,甫秘書對譚將軍的做法頗多微詞。
地震時期,云南人還有一句振奮人心的口號:“地震失去的,我們要加倍讓地球償還!”僅僅聽聽喊口號的這股勁兒,就足以感受到云南人民對地球有多仇恨。事實上,被“文革”極左思潮搞得癲狂的昆明人,此前已經開始荒唐地發泄這種仇恨了。從1969年12月28日開始,人們就向滇池發動了“奪取良田萬頃的人民戰爭”,即“圍海造田”運動。云南省和昆明市“革委會”負責人宣布,此舉是“遵照偉大領袖毛主席關于發展農業生產的教導,改天換地,對于發展農業生產,掀起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高潮,備戰、備荒,培養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鞏固無產階級專政,都具有重大的意義”。昆明地區的工人、農民、軍人、機關干部、學校師生在4個月的漫長時間里,一律停產、半停產、停課、半停課地參加了這一“壯舉”。在滇池草海部分橫建一條6公里長的大壩,然后抽干壩內湖水;同時,從滇池西岸的山上炸石取土,用船運來東岸,在排干的大壩之內填進約1米厚的泥土,從而造出約3萬畝農田……
通海地震,為正在編寫“積代會”典型材料的秀才們增加了“新題材”,推出了“新典型”,收獲了“新成果”。比如,震中的通海、建水二縣結合部涌現出來的女典型J某,家鄉突發大地震時從外地急急趕回,首先不救人,而是心急火燎去廢墟中把收音機扒出來。據她后來的“講用報告”說,她是想馬上收聽北京的聲音,讓毛主席指揮戰斗。僅此一“壯舉”,年方十八的J某不僅當上了云南省“積代會”代表,而且青云直上,很快當了省委常委。
就在J某迅速躥紅不久,趁批林批孔之風,省委一號大院便有大字報貼出,題目是《省委三千金》,對云南省三位政壇女士的躥紅提出質疑。大字報披露,說“三千金”之一的J某當年地震中那“動人事跡”實際上是“見物不見人,救物不救人”,皆因財迷心竅。那時全民生活水平低下,收音機是很值錢的。很快,J某從典型代表成了批斗對象。
通海大地震因處于“文革”中期,被塵封了30年,直到2000年才公之于眾,其抗震救災也具備了“文革”時期的特色,成為人類救災史上罕有的悲劇。
(責編:王 容)